嘉年在河邊舀水洗手,距離他十丈遠的河面上,河婆探出半個腦袋,看向他手邊的城隍腰帶。

她眼神戒備的問:“那腰帶你是從哪兒得來的?”

嘉年說:“沈城隍交給我的信物,讓我帶你離開鳳溪城。”

“城隍老爺,他還好麼?”河婆一聽到城隍的名字立即跳出水面,關切問道。

嘉年搖頭說:“好不了,他大限將至,就快死了。”

河婆嘴唇微動,面有悲慼之聲,旋即目光堅定道:“我不走,你自己走吧。”

嘉年坐在臺階上,問道:“你就這麼想跟他一起死?”

河婆說:“城隍爺對我有恩,大難臨頭,我豈能棄他而去。”..

嘉年點頭:“你是個知恩圖報的好人,好人當有好報。城隍糾察人間善惡而福禍之,讓你活下去,是情誼也是公理。你若硬要留下,豈不是辜負了他一番好心?”

“什麼好人有好報!好人就該被潑髒水?好人懲罰了壞人,就應該被另一群人罵,好人就該在留這裡一個人等死麼?”河婆義憤填膺。

“怎麼說?”嘉年問。

河婆問:“你在城中已有兩日,可曾聽說城隍爺夜審芃守,將其打入地獄的事?”

嘉年說:“聽過,那位芃守是個公認的好人。”

“呸!什麼好人,他就是一坨包了金紙的狗糞!城裡人只看到他金晃晃的外表,殊不知裡面早就爛透了!”

河婆露出一副唾棄鄙夷的模樣。

芃守的祖先,是當年第一個提出要吃神鳥的人。

他自小聽家裡人提起過那樁舊事,知道一直呆在鳳溪城,總有一天定會被帶走沉江,於是變賣了家產,又跟同宗兄弟借了許多,捐了一個七品縣令,調到外地。

有一年,晉水國施行某個土地國策,落在他的縣裡,上頭的本意是讓他慢慢改,爭取五年內見效。

可他為了快出政績,拍朝中某個大人物的馬屁,在雨季暗中指使人掘開江口,大水淹了七個縣的百姓。

事後又找替罪羊,再殺人滅口。

朝廷派人來查,他反倒升了官,官拜四品,一路平步青雲,還娶了工部尚書的女兒。

為了讓兒子考中解元,他先是威逼利誘同期考生,若不成,又僱兇殺人。

之後利用職位之便,呼叫國庫的銀子賄賂考官,幫自己那個不學無術的兒子混了個“進士出身”。

“……那老東西死後魂歸故里,一樁樁缺德事被城隍爺翻出來,可他居然一點悔過之意都沒有,反而仗著自己國丈的身份叫囂,說自己有一天還會是當朝天子的姥爺。

把他打入地獄,就是跟朝廷、跟這個國家作對!讓城隍爺立刻再給他添幾十年陽壽。

但咱們沈城隍是個什麼脾氣,一點都不慣他,硃筆一批,直接打入地獄。卻也因此得罪了七皇子與朝廷一眾官員。”

說起芃守時,河婆神色鄙夷,恨不得一口吐沫啐在那張老臉上,念及沈沛時又是一臉驕傲與崇敬,最後談到皇子與廟堂,又忍不住為城隍抱不平。

為什麼盡忠職守的人,最後總是得不到好下場。

嘉年說:“天劫降至,你若在這裡一起死了,又有誰能為城隍正名?”

河婆說:“我在城中還是河婆,離開銜枝江就是頭孤魂野鬼,又有哪個人會相信我的鬼話。城隍老爺於我恩重如山,我不能助其生,但願同其死。天劫降臨,自有我為他分擔,以報城隍大恩。”

她的一番話令嘉年十分動容,他起身朝這位河婆作揖。

河婆主意已定,連忙催促道:“城隍老爺既然肯把腰帶給你,就能說明你是個值得託付的好人。好人有好報,你快走吧,晚了就來不及了。”

說完,她朝嘉年抱了抱拳,再次沉入江水之中。

嘉年望江長嘆,這裡的鬼比人更有情有義。

離開岸邊,嘉年自問自己能做些什麼。

幫城隍對抗天劫?

他一個結廬境,就算用上上品大符,恐怕也難以抵擋。

如今除了離去之外,再無別的辦法。

可就這樣走了,又總覺得心裡有些不痛快。

他回到城隍廟,將腰帶還給沈沛,與他講過河婆的意願。

沈沛沉默過後,喃喃說道:“何必如此。”

他只是做了分內之事,沒想過要河婆報答,更不需要她搭上性命。

沈沛說:“如此,仙師請自便吧。”

嘉年說:“也許我能助城隍一臂之力。”

沈沛擺手說道:“好意心領,只是此番劫難終究是我咎由自取,怎好連累他人,還請仙師快去吧。”

他態度堅決,一揮手把嘉年送出城隍廟。

嘉年站在紅樓牌坊下,抬頭仰望上面的匾額,心中不是個滋味。

如果他的境界能再高些,是不是就能幫城隍扛過天劫?

難道真要想河婆說的,好人沒有好報?

他剛轉身,腳步就停了下來。

在街道另一頭,一名女冠手捧拂塵如一縷月光站在那裡,冰冷的視線落在嘉年腳下。

彷彿在說,你只要敢踏出一步,就會形神俱滅。

沈沛出現在嘉年身旁,淡然道:“閣下還想當著我對面行兇不成?”

李吉貞打了個稽首,淡笑道:“不敢,我只是受夏前輩之請,要拿他去治罪。”

“夏令言好大的膽子!他算個什麼東西,敢在我的城裡治別人的罪!”

李吉貞微笑不語,臂上拂塵發出淡淡光亮。

沈沛目光沉了下來:“李吉貞,你堂堂一個驅雲都的譜牒仙師,當真要跟那兩個野修瞎摻和?”

李吉貞笑說:“城隍爺既然承認了我是驅雲都修士,怎還不將那木像還給我,若是城隍歸還此物,吉貞自會離去,絕不再叨擾城隍老爺。”

“做夢!那東西我寧願毀掉,也絕不能將它交給任何人!”

李吉貞淡然道:“那就是沒得談了。”

她瞥了眼嘉年,微笑說:“城隍好自為之。”

女冠轉身,身影很快淡去,消失不見。

沈沛恨恨拂袖,像是要驅趕晦氣,然後轉頭一嘆。

“是我連累了你。”

嘉年擺擺手說:“無妨,從昨晚進來的時候,我就猜到會發展成這樣。”

他心裡鬆了口氣。

留下也好,如果就那樣走掉,多少有些不爽快。

二人回到大殿,沈沛去後院樹底下挖出一罈酒,又去廚房炒了幾個菜。

嘉年打趣說:“堂堂城隍爺,居然還要自己下廚?”

城隍說:“生前就愛自己做飯,也多虧了這個愛好,即便廟沒人,我也不會感到無聊。”

沈沛問嘉年能不能喝酒,嘉年表示自己只能喝一點點。

城隍哦了一聲,給他到了一碗,又給自己倒了一海碗。

嘉年:“……”

很想問一句,你們勾陳洲對一點點的定義是什麼樣的?

沈沛舉起海碗與嘉年碰了下,咕嘟咕嘟喝下肚,一臉清爽的抹了把嘴。

嘉年只能溜邊抿了一口,濃烈的酒香嗆得他咳嗽了好幾聲。

沈沛嫌棄道:“你這酒量連個孩子都不如啊。”

“我不像你們,一個個都跟酒蒙子似的。”嘉年沒好氣的夾了口菜。

味道挺好。

假如沈沛生前不去科舉,去酒樓當個廚子應該也是綽綽有餘。

沈沛說:“天劫降臨之後,我會拼死為鳳溪城搏得一線生機,你到時可趁機離去。”

嘉年放下筷子說:“不必如此,我有這個。”

他重新拿出劍王降真符,說道:“你一個人抗不下天罰,但是加上一張大符的威力,怎麼著也能幫你渡過這次難關。”

沈沛說:“我是自作自受,註定活不下來,還請你用這道符幫我保護城中百姓。”

嘉年皺眉:“他們那樣對你,還值得你為他們操心?”

沈沛雙手虛握,放在膝上,眼中沒有任何迷茫。

“我是城隍,職責所在,理應如此。”

嘉年沉默半晌,答應下來。

沈沛抬手笑說:“我沒有東西可以答謝你,再敬你一碗聊表寸心。”

嘉年說:“你要是真想謝我,就別勸酒,勸人喝酒最傷人品!”

沈沛笑說:“我又不是人。”

他再次一飲而盡,放下海碗,嘿嘿笑道:“人不人,神不神,鬼不鬼,哈哈,妙哉妙哉!”

笑著笑著,他又沉默下來,眼中有一絲哀慼。

為官時不曾有負國家,山河飄零之際不曾愧對百姓。

如今將要身死魂滅,卻只留下了汙名罵名。

我沈沛既是一地城隍,這些名,我擔著,無怨言,可心中怨氣又該與何人說?

嘉年這一次主動舉起碗。

“反正天劫到來之前,就你我兩人,有什麼想說的話,就說吧。”

沈沛哈哈一笑:“不說了不說了,滿腹牢騷豈不浪費美酒,你我再幹一碗。”

喝過了這碗酒,來日赴死,自己一肚子的話,就留給天地去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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