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聲煩膩的夏,漾漾暑風拂高柳,天色碧無塵雲,金陽一如流光,斜撒在古老的城牆上,被北韓官員簇擁著出城的寧儀回頭再看了看安寧的西陽,知或許不會再回了,不會再回也好。
北韓來了個炮灰小官,寧儀對他沒什麼印象,更不知道他在朝中任何職司,只記住了他送自已出城時低到塵土裡的謙卑和無可挑剔的禮節。
南燕使團一齊站在城外,不謙卑,也不自傲,平和地看著城門中走出的北韓眾人和質子寧知。
南燕主使自然不會將北韓大臣放在眼裡,他只注意著十六年身處北韓的質子寧儀。
寧儀面龐如玉,潤無稜角,彎眉似月,眸間似有盈盈春意,直像個謙謙君子。一身月白色衣裳,緞面繡著金絲流雲仙鶴,金冠束髮,本毫不適配的衣裳卻生生讓他穿出了儒雅風流。
南燕主使看著寧儀溫和無害的臉,愣了愣,這長得倒是像個……姑娘家。但他還是率眾使恭謹行禮。“下臣恭迎世子。”
寧儀看著身前多少是有些真情實意的官員們,心想這就是家鄉人了。
他轉身,向北韓眾臣行了一禮,頷首示意,南燕使臣便有一人迎他入輦。
寧儀踏上馬車,俯身入車之際向那位使臣道了聲謝,那使臣卻跟被蠍子蟄了似的,抖了一下便逃也似的走了。
寧儀很是奇怪,但也不好多言,入車閉簾,沒有再回望北方的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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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韓的朝廷不如北韓的天景安寧,為戰事操勞得消瘦不少的韓國君召來相國範睢游龍明園。
夏日御苑草木葳蕤,一池芙蕖漪清芳,扶光綴翠葉,橫柯疏影,掩映著幾處雕欄亭臺。
韓國君是個有些衰老的中年人了,縱仍有王霸之氣,但疲憊已經難掩,北韓的夏從未如此烈過,盛夏遊園這種事對他來說有些辛苦,隨從便引他入亭歇息。
相國範睢接過宮使遞過的冰鎮酸梅湯,卻沒胃口喝下,輕嘆說道:“晗歸真是個不錯的孩子。”
韓國君倒是心大,灌了一口酸梅湯,暑意散了不少,微笑道:“老範你啊,人不老,天天苦著臉,倒顯得比我還老。”
範睢和韓國君是出了名的摯友,我為君後你為丞,護國十年安,在這個時代是一段佳話。
所以他們說話,從來沒什麼好客氣的。
範睢眸色漸沉,道:“國難之下,安得歡顏。”
韓國君沒有理他的話,望向範睢的眸子,繼續笑道:“這麼些年,也就晗歸投了你的性子,你教了他這麼多,不會悔嗎。”
範睢平靜應道:“臣悔,也是後來的事了。”
韓國君沒有再回話,不知是否是陽光太烈,他索性閉上了眼,輕敲著玉瓷碗,啷噹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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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後。
有人因為寧儀而不好,寧儀自已也不怎麼好。
南燕主使杜顥辦事向來縝密負責,一路上各種事宜事無鉅細一五一十地為寧儀講了,寧儀不敢流露出任何不耐神色,始終保持著溫和的微笑,直到杜顥下車他才會在心裡罵娘。
杜顥是御史臺察院的人,寧儀對此有些微驚。自已還沒踏入南燕一步,倒先來人監視著了?
“下官十分景仰寧大人。”杜顥似說得是口渴了,散去茶上的茶沫便喝了一口。杜顥是個長相嚴肅的人,下頜留著的短黑鬚倒為他增了幾分溫和。
“下官還是個布衣時,聽聞寧大人救國於危難之中,拒封於大功之下,便以寧大人為吾輩楷模。”使團的車隊停在了燕西的某驛站下,杜顥充分顯露了其話嘮本質,孜孜不倦地向寧儀有一搭沒一搭地閒扯。
寧儀聽著杜顥口若懸河般吐著對自已父親的溢美之詞,溫和的笑容快掛不住,鬢角不覺冒了些汗,心想以此人文采不為大學士真是可惜。
這樣的折磨寧儀已經遭受了四月有餘,他離韓時全沒看出杜顥是個話嘮,如今只能企盼長平能再近些。
杜顥終於盡興,行禮而去,寧儀直到他關上門那刻還保持著得體的笑容。
杜顥走後,寧儀安靜地拿起一本書靜讀,他披著淡藍大氅,白色毛領裹挾著少年溫潤如玉而神情認真的臉,案前一抹笙香飄搖,窗外雪落聲比碎玉,修長的手指緩慢地翻著書頁。
然而寧儀本人此時全不文雅地心裡罵了杜顥祖宗十九代。
風雪中忽有兩箭破空而至,穩穩紮在了窗柩之上,是兩支小得有些秀氣的小箭,若不是寧儀專在等這支箭,恐怕他也發現不了。
寧儀平靜起身取下紮在一支箭上的信,再將那小箭折成幾段,揭開碳爐讓可憐的崔家名箭充當煤料去了。
片刻過後,那封信接受了和小箭同樣的命運,寧儀順便烤了烤凍僵的手,再如剛才那般從容坐下,提筆回信,綁在另一支小箭上,在窗前十分隨意地擲向了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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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顥走下樓去,驛館的大半已經被使團包下,最大的會賓室中零星坐著使團的幾個人,見著杜顥,全都起身行禮才再次入座。
杜顥沒有回禮,泰然自若地落在主位,環視了室內一圈,微微笑道:“諸位同僚來時必已知曉規矩,在這裡,我們是一家人。”
會賓室內瞬間籠罩著一股神秘的陰謀氛圍,或故意壓低或陡然拔高的聲音不斷響起。
“…偷…還有什麼意義!折損…”
“…行刺…”
“……不肯接應?這些年太放任北……”
“……哼,真以為那位是什麼清風霽月之人……”
“……太不知好歹……”
兩個時辰後,響亮的拍案聲響起,眾使臣各懷心思,作鳥獸散。
杜顥靜靜看著夜雪,輕敲汝窯最新一批的茶盞,哼著家鄉小調,思索片刻,研磨回信長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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