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益民今年四十多歲,有些禿頂,四四方方的大黑框眼鏡,眼皮下時而閃爍出通達睿智的光芒。

當了這麼多年語文老師兼班主任,他的形象在學生眼裡一直沒怎麼變過,只有不斷後移的髮際線,顯示出歲月對他的侵蝕。

“進來。”

看到敲門進來的鄭煒和丁玥,老錢把指間半截紅塔山掐滅,臉上閃過一絲訝異之色。

“錢老師。”丁玥規規矩矩喊了一聲。

小丁琳聽到眼前的人是一個老師,不敢造次,藏在姐姐後面,偷偷打量。

鄭煒就隨意多了:“老錢,煙還是少抽,在走廊就聽到你的咳嗽聲。”

這間熟悉的辦公室和記憶中一模一樣,掉漆的辦公桌,明淨的向陽窗,窗臺擺放了一盆四季海棠,花期已過,大半花瓣已然凋零。

說起來,當初自已還是這間辦公室的常客,鄭煒回憶著。

他高一就進了老錢班級,以他中考全縣第一的成績,又偏愛語文,自然深得老錢看重。

老錢時常把他喊到辦公室裡,聊一些和課本無關的詩詞、名著,時間久了,關係自然比普通師生之間更為密切。

“丁玥,這是你的錄取通知書,山晉大學,中文系,嗯,不錯不錯。”老錢翻出丁玥的通知書,點頭讚許。

丁玥欣然接過。

老錢又看向鄭煒,目光略帶惋惜:“我前段時間在外地,剛聽說你的事,唉!只能復讀一年了。你的成績本來很有希望達一本線,要不是這次意外,也許你就和丁玥同學去同一所學校,選同一個專業了。”

當了二十多年班主任,老錢自然看得出鄭煒和丁玥有些情況。

鄭煒一點都不見外,不用老錢招呼,自已在老錢對面的椅子坐了下來。

“老錢,當初可是你說,分數不能代表一切,我可是信了的。”鄭煒表情輕鬆,笑嘻嘻的說:“最近有沒有新作?拿來瞧瞧。”

老錢看他渾若無事的樣子,有些奇怪,一個月沒見,感覺這個弟子成熟了許多。

雖說以前他也經常出入這個辦公室,但不像現在這般毫無拘束。

磨難果然加速一個人成長,高考路上一次意外,竟然蛻變成大人了,老錢感慨。

但他很喜歡現在這種,師生之間沒有隔閡的對話。

老錢從抽屜拿出一個古色古香的藍色本子,遞給鄭煒:“前陣子,你們高考結束,我去了海邊,還一個人夜爬泰山,這是當時寫的幾首。”

老錢喜好舞文弄墨,平日裡寫些什麼,經常拿出來讓鄭煒評論一番,算是對弟子的一種考教;同時,不管作品好壞與否,寫出來,總歸是想讓人看到的。

到後來,鄭煒有樣學樣,竟也能嘗試寫一些打油句子,交由老錢來點評。

習慣成為愛好,跟隨了他很多年。

鄭煒接過本子,攤開,第一頁是一首五言律絕,他小聲念出來:

贈別

風拂葉細吟,月下海天平。

遠近何曾異,得失方寸心。

唸完,鄭煒眉頭微微皺了一下。

第二句“平”字出韻了,無韻不成詩,他懷疑是因為老錢普通話不標準,沒有發覺。

這個當然不好說出來。

討論歸討論,不能揭短。

其它地方問題倒是不大。

看到老錢投來的殷殷目光,鄭煒乾咳半聲:“‘月下海天平’有點《春江花月夜》裡,‘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的意思,海天一色,照應後一句‘遠近’‘得失’的個人情緒,惜別而又灑脫的意境鋪開了。可以,老錢同志有進步。”

被鄭煒一句話點評到精髓,老錢有些不期而至的驚喜,內心略爽。

“但是,也有個瑕疵。”鄭煒繼續說道。

“‘得失方寸心’一句,為什麼一定要用方寸?不合平仄,修飾痕跡也太重。依我看,不如改成‘得失在寸心’。”

老錢擰眉,半晌後,慚愧自語:“說的對,我執著於方寸之間,倒是太侷促了。”

說罷,真個就執筆,改成了“得失在寸心”。

丁玥在後面看一老一少聊起了詩詞,表情有些古怪。

小丁琳哭喪著臉,忽然小聲嗚咽幾聲:“姐姐,我想尿尿,快憋不住了。”

鄭煒嫌棄地擺擺手:“快跟著姐姐去衛生間,別給尿地上了!”

“錢老師再見。鄭煒……我在樓下等你。”丁玥額頭直冒黑線,帶著這個活寶妹妹出門,太丟人了。

辦公室沒了旁人,鄭煒輕鬆的朝後一靠,挪揄道:“老錢啊,你一個人去的海邊?這首詩看起來,背後好像還有些故事。”

老錢老臉一紅,暗呼大意了!這小子怎麼連這都看出來了!

老錢年輕時在異地讀師範,曾有過一個山盟海誓的戀人,只是畢業後,最終勞燕分飛,抱憾半生。

這首小詩,是他時隔多年後,再見曾經的白月光,一起吃了個便飯,有感而發。

鄭煒“嘿嘿”“呵呵”地笑了兩聲,沒有繼續拆穿,拿起本子繼續往後看。

後面幾首,都是老錢登臨泰山所作。

鐘聲

解步閒情岱宗峰,擾攘紅塵不是我。

恣肆窮目心意動,鐘聲響處白雲深。

日出

日出掃雲開,紅盤映霧清。

金輝灑大地,渾然騰上天。

真容

黛連峰壑入霞間,雲繞青青孤頂絕。

真容豈是暮色僭,華光一現自展顏。

雲海

似動非動狎山腰,造化神秀最多嬌。

騰繞不息窮望眼,浩浩不與峰比高。

十八盤

忽見有路疑通天,淺望低首不敢還。

鬼斧開階千六百,行道最難十八盤。

和第一首贈別相比,這幾首寫的比較隨意,打油作品,沒什麼好評價的。

“老錢年齡不小,心態倒是夠年輕的。”

鄭煒心裡唸叨,又閒聊了幾句,打算離開。

老錢忽然想到什麼,順口問道:“鄭煒,你好像沒少對詩詞下功夫,假期有沒有練過手?寫出來我看看。”

“練手?沒有過,這玩意兒有什麼好練的,想寫了,我就直接寫。”

鄭煒拿過紙筆,抬頭望見窗臺上那盆海棠,笑道:“四季海棠每年開花三次,就以落下的花瓣為題。”

筆尖沙沙作響,劃過紙張。

一氣呵成寫完,鄭煒放下筆,和老錢別過。

辦公室剩下自已一個人,老錢把掐滅的半截紅塔山又撿起來,點燃,抽了一口後,拿起本子小聲誦讀:

始終

一氣催得花升落,兩儀三世紛紛過。

醒時怒與朝陽爭,醉裡臥看月斜錯。

唸完,老錢看著那盆正在凋零的四季海棠怔怔出神,菸灰灑落滿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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