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園。

“你知道隔壁新建的院子嗎?”

“主人家來頭很大,且有部曲護衛,不讓串門,平日裡很是神秘……”

很快,傳言變得不正常起來,一位化學家信誓旦旦:“雖然進不得,但那定是屠戶所居,吾半夜聽到了磨刀聲!”

過了幾天,那人嚥了咽口水:“除了磨刀聲,還有人的慘叫。”

眾化學家都震驚了。

人?慘叫?

有不信邪的,半夜睜著眼睛不睡覺,專門豎起耳朵聽隔壁的動靜,早上眼睛通紅,形容驚恐:“是有慘叫,還淒厲得很吶。”

“難不成、難不成在動用私刑?”

“簡直喪盡天良啊。”

又過了幾天,隔壁院裡發出一聲狂喜:“原來如此——”

伴隨著咯咯笑的女聲,聽牆角的徐生哆嗦了一下,撒開腿,跑去尋找張侍中張不疑。

“那院子不讓進,你便懷疑出了人命?”張不疑正色道,“無稽之談。編造謠言是要獲罪的。”

徐生恨不能證明自己的清白:“小道以前是騙過人,但那都是以前了,張侍中可要信我。”

張不疑用聰明的腦袋瓜思索,便知道其中定有陛下的授意,只是慘叫,大笑……怎麼聽著邪門的很。他擰起眉:“那座院子不歸我管,過上幾日你就知曉了。”

張不疑近來心情不好,只因陛下沒有召見他不說,二弟張闢疆還屁顛屁顛混進了襄侯韓信的軍營裡頭,說什麼研究輿圖,日後大軍出塞,再給老張家掙個徹侯來。

張不疑:你當徹侯爛大街?

他看著徐生,換了個話題道:“蒸餾試管的進度如何了?”

徐生一噎。這幾天來,化學家搗鼓出來的蒸餾用具少了一大批,據說都提供給了太醫署,眼見著存貨不夠,魔鬼張侍中又開始他的監工日常了。

他忍氣吞聲地說:“小道這就去。”

化學家們的對話,不知怎的一傳十十傳百,從梁園傳到長安街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擴散成恐怖故事,最後傳到了御史大夫的耳朵裡。

周昌在小朝會上提起的時候,劉越:“……?”

廷尉呂臺:“……?”

小朝會又名重臣聚會,參會者唯有皇帝太后,三公九卿與手握重權的將軍。

周昌目光炯炯:“不僅梁、梁園生出異狀,臣還得知,大獄中的死囚少了幾個。臣斗膽問請陛下。”

嘩啦,眾人齊刷刷看向天子,又轉而看向廷尉。

劉越猶豫一瞬,也看向了廷尉。

呂臺:“……”

作為呂家人,更是九卿之一,為陛下背鍋自然天經地義。呂臺盯著御史大夫犀利的目光,緩緩開口:“大獄的死囚,都是窮兇極惡之人,所犯罪行罄竹難書,與其關押,不如做出最後一絲貢獻。”

呂臺三言兩語,解釋了到底是怎麼回事,席間門有了微微的譁然。

扁鵲後人,淳于氏?陛下惜才,故而資助他們深造研究?

利用死囚這事,在法理上沒問題,反正都是一個死,陳平覺得這沒什麼。

但他瞅了一眼周昌,恐怕御史大夫太過正直,從而不能接受。

果不其然,周昌認為此事不符合程式,且有偷偷摸摸之嫌,運送藥材也就罷了,死囚怎麼可以。要不是廷尉呂臺是他罕見欣賞的後輩之一,他嚴肅的批判就要轉為彈劾了。

批判幾句,周昌話鋒一轉,看向不住把關懷目光投給呂臺的劉越:“陛下!”

劉越有了不好的預感。

登基幾個月來,他頭一次享受到和父兄一樣的待遇——被御史大夫一頓噴。

當然,噴的程度遠不能和先帝在位的時候比,這也是周昌覺得陛下年紀尚幼的緣故,需要溫和且有耐心。他引經據典,再三強調:“萬物皆有秩序,不可去驚擾它。”

劉越虛心聆聽,不住點頭,最後支稜著坐起:“御史大夫所言有理,只是特事特辦……”

陳平嘶一聲,心道壞了。

周昌噴人的功力誰都比不上,陛下一個“只是”,豈不是讓他吃了大補丸一般,停不下來了。

果不其然,周昌越發板著一張臉,看那架勢,是要和劉越展開辯論——

下一秒,劉越開口:“朕以為御史大夫不是個古板的人。”

這話沒頭沒尾,就是承諾過不幫兒子的呂雉都沒有反應過來。

劉越委屈至極:“您都願意送幼女給北平侯當弟子學算術,可見卓有遠見,並不循規蹈矩,怎麼到了朕這裡,就不允許死囚給醫學做貢獻了?”

……

宣室殿驟然一片寂靜。

嗯?

嗯嗯?

他們沒聽錯吧?

周昌的諫言戛然而止,治粟內史、北平侯張蒼猝不及防被拖下了水。

張蒼:“……”

張蒼笑呵呵的表情一僵,變成了幽怨。

他原先還偷著樂呢,樂御史大夫回長安那麼多天都沒發現,能瞞一時是一時,只因周昌定不會樂意女兒投入他的門下,和師兄弟一起學習。

——御史大夫老來得女,自長子之後,盼了多年才有一個幼女周菱,他願意教周菱讀書,告訴她很多世間門的道理。只是知書達理是為了更好的尋找夫婿,從而一輩子活得舒心,而不是自立門戶。

周昌尊重、敬佩太后,覺得自己不如太后多矣,但在他看來,以女子之身走出一條大道的,除卻太后和魯元長公主,又有幾人呢?

張蒼與他幾十年同僚,哪會不知道他的所思所想,周昌寵愛幼女,不過是想庇護周菱在他的羽翼之下罷了。

所以,對於拐帶周菱的自己,周昌又會如何反應?

萬萬沒想到陛下居然玩了一手禍水東引,張蒼幽怨抬頭,陛下,你可要給臣收屍啊。

劉越與他對視,灰黑色的眼睛透出鼓勵,北平侯,只要幫朕熬過這一劫,朕保證不會虧待你,你將一躍而成朕心裡的臣子第一。

北平侯接收到了。

他迎著周昌吃人般的目光,和眾臣八卦的視線,心一硬開口:“是啊,陛下所言甚是。誰叫臣的小弟子擁有無可比擬的算學天賦,御史大夫實在不是古板之人!”

……

周昌自輔佐帝王以來,頭一次進諫噴到一半,就再沒有堅持下去。

他沒來得及找張蒼的麻煩,便怒氣衝衝回到汾陰侯府,恰恰逮住了揹著小書袋,扎著兩個小圓髻,被家僕護送就學歸來的周菱。

實在沒想到父親竟那麼早下衙,小姑娘睜大眼睛,緊張地後退一步。

周昌鐵青著臉,正準備上前問話,剛出臥房想要迎接女兒的汾陰侯夫人現出身形:“幹什麼,幹什麼?”

她把周菱護在身後,橫眉豎目和周昌道:“反了你了。菱兒想要學算學,是我答應的她,這天底下,有誰能比北平侯的算學更厲害?有本事就衝我來,要我看,與其找你的勞什子好夫婿,還不如菱兒入朝為官!”

周昌面色僵硬:“……”

誰也不知道上噴皇帝下戰群臣的御史大夫竟是個妻管嚴,汾陰侯夫人咄咄逼人,周昌節節敗退,到最後只能答應下來,眼睜睜看著女兒揹著小書袋回房。

但周昌實則不甘,找個好夫婿怎麼了?

他看著老妻想同她說,先帝在時曾神神秘秘召他進宮,笑言他的幼女和梁王還挺相配的。

周昌對梁王殿下那是喜歡的不得了,覺得若先帝所言成真,女兒的下半輩子還用愁麼?

“夫、夫人……”他憋了半天,“我想找的好夫婿,可是梁王——”

當今的陛下啊。

汾陰侯夫人的臉色也僵了。

她咬牙切齒:“你不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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