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里之外的東南,有一條銅礦蜿蜒而過,處於淮南與吳的交界處。

自豫章郡被太后接手,成為長安深深安插在吳國的一顆釘,吳國的銅產量已然不能夠支撐鑄幣,這時候,與淮南國交界處的礦脈就顯得彌足珍貴。

儘管吳王幾乎放棄了鑄幣,將海鹽列為新的支柱,但銅乃獨一份的資源,如何也不會嫌多。他的目光,投向交界處的的礦脈,而他的鄰居,是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孩——

僅次於代王,與梁王劉越交好的淮南王劉長。

起初,吳王劉濞和他的親信,誰也沒有把劉長放在眼裡。力大無窮,四肢發達而頭腦簡單,是吳王給淮南王的評語,他斷定劉長就藩的五年內,將深陷於內務,因年紀尚幼而與國內大臣鬥智鬥勇,不能著眼外事。

後來他發現他錯了。

這就是一條瘋狗,逮誰咬誰,誰若小看了他,就能被撕下帶血的皮肉!

許是劉氏皇族從來沒有出過這樣的性格,那執著的瘋勁,叫所有輕視他的大臣狠狠摔了跟頭。劉長或許是真的頭腦簡單,他手段粗顯,直來直去,可偏偏願意聽國相的話,偏偏擁有孝順的美名。

劉濞在長安算計了劉長一把,卻沒想到會惹來不計後果的報復。淮南王一就藩就宣佈,交界處的礦脈是他的。

隨即便是大張旗鼓,送人前去開採,派遣軍隊駐紮,還當著左右的面說:“吳王兄被天唾棄,還有何顏面與孤爭礦?”

傲慢,狂妄!

吳王沉痾的病體都快被氣好了。

可他還真不能把劉長怎麼著。這可是梁王的玩伴之一,明顯在皇太后心中掛了號的,前些日子,長安還派使者給淮南王太后趙姬送來藥草,用以調理身體。

何況淮南的國力,並不遜於吳國,他只不過勝在就藩的時間長;若真要比資源條件,還是臨近中原的淮南國更為富庶。

吳王權衡良久,終是沒有其他動作。

等,等,等!

嚥下這口氣的劉濞,臉色更灰敗了幾分。想他先帝子侄,劉氏子孫,何需淪落到此?

吳王加大力度,給身在長安的交侯呂產送禮。再過了半年,韓彭未死,大漢打敗東胡騎兵的喜訊傳來,吳王冷靜地觀閱自己計程車卒。

他的弟弟德侯連同潁陰侯等功臣,失敗了,給呂產的禮,全白送了。

吳國軍隊,怕是不夠梁王衛隊一回合打的。

這麼些年,破財又背運,王宮的私庫已然捉襟見肘,那交界處的銅礦,由不得他不在意了。

不等他運用手段,要與淮南王搶食,一封詳細的戰報,連同當日長安宗廟的細節傳向四方。吳王細讀之下,喃喃道:“天罰,白煙?寡人有些熟悉。”

王后面色驟變,眼睜睜看著丈夫噴出一口血,霎時花容失色:“大王——”

吳王頗有些好轉的病再次加重,可多年前依仗的神醫並不在此。

就在這時候,長安使臣來臨,送來陛下退位、梁王登基的詔令,笑得很是客氣:“太后宣諸侯王與各地兩千石臣入長安,為天子敬賀。”

他彷彿沒有看見吳王灰白的髮絲,與平躺在榻上的衰敗模樣,宣完詔,就平靜地告退了。

收到屬下打探來的訊息,使臣眼一眯,“爭礦?”

他暗暗記在心裡,只等歸去與天子、太后回稟。

……

淮南國,國相望著延綿不絕的運輸車隊,又看看自家腦子彷彿有問題的大王。

劉長雙手舉鼎,半晌放了下來,眼神亮亮的:“從前答應過幼弟的事,孤得說到做到。”

臨江國,劉建埋頭庫房,精挑細選看有什麼好東西,半晌猶豫起來,堅定了自己的決心。

聽聞劉建的意願,臨江國相覺得腦子有問題的不止一個,深深看他一眼:“大王若是自請,就沒有回頭路了。”

豫章郡,郡守酈侯呂臺整理衣冠,出發前,對屬官道:“取一塊銅礦石,拳頭大小足矣。回頭送與吾弟。”

屬官暗想,郡守難不成要氣死交侯?

梁王宮,接到太后密令的趙安喜極而泣,把內務交由自己的弟子管理,揣好賬簿,收拾行囊,坐上了梁國相靳歙的車隊。

南陽郡,郡守北平侯張蒼與弟子賈誼連夜動身。張蒼摸摸賈誼的腦袋:“侍奉天子,是為了重振儒門,還是為了胸中抱負,你須弄清楚。”

“兩者雖可相容,到底有輕重。儒不似法家,處處以君王為先,為師不願你被晁錯比下去。”

賈誼若有所思。

大漢十六年四月,天下聞風而動,各地兩千石郡臣和分封的劉氏諸侯王,於五月初齊聚長安。

劉越從睡夢中醒來,忽然被告知他的好日子要結束了。

雖然這些天,也稱不上什麼好日子,他仍能回憶起張不疑說起梁園豬都被高價預定時候的心情——連帶著董公興高采烈地帶領農家子弟紮根暖房,都不能焐熱梁王殿下涼透的心。

那可是他看著長大的豬崽啊……

望著面前溫文爾雅的蕭師傅,劉越一骨碌從床上爬起,條件反射背起漢制。

若說留侯曲逆侯是先帝智囊,那麼瓚侯堪稱一本百科全書,他的智謀或許不是最頂尖,論內政,論安民,誰也比不過他。一個月來,蕭何與劉越講解長安城的分佈,未央宮的建築,包括百官官職、兩千石大臣的姻親關係、需要牢記的徹侯名單,還有大漢立國以來頒佈的政策、制定的各項制度,這與劉越從前的諸侯王課程有些相似,只不過把“梁國”換成“天下”而已。

若是劉盈從前的老師在此,定能驚駭地察覺,蕭何講解得是怎樣的細緻——

天下官吏猶如過江之鯽,天子能記得的,不過寥寥。除卻金字塔尖的三公九卿,就是一些兩千石大臣,沒有出色的政績,在長安同樣默默無聞,好不容易獲見天子,天子或許還要問詢左右,這人叫什麼名字,有什麼功績?

這不是羞辱,而是視之若常。

先帝在時,他們教導從前的太子劉盈,只需記得朝堂諸公的名字;朝堂諸公記得衙署官吏,官吏記得麾下小吏,小吏記得縣鄉遊檄,如此一級一級,井然有序,才是正道。

而瓚侯教導的都是什麼?

官吏的名單竟是囊括了整個長安,不論大小,就算一個掌管西市的商吏,也一字不落地灌輸進劉越的腦中。

學生竟是躺平受教,習以為常……

講完長安講關中,蕭何道:“關中諸人,大王要特別記得。其四,鄭縣戶曹。”

劉越翻閱內史衙署的記錄:“鄭縣戶曹端木猶勸農有方,去歲關中,數鄭縣畝產為先。”

蕭何讚許頷首,過了五天,又道:“大王既然尚有餘力,我們再提一提關中以外的官吏。其六,隴西郡長史。”

“……”劉越雙眼失去了光亮,手上動作不停,“隴西郡長史經手旱糧,不吞一錢,為天下讚頌。”

蕭何微笑起來。

治國是由上而下地治,人心卻不是。君王垂拱而治,百官各司其職,乃黃老大賢的嚮往;可對於君王本身而言,不被矇蔽,才是為政之基。

太后尊崇黃老,難道就任由臣子發揮而不糾正嗎?

大王聰慧,記人而已,遠遠達不到他的極限,否則蕭何哪敢這麼幹。想想吧,若有一日,朝廷上報哪個縣鄉收成極好,陛下不經思考,便說出負責農官的名字,那農官聽了,豈不涕零!

關中子弟為何緬懷先帝?就是因為先帝能念出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至於大臣,先帝登基後就懶得記了……

劉越渾然不知蕭師傅立志把他教成先帝進階版,他找記錄翻資料的速度越來越快,習慣了之後,好像也沒什麼不能接受。

都怪太傅!

面對張口就是背的劉越,蕭何輕咳一聲,也想著都怨張良,把學生教成什麼樣了。這些日子張良睡得倒香,反倒是被同僚討伐的陳平,活得水深火熱,日日同他訴苦,惹得蕭何苦不堪言。

他溫和道:“太史令奏請奉常,觀星象卜吉兇,將後日定作大典之日。太后請臣來教導大王,等到典禮一過,大王就要搬進未央宮,從此起居宣室了。”

“鍘刀”終於落下,劉越竟是小聲鬆了口氣。

這話他一點也不敢和母后說,此時用被子矇住頭,軟軟道:“終於給個痛快了。”

蕭何:“?”

-

大勝以來,被封賞的將士皆是入住宅邸,韓信彭越尚有些不習慣。住進府中的第二天,瞧見蜂擁而至的同僚們,他們臉都綠了,為躲清淨,轉頭就往梁園跑。

那裡駐紮著梁王衛隊,衛隊暫時還沒有擴充,也沒有更名。

被韓信請出梁園,以應付舞陽侯大將軍等人的蒯通:“……”

韓信,狗賊也!

他罵罵咧咧,到底以梁王門客的名號,與舌燦蓮花的話術唬住了眾人,成為了長安城又一樁談資。

回頭蒯通後悔了,琢磨著要不要跑路。不知是彆扭還是什麼,他是絕不敢承認新帝乃他半個學生,萬萬沒想到做門客還能帶升職的,帝王門客,豈不是就要授官?

下一瞬,蒯通望著上門拜訪的知己——太中大夫陸賈,露出了高興的笑容。

陸賈前來,也是為勸說此事。

如今可沒有了桎梏,蒯通也不是叛臣了。作為朝堂公認的外交專家,陸賈道:“我雖學儒,卻與蒯兄相見恨晚。而今百家復興,蒯兄修習縱橫之術,就不想學蘇子、張子,建功立業揚名天下嗎?”

蒯通心動一瞬,很快化為平靜。他道:“六國混戰不再,縱使蘇秦張儀在世,也得不到君王重視。當今天下,還有什麼用得上我的地方?”

“你卻是錯了。”陸賈搖頭,“南越趙佗,衛滿朝鮮,甚至匈奴,西域……天大地大,何處不容縱橫?”

蒯通沒說話。

半晌他問:“新帝志向廣闊,你是如何看出來的?”

陸賈道:“這已經不是什麼秘密。雲中城下,那位親自給受傷兵卒包紮,不見半點畏戰,早在很久以前,就有臣子認為梁王殿下肖似先帝了。”

蒯通認同這句話。

即將讓位的陛下與梁王,雖為同胞兄弟,性格迥然不同,他凝視陸賈,只覺沉寂良久的心慢慢沸騰。

陸賈笑道:“你是梁王唯一的門客,殿下必然惦記著你。”

蒯通竟是少有的不自在起來,難不成,他還要感謝路痴的自己,以及賊子韓信?

……

緊趕慢趕來到長安的趙安被封為未央宮謁者,日後貼身伺候天子。

呂雉一遇到劉越的事,便方方面面都為之考慮,生怕有哪裡不周全,仔細一想,把身在梁國的趙安提了過來。據越兒說,此人還算忠心,她叫人查了查,更加滿意了幾分。還有梁王宮的財寶不能落下,不論多少,都充進帝王私庫。

這些日子,趙安在頂頭上司——未央宮謁者令王漁的手底下培訓,聽說謁者令從前在長信宮伺候,當了很多年梁王殿下的傳聲筒,趙安頓生緊迫之心,胖胖的身子瘦了好幾斤。

直至大典當日,趙安終於能隨侍劉越左右,一大早就使出渾身解數,將定製的帝王頭冠,帝王冕服,一一理得平整。

他湊在燭火下,仔仔細細檢查綬帶有沒有瑕疵,那嚴謹的模樣,叫宮人止不住地放輕腳步,寢殿一片肅穆。

直到呂雉緩步而來,盛裝之下,是逶迤的裙襬。無人膽敢直視太后的容光,隱約傳出低低的、輕柔的交談聲:“這是越兒最後一回住在我身側了。”

大長秋笑道:“以後不論上朝還是議政,陛下依舊陪伴太后身側,又有什麼區別呢?”

呂雉也笑了起來,朝趙安招招手。

“該喚陛下起身了。”她溫和道。

趙安應諾,示意宮人手捧托盤,將帝王冠冕送入裡間。

“……陛下,陛下?”

劉越隱隱約約覺得有誰在耳邊說話,發覺對方說的是陛下,頓時心安地翻了個身,並不理會。

趙安念頭一轉,悟了:“殿下,殿下?該用早膳了。”

劉越小烏龜似的翻了過來,肚子咕咕叫了一聲。

對應著正確的口令,他睡眼朦朧地爬起,等到徹底清醒,發現天還沒亮,今天要穿的衣服也不一樣。

穿好冠冕,配上短劍,劉越蹬蹬蹬地走出來。大長秋讚賞地瞧了趙安一眼,呂雉眼眸一亮,牽起幼子的手:“改口的事,越兒從今日起就要習慣。哥哥已經在未央宮,誤了時辰就不好了,走,我們去用早膳。”

劉越是個不忘初心的人。

儘管被趕鴨子上架,他仍放不下美味的飯食,有什麼事等吃完再說。譬如現在,他嚥下最後一口,用小帕子仔細擦了擦嘴,扭過頭,遲疑著指了指天色。

呂雉幾乎一下就懂了。

她也捨不得八歲的兒子每天這麼早起,笑道:“蕭何沒有同你說麼?大典的時辰,與每月的朔望朝一致。需要卯時起身的,還有召集百官的大朝會,但大朝會不常見,上一次開啟,正是為了宣讀先帝遺詔。”

劉越聽懂了。

一個月來,他有固定的兩天五點起床,除此之外,就是隨緣的大朝會。平日可以睡得遲些,端看當日有沒有重要的事務,有沒有臣子需要召見。

劉越盤算起來,嗯,勉勉強強可以接受。

這幾天他也不是光睡不思考。努力回憶便宜爹在時永壽殿的作息,劉越陷入沉思,做皇帝,不一定要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端看會不會用人。

劉越扒拉了一下,滿朝文武,功臣外戚,加上從前挖掘的韭菜,就是為了替今時今日分擔!年輕的如張不疑陳買,已經可以丟出去扛事了,除此之外還有母后在,何況他才八歲,還要讀書。

陛下的眼睛明顯亮了一亮,長信宮眾人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沒人知道就在這短短的一瞬,未央宮前排隊等候的百官脊背發涼,諸侯王如劉恆劉長對視一眼,齊齊扭過頭。

宮門肅穆,長安城籠罩在黑暗中。等到第一縷天光劃破黑夜,兩方側門徐徐開啟,謁者嘹亮的聲音響起:“進——”

宮燈一盞接著一盞,照得宮道燈火通明。一謁者唱名,另一謁者掌禮,由楚王劉交引領劉氏諸侯王、徹侯、將軍及其餘軍官自西門而入,丞相曹參引領百官自東門而入。

從宮門到宣室殿,三步一車騎,五步一步卒,銀甲武士手持斧鉞,立於高高的玉階。斧鉞肅殺而冰冷,高揚的旗幟獵獵作響,等到了殿上,又有謁者高聲喊道:“趨——”

殿下郎中有請諸人陛見。楚王劉交輩分最高,引領著隊伍進入殿中,向東而立;丞相曹參作為百官之首,引領著眾臣向西而立。

進殿結束,由執掌外交禮儀的大行令宣讀參加大典的人員名單。

這時候,象徵傳遞訊息的特殊宮燈亮起。百官手執幟而傳,謁者終於能夠高喊:“天子、太后乘輦——”

依舊是天子的惠王車架,從未央宮繞行而出。長樂宮中,太后與新天子共同而坐,早先一步出發,與惠王車輦同在宣室殿前匯合。

劉盈手捧天子印,率先踏上大殿。呂雉下車站定,牽起劉越的手,待劉盈的身影消失不見,她微微笑了起來:“越兒,我們登階。”

日光衝破夜色,柔和得有些刺眼,劉越點點頭。

接下來的儀式,劉越已經記不太清了。許是今天起得太早,許是回到長安之後吃好喝好,練武消化的速度比不上肉肉生長的速度,他的肚子抵著帝王冕服,有些太過合身。

劉越面色越發嚴肅,從哥哥手中接過印璽,然後受大行令指引,走到一旁,“噌”地一下,拔出真正的斬白蛇劍——

八歲的新帝容貌俊秀,過於出色的五官,擋不住動作的果決。

見他不付吹灰之力,有老臣眼眶溼潤了,滿朝文武肅靜一瞬,俯身長跪。

繼而拜道:“臣等參見陛下。恭祝陛下長樂未央!”

-

雙膝跪地三次,叩九個頭,按照《周禮》,以及奉常叔孫通制定的大禮議,滿朝足足重複了三遍。最後一遍,他們長拜不起。

劉越一手持劍,一手捧印,清晰的嗓音,迴盪在大殿之上:“眾卿請起。”

大行令恭立一旁,以他的角度望去,新帝眼神極為沉靜,眉頭絲毫沒有矜色,將斬白蛇劍放回之時,面龐微微一皺——幅度很小,卻讓他提起了心。

難不成陛下是嫌大典太過繁瑣?

此時此刻,他再也沒有了從前對梁王的印象,腦海之中,全然印刻著面前的帝王冕服,恍惚冒出一個念頭,天子年幼,氣勢卻絲毫不弱他的兄長,從前的陛下!

甚至猶有勝之。

劉越拔劍的時候還沒覺得,一旦把劍還到劍鞘裡,他認定自己今天早上吃多了。

他不由皺了皺眉,心痛地想,以後卯時起床,要不然少吃一點點……否則肚皮緊挨一層層冕服,會增加沒必要的負重。

然而大典還沒結束,他轉過身,向文武百官長長一揖。

大漢的禮儀,臣拜君,君亦拜臣。

除卻特殊場合,平日裡議事,君臣共同坐在圓墊之上,君王並不傲慢,臣子也並不卑微。經此一禮,大典宣告結束,大典之後是祭祖,祭祖之後是諸人敬賀的宮宴。

只見方才劉盈所乘的車輦,被一輛嶄新的車輦替代,並列在皇太后的儀仗之前。

就在這時候,掌管天下馬政的太僕夏侯嬰出列拜道:“臣為陛下駕車。”

所有人都是一怔,太僕之下是太僕卿,而太僕卿的職責,才是親自為天子驅使車馬,換言之,太僕這是搶了二把手的活兒。

高皇帝在時,夏侯嬰一直是高皇帝的車伕,直到天子劉盈登位,因著尊敬對他有恩的太僕,不願再在出行的時候,讓夏侯嬰驅使車馬,即便夏侯嬰多次請求也不允准。

他們看向太后,果不其然,太后眉梢掛著讚許,又看向新帝,新帝微微頷首,對夏侯嬰一笑。

劉越說:“準。”

無數人步了大行令的後塵,他們與大行令一樣,把對從前梁王的印象迅速地推翻了。

比較方才大典之上的冷峻表現,相較於當下,奉常叔孫通腦海冒出四個字:恩威並施!

殊不知劉越又走了一遍長長的玉階,頗有消食的功用,讓他的肚子終於癟了下去,不再貼著冕服。劉越心情轉好,對著救了他哥哥姐姐的恩人夏侯嬰,記起來母后評價的“忠心”二字,對夏侯嬰甜甜地笑了笑。

沒有人會覺得,為天子駕車是屈辱。何況新帝登基的當下,他最信任的寵臣是誰,還沒個影兒!夏侯嬰這時候出列,何嘗不是拔得頭籌?

陳平站在九卿之列,心裡頭開始嘀咕,夏侯嬰莫不是故意的?

從前他執著做丞相,後來勘破了生死,也就不汲汲營營,轉而淡然了起來。可不知為什麼,自從得知他的學生將要做皇帝,就止不住的興奮,往日向上爬的勁兒,好像又重回了心中。

眼瞧著夏侯嬰奉陛下鑽進車輦,繼而坐在前頭,陳平不高興了。心頭冷靜地想,要不改日向太后提上一提,他不做中尉了,改讓夏侯嬰做?太僕這個位置,看上去也挺好……

百官很快忘記了這個小插曲,浩浩蕩蕩跟隨著帝王車輦,前往宗廟祭祀。新帝登基,需敬告祖先,只聽轟然一響,未央宮正門大開,暫代郎中令的中郎將季布率領郎官護衛車輦,寸步不離。

劉越察覺到了擁擠。

他探出頭看了一眼,發現車輦左右是謁者內侍,前後是當朝九卿,頓時陷入了沉思。

對帝王這個位置有了更直觀的感受,劉越來不及思索更多,車輦很快停在宗廟建築前。由宗正帶頭,禮官捧祭,侍奉天子、太后與惠王入高廟,然後是太上皇的太廟。

其餘劉氏子孫隨後,不敢進行一點喧譁。只有走這麼一遭,才能宣告梁王越登位的合法性,這是祖宗承認的真天子,承繼高皇帝遺詔,而不是可以隨意廢立,隨意忤逆的傀儡皇帝!

儘管高廟與太廟距離不遠,劉越還是出了汗。等到祭祀完畢,已是日上三竿,算算時間,離午時也不遠了。

前往宗廟敬告祖先之後,劉盈完成了最後的使命,歸列之時,站在了楚王劉交的正前方。原本劉盈想要去往齊王劉肥身後,如此一來,就是按真正的輩分與排行;誰知劉肥頭搖得撥浪鼓似的,拼了命地往後退,連帶著之後的吳王劉濞被擠得咳嗽了出來,面白如紙,明明不到三十的年紀,像是下一秒就會暈過去。

劉肥才不管這個堂弟呢,他只知道,讓惠王站在身後會招了太后的眼,指不定又保不住他的七萬石糧食了。

絕對不行!

楚王眼見不對,眼疾手快地拉了劉盈站到最前,隨即低聲說:“三叔冒犯了。你是陛下的親兄長,更是從前的天子,諸侯王之長,你不當誰當?”

太后注意到這裡的動靜,微微笑著,轉過頭來。

她說的隨劉盈去,不是託辭,而是真心話,她也不需要再試探各個諸侯王對長安的忠誠。有異心者,慢慢來就是,越兒尚小,以後的日子還長著,不是嗎?

等到宮宴開始,劉盈依舊與先前的排位一樣,他的身旁坐著盛妝打扮的魯元長公主。魯元目光盈然,給弟弟斟上一斛酒,她的視線,時不時觀察著劉盈。

她只擔心曾經是天子的盈弟,習不習慣這樣的場合,習不習慣以後都需要坐在下首,仰視與母后同高的越兒?見劉盈並沒有什麼不自在,反而像是整個人卸下重擔,望向母后的眼神依舊敬愛,望向幼弟的眼神依舊溫柔,魯元長公主有些怔忪。

隨即目露微笑,等待徹侯百官,以及各地諸侯王的敬賀。

她低聲問劉盈:“不知諸侯王之中,是誰的賀禮更出彩。”

想必諸人的關注點都是同姐姐一樣,劉盈想了想,道:“三叔精於儒學,恐怕會是加有註釋的典籍。”

至於其餘的諸侯王,劉盈也不確定起來,忽聽魯元輕聲說:“來了。”

只見御史大夫周昌領頭,御史們緊隨其後,目光炯炯,於宮宴場內巡察。隨之響起聲聲鐘鼓,眾人無不肅然起敬。

待到開宴禮成,宮侍們魚貫而入,伏身大殿之中,以眾人的尊卑位次斟酒。

劉越還是第一次以俯視的角度,坐在高臺之上。他看了看自己的空酒盞,這是往日都沒有的用具,瞅一眼母后的桌案,又瞅一眼抱著酒壺的竇長秋,劉越眨眼:“母后,我……朕就抿一口。”

說到一半,他恍然這是正式場合,想了想便稱了“朕”。

怪不習慣的,新出爐的皇帝陛下想。

侍奉在側的大長秋笑了,呂雉同樣忍俊不禁:“漪房,給越兒倒上一口,也讓咱們陛下嚐嚐味。”

竇漪房笑吟吟地應是,這是她第一次參與這般隆重的宮宴,加上新帝登基,卻不必感受先皇逝去,朝局不穩的陣痛,喜意蔓延到整個未央宮,連帶著影響了許多人。當下,竇漪房褪去沉穩,倒有了一些小姑娘的雀躍。

如果說這是大喜事,那麼,小喜事就是她和兩個兄弟成功團聚了。竇建竇國對長安人生地不熟,她還等著過上幾日,向天子太后求個恩典,能讓他們得到前往雎陽學宮求學的機會!

她腳步輕快地上前,行走間,一道視線如影隨形。

竇漪房似有所覺,微微偏頭,發現那人是坐在前列的代王。竇長秋反應過來,代王看的不是自己,是陛下,眼神很亮,整張肉肉臉放著光芒。

從前就聽說陛下與代王的感情不錯,竇漪房暗裡思索,都是十二三歲的少年了,怎麼看著還蠢乎乎的……

她連忙揮散頗為大逆不道的念頭,倒了一點酒,立馬退到旁邊。

這是迫不及待要獻禮了麼?

竇長秋存了心思,再放眼望去,終於覺察出了湧動的暗流。主要集中在代王劉恆與淮南王劉長之間,這兩位陛下的哥哥,彷彿天生不對盤,儘管座位緊挨著,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上輩子的冤家。

若是吳王劉濞的親信在此,實在該當慶幸,安排席位的謁者,沒有把吳王與淮南王安排在一處。

那才是人間慘劇,執法巡察的御史,恐怕就要把尊貴的淮南王抓起來了……

理由是單方面毆打病人。

……

劉越覺得端坐的坐姿不舒服,望一眼不遠處的周昌,悄悄挪動了一下身板,把腿盤了起來。

一秒,兩秒,周昌沒有察覺。劉越心安理得地端起酒盞,觀察酒液,然後小口地抿了抿。

“……”劉越覺得這份酒液不合格,有什麼被遺忘的記憶,浮上心頭。

他想起在雲中的時候,曾想著讓徐生等人鼓搗出高純度的烈酒。劉越琢磨著,這份計劃可以提上日程了,梁園既然成了天子園,那麼化學家提升業務能力,實乃迫在眉睫。

就讓張侍中去督工。

皇帝抿酒,繼而很快放下的微小表情儘管只有一秒,御史大夫周昌還是轉過頭,板慣了的冷硬麵孔露出點點笑意。

陛下如何會以為盤腿這個動作,他沒有發現?

酒過三巡,終於輪到了敬賀環節。楚王劉交不出眾人所料,呈給新帝他最是熱愛的儒家典籍,只不過隨後的話,叫大殿陷入譁然:“此乃吾師浮秋公所釋《詩》,願奉陛下覽。”

浮丘公是誰?

浮丘公名浮丘伯,常年居於魯地,受《詩》於荀子。毫不誇張地說,作為荀子在世的徒弟,浮丘公乃儒門翹楚,最具權威的代表人物!

魯地的儒生啊,向來高傲,當年與高皇帝鬧得很不愉快,而今更是不受長安待見。如今楚王奉上這番賀禮,是象徵儒門最固執的魯儒,也願意開始改變了麼?

呂雉雙目微闔,而後露出了笑容。

她看著自己的小兒子對謁者耳語幾句,隨即賞下金餅,並不過分冷淡,也不過分熱情。

劉越回憶起受蕭師傅支配背誦經典的恐懼,盤著的腿挪了一挪……

受浮丘公所託的楚王心裡有了底,心道果不其然。陛下肖似高皇帝,老師和他的弟子們,恐怕還要付諸更多的行動,陛下與現在的惠王,是截然不同的一個人啊。

接下來開口的,是淮南王。

原本代王在前,可劉長瞅準時機,硬生生插進了劉恆的話。

迎著淮南國相扭曲的面龐,他大聲道:“長願送淮南銅礦半條,賀陛下喜!”

都市小說相關閱讀More+

我的AI繪畫成真了

易燃的罐

從精神病到救世主

一隻lose

狂飆:高曉晨血脈覺醒制霸京海

九天九地

穿越?幫助這個自己復仇?原諒?

七月seventh

青梅觀察日記

江蘿蘿

都在修煉異能,怎麼就我修仙

麗害的大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