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滿枝的金影,斑駁地映落在每個人臉頰,猶如湖面上的水光一般,輕輕盪漾。

金不換忍不住心生慨嘆:“不愧是傳說中日出之地的神木。有了它,製成新弓,想必比先前那張苦慈竹弓,又有一番全新的威能吧?”

周滿唇角含笑,輕聲道:“不僅如此,若能順利製成新弓,憑扶桑神木常年浸潤於太陽之精的堅韌,即便接下來我修為再有進益,短時間內也不必再更換新弓,只需在此弓的基礎上加以改進。往後,當能省去不少靡費的麻煩。”

上古有傳聞,天地初誕,鴻蒙中孕育了十隻金烏,每日從瀛洲湯谷飛起,至涼州虞淵方落,掌管天道秩序,照耀塵世,為一切力量之始,世人遂名之曰“太陽”。自大羿射下九日後,天地間雖只剩下一隻金烏,一個太陽,可其力量卻未有任何衰減,所有試圖靠近祂的存在,都會被其浩蕩的熾芒所焚燬。

唯有這生在湯谷之畔的扶桑木例外。

日出時那熾烈的明光,不僅沒有將其摧毀,反而將其鍛造,令其沐浴在至陽之力中,變生成這世間罕見的神木,尋常力量極難將其損壞。

周滿所修《羿神訣》中“翻雲”“覆雨”“悵回首”這三層境界,對應的是修士金丹、元嬰、化神三大境界,固然是有不同的威能與效果,但扶桑木是連太陽之力也不能將其摧毀,製成光弓後,能禁受住多次的改造,至少在周滿達到化神境界之前,都夠用。

齊州岱嶽天門內的武皇道場,將在三年後開啟,屆時周滿自當比前世更早取得倦天弓,又何須再為弓箭之事發愁呢?

事關己身大秘,她沒有為金不換解釋太細,但金不換聽她說“短時間內不必再更換新弓”,便知此弓除了十分耐用之外,威力恐怕也十分不小,於是跟著笑起來:“看來,很快該輪到陳規頭疼了。”

然而周滿聽得“陳規”二字,不知為何又皺了眉頭。

王恕與她雖已算熟識,可算來從未親眼見過她用功,不由好奇:“你何時去煉製此弓呢?”

按理說,陳家虎視眈眈,經由錦官城外這一役,兩邊仇怨勢必更深,周滿自是越早煉製新弓提升實力為好。

可沒想到,她沉吟良久,竟然搖頭:“不,不著急。”

周滿先前鎖緊的眉頭沒有鬆開,只道:“一來此木質地堅韌,絕非尋常爐火所能鍛造,最少得用三昧真火來煉。此火在世間九大靈火之中雖然只排最末,不算鮮見,可在小劍故城中也只有百寶樓才有。我們才殺了陳家的人,奪回須彌戒,若此時去雲來街,即便城中有不動刀兵的禁令,也怕陳家之人念及同族血仇失去理智。而且……”

昨晚錦官城外所見的那一幕,再次浮現在眼前。

當時她雖然走神,可畢竟身經百戰,多少是留出了幾分心神關注戰局的。在孔無祿將她拉走時,她面朝的正是陳規的方向。孔無祿或許沒留神,可她看得清清楚楚——

那一刻,陳規面籠黑氣,袖中鼓風,整個人詭異非常,分明像是要出手截殺。

但最後,此人並未動手,只是任他們離去。

周滿將當時的情況簡單講來,不禁問:“有什麼理由,能讓一個人明明攥著殺手鐧,卻不輕易使用,哪怕敵人殺了自己的同族,也只是眼睜睜看著他們逃走呢?”

金不換與王恕不由怔住,跟著思索起來。

不得不說,在看見陳規當時舉動的那一刻,她就想起了自己。那種感覺,實在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周滿輕輕抬手,那種碧綠的苦慈竹弓便出現在她掌中,流溢著淡淡的光澤,與瓶中那一枝扶桑木彷彿在遙相呼應。

她只問:“我為什麼從不在人前動用弓箭呢?”

金不換下意識道:“你搶碧玉髓、殺陳寺,都是用的弓箭,若在人前使用,勢必暴露身份,遭致懷疑。”

話剛說完,他立刻就明白了周滿的意思。

王恕反應也是極快:“你的意思是,陳規的身上,也藏著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了先前周滿遞給他的那隻須彌袋上。

鼓囊囊的袋口,已經被拉開了一些,可以清楚地看見裡面幾片半圓的傘形葉片,雖僅榆錢大小,此刻躺在搖曳的光影裡,卻有斑駁剔透的雪色灑在葉片之上,分外奇異。

這便是三十年方能一榮卻僅三日便枯的寄雪草了,也是煉製春雨丹所必需的一味靈藥。

金不換考慮了良久,末了將這裝著寄雪草的須彌袋用力一系,決然道:“那接下來,便看到底是他陳規未露的底牌更硬,還是我們靠春雨丹換得的籌碼更多了。”

三人在屋內商議良久,直到天色大亮方出。

這時昨夜周滿攜若愚堂眾人與陳家交手的事,早已在城內傳開了。畢竟大清早陳規帶著陳家之人抬了六具同族的屍首回來,實在不是一件小事,而且早在陳仲平大鬧劍門學宮之後,不少勢力就在暗中關注陳家與金不換相鬥的事態,訊息一向靈通,縱然陳家想瞞,又怎麼瞞得住?

前陣子還是陳家用金不換手下十三條人命血祭陳寺,今天就換了周滿帶著若愚堂的人殺陳家六名修士報仇!

簡直是平地一聲驚雷起,給各大勢力看傻了眼。

他們可不是為這形勢的倒轉,而是為王氏的插手!

與陳家的爭端,畢竟經由宋蘭真斡旋,已被定為了私仇,在宋氏、杜草堂和劍門學宮都不介入的情況下,金不換縱然是蜀中地頭蛇,又怎能壓住陳家這頭神都來的強龍?隨便派個人都夠他們受的了,何況還有陳規這樣的狠角色。

可誰能想到,這節骨眼上王氏竟然跳出來橫插一腳!

他們跟金不換有什麼關係?

所有人想破了頭,也只能聯絡到周滿身上。可難道就因為周滿與金不換交情厚,你王氏就要連金不換一併庇護,甚至替他出頭,不惜捲入此次爭端嗎?這周滿究竟是法寶鑄的還是靈石堆的,怎值得你王氏如此離譜!

殺了陳家的人,作為主家的宋氏,豈有坐視不管之理?

這要打起來,可就不是什麼私仇不私仇的事了。

一時間,整座小劍故城裡,風聲甚至比先前陳家針對金不換時還緊。

畢竟那時陳家針對的只是泥盤街,可現在不一樣了。

便連雲來街的修士,如今走路都要小心翼翼地繞開若愚堂與金燈閣,生怕兩家不知什麼時候就打了起來,殃及自己。

殊不知,若愚堂這邊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

架都打了,人都殺了,總不能說不是咱們乾的吧?可要承認吧,這節骨眼上,你說你們只是保護周滿並不是真想殺人,但人都死了,誰信你鬼話?找個藉口都不能像樣點嗎!

孔無祿無法,只能三緘其口,乾脆什麼態也不表。

更離譜的是,當宋氏綺羅堂那邊的高執事奉命來到小劍故城,進了若愚堂,客客氣氣以錦官城外那一場衝突來請教時,孔無祿竟露出一臉的驚詫之色,對當夜之事矢口否認!

他睜著兩眼,瞎話張口就來:“我們何曾到過錦官城外,殺過什麼人?從來沒有的事!那陳家的人怕不是發了癔症,我若愚堂真要有意下手,還能讓他們逃了活口?”

高執事當場就蒙了。

據傳他當日從若愚堂離開時,滿面的怒容,一個金丹期的修士,出門甚至差點被門檻絆倒。

城內修士於是風傳,王宋兩氏談崩,恐怕不日就要打起來。

這謠言一出,立時就跟漲了翅膀似的,傳得人盡皆知,連泥盤街這邊的普通人都知道了。

一大清早,餘善就來稟報這訊息。

王氏若真與宋氏打起來,那對他們來說自然是大大的好事,眾人得知,都不免高興。豈料,周滿聽後,面上反而浮出了幾分凝重。

金不換與王恕也慢慢擰了眉頭。

餘善不解:“王氏與宋氏談崩,對我們來說不是好事嗎?”

金不換道:“高執事氣憤出門,自是以為談崩了。可待他回到劍門學宮,回稟宋蘭真,宋蘭真就知道王氏並不是真的想插手此事了。”

王恕垂眸靜默。

周滿也道:“若愚堂對當日之事矢口否認,不僅是否認了殺過陳家的人,也否認了幫過我。至少看得出,王氏在明面上不願參與到爭端之中,更不願將事態擴大。”金不換道:“指望別人,不如指望自己。此事終歸要我們自己解決的。”

眾人聞言,心中皆是一凜。

這話分明是在告誡所有人——

勿要對世家心存幻想,更不可將希望放在他人身上。能為那些死去的兄弟們報仇的,只有他們自己。

周滿改問:“城中這幾日來,有什麼別的異常沒有?”

餘善搖頭:“也就是陳家那邊派來了更多的人手監看泥盤街的動靜,聽聞死了幾個人後,又從神都調派了一批人手。除此之外……啊,倒是有一件,不過與我們似乎不相干,是陸氏那邊的事。”

周滿眉梢陡地一動。

金不換下意識看她一眼,才問:“陸氏那邊是什麼事?”

餘善便道:“是近日有人看見陸氏頻繁調動夷光樓的人手,去往西蜀那邊,好像是大雪山的方向,但究竟為了什麼事,卻是不知。”

三人於是相互看了看,先將眾人屏退。

等人都散了,王恕才道:“寄雪草是數日前便劫了來,如今都已拿去煉丹,陸氏卻至今未將寄雪草丟失之事告知其他兩大世家,只是自己處理,似乎不願讓人知道。可見這寄雪草涉及到春雨丹,事關重大,牽涉到三家利益,連陸氏都不敢輕易擔責。還在調派人手,那就是還想追查寄雪草下落,看能不能補救……”

周滿道:“一旦煉製春雨丹的訊息走漏,陸氏必然知道,寄雪草被劫之事與我們有關。”

她看向金不換:“屆時我們得罪的,可就不止宋氏一家了。”

金不換也知道此事的兇險,宛如在懸崖峭壁上行走,稍有不慎,便可能粉身碎骨。

自寄雪草到手那日,他就已將自己麾下所有能煉丹的人手聚集起來。但煉丹這件事,卻不由任何一人全程負責,只是將煉丹的步驟拆分出來,每人只負責一小部分。需要用到寄雪草的那部分,更是交由王恕親自看著。

怕的就是

他只道:“自我們決定去劫寄雪草開始,陸氏便已經得罪了。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再無回頭路可走了。”

一切計劃照舊進行,沒有任何改變。

自錦官城外那一役之後,陳家便調派了不少人手日夜監看泥盤街,可金不換早已將自己的人手縮回城內,從此連城門都不跨出一步,每日不過是招些人到小樓中議事,憑陳家一群對他半點也不瞭解的外人,又能發現什麼端倪?

素與野獸為伍的陳規,對於危險,一直有種敏銳的直覺。

金不換這邊的正常,在他看來恰恰是最大的異常。

早在發現周滿那夜的目標不過是那小小一枚須彌戒時,陳規就知道,自己恐怕已經犯下了一個大錯。只是現在,他還無法清楚地知曉,這個錯誤究竟意味著什麼。

時間一晃就過去了半個月,金不換那邊依舊沒有任何動作。

所有人既沒等到宋王兩氏開打,也沒等到金不換與陳家相鬥,都不免納悶,以為金不換恐怕陷入了勢單力孤之境,要當縮頭烏龜,在這城中躲到天荒地老。

但就在第十六日的清晨,泥盤街上忽然來了幾位特殊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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