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陽光不是那麼燥熱的早晨,我和雪一同去康爾佳里面的小市場採購。路邊玉米成堆的鋪了一地,紅薯紮成一袋袋零零散散。來往的人多是拎著大包小包的蔬菜糧食,神色匆匆。這時節裡,市場里人聲鼎沸竟成了件稀罕事。每個人都急著前進,不敢落後半步。

我們在市場裡逛了半天,想買的東西都沒有買到,沒想到要買的東西卻拎了一堆。

回去的路上,停在路口等著七十多秒的紅燈。百無聊賴之際,眼神卻不由得被不遠處一個男人吸引。

那男人站在路邊的草坪上,樹蔭幫他遮擋了陽光。他穿著一身看上去就很廉價的藍黑色正裝,帶著口罩,口罩邊將他的下半邊臉完全遮擋了起來。只露出一對有些散漫無精神的眼睛。頭頂有些禿,鬢角微微發白。他的腳上卻不合時宜地套上了一雙軍綠色的解放鞋。斜站在那裡,一會換一邊身子側著,應該是站了很久了。手撐著一塊到腰間的牌子。手背有些黑,青筋攀爬在面板上,指節粗大得很,一看就知道是多年的莊稼把式。

“打牆,抹水泥,通下水,塗油漆——”我眯著眼輕聲讀著牌子上的字,“一天一百。”似是察覺到我的目光,那男人又偏了偏身子,將板折向了另一邊。

“咋了,在看啥?”“唔沒什麼。”我笑了笑。

十幾年過去了,原來做小工的人還沒有變過。

零幾年的時候,崑山經濟高速發展,成為了縣級市中的一個奇蹟。那時候很多蘇北安徽河南的農民都蜂擁而至,想著能在一個新興城市中淘到屬於自已的金子。他們又是農民,又是打工人,所以,社會上給他們起了一個介乎於兩者之間的名字:農民工。那個時候,打工還不是個沒有出路不得不走的一條路,而是一條踏踏實實的淘金路。也是在那個時候,我們一家人從寶應來到了崑山。

父親開大車,媽媽做超市的收銀員。養家餬口外也攢下了些許積蓄。農忙時,爺爺奶奶待在寶應耕種他們的土地。農閒時,爺爺奶奶將自已的田地包給別人耕種,來崑山做小工。

有一年春晚,黃宏的小品《裝修》中一句“大錘八十,小錘四十”帶給觀眾快樂之餘也火遍了大江南北。差不多的年份裡,北京的工錢確實算是不負一線城市之名。而那時在三四線的崑山,可以算是技術工種裡面最沒有技術的錘工,哪能得到八十一錘。比不上貼地板水工電工,做錘工的大多是農村來的莊稼漢,靠著一身力氣吃飯。身強體壯的爺爺的價格是一天五十,而個頭矮小,看上去又有些瘦弱的奶奶則往往成為了勞動的“附贈品”,一天二十。七十塊錢,需要將主家所吩咐的所有牆面砸掉,把所有垃圾清理走。說是一天,實際上每天都得幹個一兩天。

和種地不同,前者是靠天吃飯,後者是靠人吃飯。遇上好心的主家,會包上你的午飯飲水,夏天會給幹活的工人帶上一根鹽水冰棒。但是大多時候,都是中午奶奶偷閒出去,買上兩份五塊錢的盒飯,就著早上從家出來的時候灌的一保溫瓶白開水。有時候水裡會放一點點鹽。那有些偏鹹的水我是絕不會想喝的。但是爺爺奶奶卻喝的很是暢快。

爺爺使的是一個一二十斤的大鐵錘,錘頭是鐵鑄的,錘柄則是一根偏軟的塑膠管,將錘頭穿在上面,連線處還熔的嚴絲合縫。奶奶則是同樣造型但明顯小得多的一個小錘。每每幹活時,爺爺左手把住柄的埠,右手帶著尼龍手套抓住靠錘頭的錘柄。一聲悶哼,一大錘砸到牆上。砸四五錘將牆皮砸裂後便停下喝口水,這時奶奶便上前用小錘將連線著沒有掉下的牆皮砸斷。這期間,爺爺的大錘始終抓在手裡,或是樹立著靠在牆邊,從未放下過。似乎冥冥中有個“不幹完活不撂錘”習俗一樣,但是這般的習俗我也從未從爺爺的口中求證過。

就這樣大錘小錘,咚咚咚咚從早到晚。若不是是真的幹著力氣活,這期間大喝著“大錘五十,小錘二十”也一定很振奮人心吧。

傍晚下工的時候,爺爺推著他一百塊錢從二手市場掏的破三輪,車上裝著木板、鐵線等一堆主家不要的廢料和一對大小錘。奶奶扶著車尾。我輕快地在最前方一蹦一跳,認認真真地一個口味一個口味吃著手中買的三色杯。爺爺常說:“凌峰,慢著個。”那是我以為是他們跟不上我了,我聽到後不會慢下來,反而會猛地再向前瘋跑一段,然後喘著氣坐在路邊看著爺爺奶奶慢悠悠地接近。當靠近的時候,總會引來一陣嗔怪:“凌峰,讓你慢著個,你不聽。”於是我又向前衝去,我的名字似乎成了我的發條,給了我向前猛衝的動力。我們仨行在柏油馬路的人行道上,那時的黃昏格外金黃,夕陽照在我們的身上,地面上三個大大小小的影子越拉越長。

打工的日子總不會很長,水稻麥子,黑菜油菜不會真的像望夫石那樣傻乎乎地等你一輩子。第一場春雨來的時候,第一陣秋風吹的時候,爺爺奶奶便得坐大巴回寶應照料那些水稻麥子,黑菜油菜了。

下田的時候,約莫應該是早上五點多吧。這時太陽還沒出來,天剛矇矇亮,空氣也好的出奇。爺爺就會穿上他洗到泛白的藍灰短袖,套上護袖,挽起卡其布褲子的褲腳,戴上他的稻黃色編織圓帽,脖子上搭上一條灰色的像是個抹布的毛巾。拎著有些生鏽的鐮刀,扛著黑黢黢的鋤頭,赤著腳就向田壟走去。奶奶也是差不多的裝束,不過她的帽簷有一圈薄紗,應該是為了擋些蚊蟲什麼的。要打農藥時,兩人才會穿上膠鞋,背上平日裡堆在雜物間的噴霧器。穿梭在碧綠的田野與灰白的水霧中。打農藥屬實不算快樂的回憶,因為給田裡的苗兒噴過後,爺爺總會揹著噴霧器再噴一遍家周圍的菜地。這時就得堵上門窗,但是即便如此,那股嗆人的農藥味還是會引得人陣陣咳嗽。

接近中午的時候,也到了我想吃飯的時候。我便會蹲在門口的路上張望了。鄰居家的煙囪這時都探出了嫋嫋青煙。我能想象到草料木頭在灶裡噼啪噼啪的響,我也能想象到潔白的大米在大鍋裡迅速結成焦黃的鍋巴。想著想著,炊煙裡似乎就混上了米香。終於!橋頭折現出一高一矮兩個身影。離得很遠,很模糊。但是隨著身影的接近,田壟的土腥味和人身上汗水的氣味會越來越濃。我對這些味道不厭惡。這些味道和毛坯房的腐朽味,新房的油漆味一般,我都不會厭惡。我聞著它們長大,像屋後藕塘裡的藕在淤泥裡面生節。我會緊緊盯著兩個越來越清晰的身影,然後歡喜的大喊:“爹爹,奶奶!”

“凌峰,把東西輟特,就做飯。”

“好!”我大聲應著。隨後扭頭向家裡瘋跑。

“凌峰,凌峰,慢著個,慢著個——”

種地這事和砸牆這兩個活挺像的。種下的糧食是動不了的,種下的那一刻,它就註定要經歷風吹日曬,颳風下雨,直到成熟被人收穫。要砸的牆也動不了,壘起來的那一刻,它也就註定要接受歲月的流逝,內部的鬆散,直到被人推倒然後重砌。和人一樣,都天生註定了生生死死的命運,但人不同的是有嘴巴,有手,有腳。可以動,可以跑,可以說話,可以思考。人可以收割收穫一壟地,可以推倒重砌一面牆;可以一步一步接近你,可以呼喚著你的名字,像那時的黃昏那樣,讓你的前路變得一片金黃。將你的身影越拉越長,越拉越長。

再後來的日子裡,我總會夢到了金黃的黃昏,或是馬路,或是穀場,或是田野。總有一個身影會清晰卻又模糊的出現在眼前,使我激動不已。但伸手去觸碰的時候,總會驚醒。

窗外的世界,黑暗而又寧靜,偶有人家點著昏黃的燈。我們的世界裡,哪有燈紅酒綠的喧囂,只是一些平凡的人,過著平凡的日子,心裡惦念著另一些平凡的人,憧憬著平凡的未來。

“凌峰,綠燈啦!”

“啊?這綠燈咋就二十秒,快跑——”

“凌峰,慢著個,慢著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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