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骨瘦伶仃的南陽郡民,跪在殿中怎麼也不敢抬頭瞧,不住地往陳買身邊挪,向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又哆哆嗦嗦地想起這是曲逆侯世子。

侯世子啊,上天支援他訴冤,把這樣一個大人物送到他面前,還帶、帶他到了皇宮,見到了天子,他又怕,又控制不住地抹眼睛,生怕醒來卻是一場美夢。

猛然聽到兩聲巨響,他衝破了心底的害怕,只見仙童似的漂亮娃娃踹了還一個青年人,青年人叫他梁王。流民看得一呆,眼底情不自禁閃過快意,據說這也是南陽郡的官吏,和那些人一夥的,這群人都該死!

公孫易並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可生生捱了劉越兩腳,額頭和胸口同時傳來一陣劇痛。

明明是個五歲的孩童,腳下功夫竟也不輸少年多少。他頭暈目眩,因為被身旁的武士制著,一時間站都站不起來,聽到“死諫”二字,紫紅的臉色化為慘白,嘶聲問道:“梁王何以這般侮辱臣?梁王如此,將陛下太后至於何地……”

話音未落,劉盈怒喝道:“夠了!”

他再也忍不下去,將一卷案牘往前扔,恰恰扔在公孫易的臉上,公孫易顫抖一瞬,驚愕地閉上了嘴。

劉盈起身,胸膛不斷起伏著,強壓住通紅的眼眶:“這就是南陽大治,這就是名滿天下的儒家賢才。”他啞著嗓子叫人扶起陳買,還有訴冤的南陽郡民,給他們倒水賜座,只覺拉著公孫易奏對的自己可笑。

他有一瞬間的失望與迷惘,為自己對儒師的信任,劉盈轉過身,質問老了十歲的公孫譽:“公孫師,這就是你驕傲的好侄孫,他的惡毒言論,你難道也贊同嗎?!”

“惡毒言論”四個字,足夠體現帝王的態度。陛下一向是溫和的,仁慈的,有著他畢生追求的聖王之相,而今變成這幅模樣,公孫譽臉色灰敗,連為受傷的侄孫求情都不能。

他再也不能義憤填膺,指責梁王汙衊賢臣,顯然他意識到了南陽百姓並不如淮南公孫氏以為的那樣幸福。

甚至是苦難。

劉盈緩緩坐回了上首,手指發著顫:“母后,單是派遣持節天使,恐怕還不夠。命中尉多帶護軍,多駐紮一段時日,等到新的郡守赴任才行,南陽上上下下,都爛了……待一切水落石出,遣還為官府做工的妻女,至於錢武和公孫易,非棄市不足以懲惡……”

劉越悄悄舉起小手,抿著嘴道:“皇兄,棄市太便宜了罪臣。”

呂雉點頭:“是便宜了他。主惡之人刑罰另議,公孫氏上上下下,只要參與了治理,與涉案官吏一道押入京中,吞的錢財全都給我吐出來。還有公孫易,這個罪臣,”她看向形容悽慘的長史:“削去官職,貶為庶人!不如就讓他那一支宗族,嚐盡南陽百姓的生活,再告訴鄰里,他便是為郡守出謀的那個人。”

最惹不起的是民怨,她偏要叫人吊著公孫易的一條命,不讓他死,能活多久是多久。

“公孫譽逐出長安,永世不得歸京。除去叔孫通,其餘的儒學博士,全都給哀家撤了,叫他們離宮去。”呂雉冷笑道,“再給哀家傳句話,教出這等弟子,儒家還有什麼傳承的必要,回家織布得了。”

公孫易瞪大眼,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自己竟是成了罪臣,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公孫譽只覺天旋地轉,硬生生吐出一口血,半晌回不過神。逐出長安,撤去所有的儒學博士,回家織布得了……他不住搖頭,悽聲道:“太后,太后!這都是我公孫氏教導不當,太后何必遷怒所有儒生?”

他轉而看向劉盈,嘴邊咕嚕咕嚕冒著血:“陛下!”

劉盈認同母后對南陽官吏和公孫一族的處置,只是撤去所有儒家的博士,只留叔孫太傅一人,他不禁有些猶豫:“母后……”

呂雉側頭看他,語氣和緩:“儒門有多少如公孫易這樣的‘賢才’,盈兒知道嗎?”

劉盈不說話了。他的神色慘綠一瞬,半晌低聲道:“就按母后說的辦,兒臣先請三公與九卿,再於朝會商議。”

聽到這句話,公孫譽白眼一翻暈了過去,呂雉頷首,冰冷的神色消去好些。

望向站在罪臣身旁的劉越,她心疼起來,生怕越兒氣壞了身子,或是累著了腿,示意武士堵嘴,將兩個公孫拖出去,擇日把公孫易關進廷尉大牢,等候審理。

畢竟皇帝也需要平復心情。

公孫易被拖出去的那一刻,劉越趁著空隙,又飛快補上一腳,噠噠噠地回到案前,端過漿水,遞給母后一盞,又遞給皇兄一盞。

這是叫他們潤潤喉嚨別生氣的意思,劉盈冰涼的心注入暖流,彷彿沒看見幼弟方才踢人的舉動,舉起衣袖遮擋,一口飲盡。

他將目光投至一旁的曲逆侯世子,還有渾身激顫,幾乎再也坐不住的流民,慚愧地作了一揖:“老農別怕。不知你願不願意隨中尉回南陽郡,朕讓他們尋找你的妻女,這些年的不公,長安一併補償,南陽,再不會是那個模樣了。”

劉越也跟著作揖,小小的身子彎了下去。

流民已是嚎啕大哭,手腳並用地爬到殿中央,“咚咚咚”地磕著頭。

他何德何能啊,他何德何能!哭聲漸止,他語無倫次學著陳買教給他的話術:“天子聖明,太后聖明,梁王聖明!草民李三耕,不會忘記天子的恩德,不會、不會忘記。”

他磕得額頭都紅了,繼而小心翼翼地問:“要是俺女還活著,草民能帶她來關中安家嗎?”

“……”劉盈撇過頭,止住自己的失態,就在這一瞬間,他竟怨起了從前的自己。堂下是骨瘦如柴的難民,而他今早還在宣室殿與公孫易談話,欣賞這樣的儒生,敬佩這樣的師傅。

呂雉在心間輕嘆一口氣。她露出親切的笑,走上前,親自扶李三耕起身:“當然可以,哀家做主賜你一塊田地。宮中賞的谷錢你也收下,當做來去的路費,畢竟一路上要吃喝,還要給女兒買好看的衣裳不是?南陽百姓只要願意,都到長安來,朝廷做主安置他們,錢郡守以及一眾官吏,都會受到天譴的責罰。”

李三耕的眼底散發出刺目的光彩,那是對生的希望,彷彿從前經受的苦難都不復存在。

他哆哆嗦嗦地道:“謝天子,謝太后,謝天子,謝太后!也謝過曲、曲逆侯世子和世子老師,要不是他們,俺連活都活不下去,更來不到這裡。”

隨著他的話,劉盈恍然回神,眾人齊刷刷看向角落的陳買。

陳買沉默地喝著漿水,眼眶微紅,面容掩飾不住的高興,忽而成為大殿的中心,他呆住了。

劉越認真打量陳師傅的長子,頭一個反應便是好俊,第二個反應,便是他的氣質和父親不太一樣,有些形容不出來的感覺——嗯,明明十分年輕,讓人見了就覺踏實,就覺安心,彷彿瞧見了土地的厚重。

想到這裡,梁王殿下懷疑自己的感覺出了錯。

陳師傅明明是個大機靈鬼!

那廂,劉盈想起“田間撿到人”這個說法,難以抑制一絲好奇,溫聲開口:“曲逆侯世子實乃大功一件,還有世子的老師,朕得一一嘉獎。只是不知世子師從何人?”又為何會出現在郊外田間?

“……”陳買蠕動著嘴唇,耳朵慢慢紅了,嚐到了騎虎難下的滋味。

他猛然想起進宮這麼久,父親怕是早就得到了訊息,說不定就在宮外候著,連面頰都變紅了,從心間湧起害怕的情緒。可他如何也不能欺君,片刻結巴道:“臣,臣師從董安國董公,研究農耕齊民之術,這才在田間遇上李三耕。”

殿內安靜了一秒。

農耕齊民之術,這不是失傳已久的農家的要義麼??

若是放在別的世子身上,眾人都不會震驚至此,實在是曲逆侯他,怎麼看都不會像是送兒子去種田的人。

連呂雉都愣了好一會兒,想不明白陳平的兒子是怎麼和農家沾邊的。陳買的頭越來越低,越來越低,連手都摳在了一塊,忽而跑來一個報信的宦者:“太后,陛下,曹丞相領著其餘二公、九卿求見,奴婢實在攔不住……”

.

宮中一連串的大動靜,便是公孫譽公孫易的死諫被下令隱瞞,他們入宮這麼久,再也沒了蹤跡,百官不聽到風聲才怪。何況曲逆侯世子領著一個南陽郡人進長信宮,並沒有瞞著宮外,向來隱身的小透明為何忽然走到了臺前??

詭異的事一樁接著一樁,結合公孫易南陽長史的身份,曹參察覺到了風雨欲來,其餘人亦然。

他們等了許久,依舊沒有接到兩宮宣召,憂心忡忡地一合計,不如主動請見,誰知長信宮宮門緊閉,黃門令客客氣氣地躬身,只說太后有要事,不一會兒就處理好了。

曹參不說話,只嘆了口氣,盯著黃門令。

陳平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在裡頭的可是他的兒子!雖然心下老是失望,覺得陳買沒出息,可他哪是真的不在乎?這蠢小子萬一說錯了什麼話,做錯了什麼事,讓老陳家絕了後,他死了都能氣活過來,陳買哪裡單獨覲見過太后和陛下啊!

陳平深吸一口氣,開始用舌燦蓮花的話術和黃門令磨。重臣太多,是誰都扛不住,很快,黃門令苦著臉,往裡頭狂奔。

很快,一列宮人魚貫而出,將宮門徐徐開啟,代表著太后的默許。

重臣們這才鬆了口氣,而另一邊,三公九卿到來的通報不亞於晴天霹靂,陳買要哭了。

他恨不能縮到案桌下,或是躲到柱子旁,臉色一片灰敗,不敢想象與親爹對視的場景。一想到明天,全長安都知道他種田的事,陳買嘴唇都哆嗦起來。

一個個中年美男子,迎著日光快步往前殿走,其中就屬陳平最焦急、最迫切。

忽而聽得一聲驚歎的奶音:“世上竟有陳師傅這般品行高尚的人,心繫耕種心繫百姓,送最看重的世子去農家學習,世上能有幾人做到這般?”

殿內,眾人這才如夢初醒。劉盈恍悟過來,思緒不由被弟弟牽著走,感慨萬千:“明日便請董公來見一見朕,朕也要好好嘉獎曲逆侯。若沒有曲逆侯此舉,世子如何能夠遇見南陽老農,讓南陽諸事大白於天下?”

接收到胖兒子不斷遞來的眼神,呂雉懂了,越兒對陳買有好感。

事實上,太后同樣欣賞這樣的年輕人,你讓呂祿去種一個試試?

她誇道:“農耕是我大漢之基,曲逆侯世子潛心向農,何嘗不是我大漢之基!曲逆侯敢為人先,哀家實在沒料到,你們父子二人,都是好樣的。”

都市小說相關閱讀More+

分手後你結婚,我成名你後悔了?

善良的天澤

文娛竊賊

想到那寫到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