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每年四五月的時候,崑山的龍王廟總會舉行個一週左右的廟會。那一週,是孩子們和老人們的天堂。

說是孩子的天堂是因為那時會有很多新奇古怪的玩意兒,例如馬戲團、舞龍、唱戲一類的;而對於老人們而言,是廟會的市場上有好多物美價廉的生活用品。在我的某個放衣服的箱子裡,還存放著當時他們買的兩件很薄的“毛衣”:一件白色的,上面印著一個休閒的青年的圖案;一件紫黑條紋的,買回來之後很少穿,因為胸口一個不大不小的缺口的塑膠蘋果貼,還是紅綠兩色的。或許是年少的自尊心作祟,這件一看便是冒牌貨的衣服自然失了寵。實際上兩件都是冒牌貨,廟會上六塊錢一件,十塊錢兩件。買的時候我讀初中,一直穿到了大學,後面胖了,就藏在了箱底。初中的前桌有時會穿件白色的無商標的短袖,有一次聊天的時候,她提起這件短袖說是商廈買的,價格是一千二百多大洋,給了當時的我極大的震顫:這得買多少件我的白毛衣?

現在算算,至少二百四十件,應該夠我從初中穿到臨終。

當然廟會里如此的物美價廉只是個例,大多是符合人正常的認知的,但是也有些是不符合人常理認知的價位,至少我的認知不是,比如桂花糯米藕。這類似於我們平時加冰糖塞糯米的藕的東西居然高達三件毛衣一斤,確實讓人吃了一驚。也是在那個時候我才意識到,寶應人餐桌上最尋常的東西,在外地也算是個寶。

我的故鄉是寶應,有個“荷藕之鄉”的美稱。

一直覺得寶應這名很俗,尤其是知道了它的古稱“安宜”之後。據說這名還是唐代宗取得,就是那個被稱為“古之賢君,未能及此”的中興皇帝。他當政的時候,說是安宜這地出了八件佛寶,一時間光彩熠熠。代宗皇帝認為這是個吉兆,當年便改元了“寶應”,自然安宜也被改了縣名,也被稱為了寶應縣。想必那時候的縣令應該與有榮焉,如沐天恩。但是如今看來這名確實顯得很俗,猶帶著代宗皇帝彷彿也變成了個俗人。

八件佛寶在史書上都有著各個的名諱,千年過後,也只剩下了這個名諱。寶應的“寶”早就易主,成了今天的蓮藕。

老家的屋後頭是大片大片的水田,這水,便來自東邊不遠處的藕塘。那片藕塘出奇的大,從頭走到尾需要好些時間。夏天的藕塘里布滿了荷葉,一朵朵或粉或白的荷花躲藏在荷葉叢裡,旁邊偶爾還竄著一兩個小小的翠綠的蓮蓬頭。說來也是奇怪,荷花從來不會長在藕塘邊上,最近的荷花離人也有一個半手臂的距離,所以想鞋不沾水就能採到一束荷花是絕對不可能的。而我們孩子是不敢下水的,有不會游泳的緣故,更多的是“水猴子”與“大蛇”的緣故。

“水猴子”是大人們嘴裡的一種怪物。每個下過藕塘的大人都確鑿地和我們說水裡有水猴子,只要我們下水就會把我們抓了去。我們雖然從來沒見過,但是大人們那麼的確鑿,那麼的篤定,讓我們堅定了對這種抓了小孩去的怪物的恐懼。大人沒說過水猴子長啥樣,只是說游水遊得很快,又兇又猛。我們便幻想著應該是一種溼漉漉的猴子,烏漆嘛黑的,爪子很尖牙很長,像鱷魚那樣藏在水下,等著我們這樣的孩子伺機把我們拖進水裡。後來水猴子逐漸有了身份,應該是一個水猴子媽媽,養了一窩崽崽,有一年秋天的時候抽水抓魚把它的崽崽抓走吃掉了,於是水猴子媽媽便有了報復人的心思,也抓走我們這樣的孩子去吃掉。但水猴子媽媽始終是怕大人的,所以靠水的時候只要跟著大人便相安無事。這般的故事得到了我們的一致認同。在沒有大人的時候,我們總會緊緊盯著藕塘的水面,偶有漣漪漾起,我們便大叫著“水猴子來啦!”作鳥獸裝四散。

“大蛇”也是大人們說的,其實不教他們說我們也會知道。藕塘裡,水田裡總會見過水蛇蜿蜒而過。那有小蛇,一定有大蛇;有大蛇,就一定有巨蛇。我們推測那蛇應該是住在藕塘正中心那一塊小島上,逐漸的,那蛇也有了個“苦情的媽媽”角色。

爺爺是大人,也是這片藕塘的主人,所以更應該是“水猴子”和“大蛇”所懼怕所敬畏的人。那年四五月的時候,爺爺帶著我還有和我同齡的我侄子阿偉走在藕塘邊。我和阿偉望著還是碧綠的藕塘感嘆了一句:“這花真好看。”爺爺便脫下鞋子,捲起褲管,舉著雙手,一腳深一腳淺地踩進了藕塘。隨著圈圈水窩的擴散,塘水漸漸地向爺爺身上漫延。“爺爺,裡面有大蛇呢!”,爺爺也不回頭,向我們擺擺手。隨後拉來離他最近的一朵荷花,荷花杆在水面上彎出一道好看的弧線,隨即又猛地變直了,晃晃悠悠的回到了原來的位置。爺爺轉過身來,一朵白荷花被他拿在手裡:“接著!”,隨著話音,那朵白荷花被拋向我們,我們手忙腳亂地去接,可是也沒接到,白荷花落在了草上,摔出了兩瓣花瓣和一陣清香。阿偉帶著可惜的神色抓起這朵花。一朵粉荷花也落在了我的面前,同樣摔得七零八落,露出嫩黃的花蕊和翠黃的小蓮蓬頭。接著是一頂大大的荷葉蓋住了阿偉,接著又是一頂蓋住了我。

我倆笑著將荷葉從頭上拔下來,抓在手裡。高處不知名的大概是松樹,有可能是柏樹一類的樹木長得很是旺盛,繁茂的葉子將太陽遮得嚴嚴實實。樹上許是不休的蟬,水邊許是活潑的蛙,“吱吱呱呱”叫個不停。我們左手舉著荷葉,右手抓著荷花,彼此間嬉笑著,像是抓住了小村的夏天。

爺爺彎著腰,在水裡摸索著什麼。突然,水面一陣波動,底下的泥水迅速翻上來,一節灰濛濛髒兮兮的枝幹被爺爺抓出了水面。爺爺又把這泥濘的枝幹在水裡涮了涮,用力抹去了上面的淤泥,枝幹露出了奶白的顏色。爺爺順著藕的節直接掰成一段一段,每掰一段,便拋向我們。我們這次卻能忙不迭的接住,用力掰成兩半後,順著斷裂口大口咬下,嘴裡滿是藕的清香。

藕是可以生吃的,至少寶應的藕可以。尤其四五月的嫩藕,這時的藕叫做“杏花藕”,是生吃的最好時間,纖維不多,脆甜多汁。其他時間的藕雖然也可以生吃,但最好搭配上些佐料,口感也遠遠不如“杏花藕”。常見的就是拌糖後放在冰箱裡冰鎮,這是夏天的吃法。也有拌鹽拌醋一類,只是很少,不成大流。雪從我家回來後,和她母親聊天時說不習慣我家做的涼拌藕,僅僅就是簡單的糖拌生藕,吃起來奇奇怪怪又澀口。可能還是口味習慣的問題,就好像其他地方的藕大部分都做成涼拌菜,輔料加酸加辣一樣。

寶應人吃辣不行,不過做藕確實有酸口的,就叫尋常的“清炒藕片”,寶應人叫“炒個小藕”。大概各省市都有這樣的做法,就是炒藕加醋的做法,不過不同於外面飯館裡的清清爽爽,我家的“炒個小藕”總是有著勾芡狀的淡黃色湯汁,應該是用的菜籽油的緣故,酸味也不重,就要個醋香,加點糖自然是必不可少的,最後嘗著確實有點素版糖醋里脊的風味。

據說湖北那兒的藕品質也好,所以有道名湯,叫做“蓮藕排骨湯”。無獨有偶,這湯也是我家餐桌上的座上賓。尤其是我,最愛喝這湯。這湯的賣相其實不算上佳,湯色暗灰,有說使用鐵鍋燉湯的緣故,但蘇北畢竟不比廣東煲湯的精緻。一個普通的人家,一口鍋,烹煮煎炸一氣呵成,反正只要洗乾淨就好,曰之為“反覆利用”。我們家更是將這種“反覆利用”發揮得淋漓盡致。排骨蓮藕湯的排骨往往在湯裡借個一小時左右的味,就會被撈出來,之後再將藕放進肉湯。而撈出來的排骨自然不會是放下次再借味,往往是奶奶炒個紅潤的糖醋汁,之後將排骨一裹,一道簡易版“糖醋排骨”便能和“排骨藕湯”一起端上餐桌。通常這樣做的“糖醋排骨”裡面肯定是不進味的,經常要多次回盤沾著糖醋汁吃,不過這樣也有好處,既省卻了時間,也能同時嚐到兩種風味,又何樂而不為呢?

我們家另外用藕常做的一種吃食就是糯米藕。爸媽去市場買藕時會挑那種粗大的藕,這種藕生吃不好吃,炒著吃也吃著生澀,但是用來作糯米藕最是適合不過。但是這藕斷開兩頭後得多衝洗幾遍,它的空洞裡總會有些汙漬。一般是上頭對著水龍頭,一開水龍頭,水順著孔洞便衝出來,像是一個大號的水龍頭,這樣來回反覆幾次,實際上也看不清裡面到底乾淨了沒有,終究只是尋求一個心安。然後把糯米用筷子塞進一個個空洞裡,糯米一定是要洗的,乾淨衛生是一條,另一條是沾水的糯米才能緊緊地粘合在一起,不至於一下鍋就全部散出來。最後,用牙籤把之前斷開的兩頭再固定回原位,也是為了防止裡面的糯米漏出來。煮的時候會放些冰糖,就吃個甜口,其餘都是不放的。廟會上的桂花糯米藕算是高階的做法,放了紅曲米,為的是讓湯色紅潤,看起來更好看,有些應該也放了蜂蜜,或者勾了點薄芡,讓湯汁看上去更糯稠一點。至於桂花的味道,則是用的買的桂花醬,或者桂花香精什麼的。據說最正宗的蘇式桂花糯米藕會用真桂花,但是桂花這花,在樹上的時候香氣確實濃郁的很,不過一摘下來,就淡了許多,更別說最後煮在鍋裡了。煮的過程興許是香氣四溢,但是最後藏在糯米藕裡的桂花味應該是少之又少的。

年前從老家回來的時候,給朋友帶了些蓮藕汁——一種蓮藕的衍生品,算是一種飲料。但是說來也奇怪,一向對我喝飲料深惡痛絕的爸媽,對於蓮藕汁卻顯得有些放縱。他們總會說:“多喝喝這種健康的,清火。”說的時候好似帶著寶應人對蓮藕的自豪,即使是個蓮藕的衍生品,在介紹的時候也充滿了驕傲。而這種驕傲也帶到了我的身上,我也總是驕傲的和朋友說:“看,這是我們那獨有的蓮藕汁,別地方都沒有的。”這種驕傲在朋友喝完蓮藕汁後給出認可之時達到了頂峰。

而這種驕傲卻在一個朋友面前折戟沉沙,那朋友並非對這飲料不感冒,只是暫時的放下後便長久地忘卻了,等我過了很久時間後突然想起來問她對這飲料評價如何時,她才在我的驚詫中從櫃子裡拿出了那罐已經有了些許灰塵的蓮藕汁。最後在我們的希冀中懊惱地發現這瓶蓮藕汁已然過了保質期,我的驕傲也彷彿過了保質期,變得垂頭喪氣起來。

大概是因為這罐蓮藕汁大概值個一件廟會版毛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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