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元和帝又重發了一道聖旨。
仍舊是讓金卯去神宮監,但在賀寅十月底加冠之前,他可以繼續留在永巷伺候賀寅。
在陛下看來,這是恩賜。
小兒子畢竟替自已擋了一刀,他要玩太監,那就讓他再玩半個月好了。
免得他又抱怨天家父子之間的親情淡薄。
賀寅拿著聖旨,沒則聲。
宮裡派來代替金卯的小太監被他留了下來,住在金卯原來的房間,早晚伺候金卯的起居。
院裡多了個人,賀寅就收斂了一些,沒再摟摟抱抱了。
金卯鬆了口氣。
新來的太監叫小松子,話少,長得嬌小清秀,手腳十分麻利,這會兒正熱好洗腳水,給金卯端進屋去。
金卯將膝蓋上的艾灸包拿開,輕聲道:“他不在,這些活計我自已來就行了。”
賀寅出門了,一天都沒有回來。
小松子低著頭回道:“崔掌印吩咐小的,要照顧好公公。”
金卯笑道:“再有幾天功夫就熬過去了,你去玩吧。”
今日十月廿五了,離月底可不就只有四五天功夫了麼?
金卯望著發紅的膝蓋。
雪把骨頭凍壞了,這幾天動不動就疼,以後上了年紀,怕是難捱。
小松子沒走,忽然問道:“公公捨得九殿下?”
金卯愣了一下。
小松子大概是隨口一問,但他做了那等叫人嗤笑的事,心裡卻有說不出的尷尬。
好像原本就遮得不大嚴實的遮羞布,突然被人揭了開,且對方還是個十五歲的孩子。
然而他能怎麼辦呢?
偷親賀寅手帕的事已經傳開了,如崔滁所言,這臉丟去了四海八荒,一輩子都找不回來了。
金卯沉默著,無力地望著食指上的刀痕。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我捨不得怎樣,捨得又能怎樣?本就是兩類人。”①
小松子:“公公不如去找崔掌印,一定能得償所願,留在九殿下身邊。”
這尖酸刻薄的話讓金卯臉色一變,驀然看向他。
小松子面容沉靜,躬了躬身:“小的告退。”
金卯心裡有些難受。
他只是喜歡一個人,沒藏好,就成了大家的笑料,隨便一個小宮人都要拿這事膈應他。
不對……
宮裡的人捧高踩低,勢利眼比患了絕症還嚴重,他們既然忌憚崔蘭的權勢,就不會和自已過意不去。
除非上面有些風吹草動,預示著屬於崔蘭的時代,要告終了,別人才敢在他面前放肆。
小松子這番話,讓金卯警鈴大作。
翌日,他戴上斗笠,來到東廠。
崔滁見他來,心裡十分高興,在他腦袋上揉了揉。
“乾爹把你放去神宮監,待過一段時間,風頭小了,再把你接回來。”
金卯見周圍沒人,輕聲說道:“乾爹近來如何?”
崔滁笑道:“可算有點良心了,乾爹好著呢,你別再給他添亂子,他老人家能多活好些年。”
金卯抿著唇。
崔滁心頭緊了一下:“怎麼,聽到什麼動靜了?”
金卯想了想,暗歎一聲。
可能是他疑心病犯了,小松子那點年紀,管不住嘴也是人之常情,無須上升到高層的新舊迭代。
他搖了搖頭:“海寇的事,有眉目了?”
崔滁一想到海寇就頭疼,他最近都在忙活這個事,日夜連軸,眼底都青了。
“抓不到,藏得跟龜孫子似的!”
等抓到,一定要將這群人剝皮抽筋。
*
銷金窟盡頭的閻王殿突然開啟了。
時隔多年,這座陰森森的華麗建築終於迎來它的主人。
那戴著惡鬼面具的人一身玄袍,高大的身軀給人濃濃的壓迫感,他長髮半束在腦後,拽著一個麻袋,長腿慢悠悠的向前邁開,將地上的麻袋拖得沙沙響。
眾人聚在兩邊。
向來以白臉假面示人的四大鬼判畢恭畢敬跟在這人身後,街衢上瞬間鴉雀無聲,紛紛跪下去。
兩個戴著面具的小鬼提著花籃走在最前面,一邊走一邊往天上撒骨灰。
“人間盡是枉死鬼,閻王殿裡斷是非,一月花開,十月雪飛,吾王吾王請歸位!”
“閻王駕到,眾鬼叩拜!一叩首——”
街衢兩邊的人叩頭,高呼:“見錢眼開!”
“二叩首——”
眾人高呼:“八方來財!”
“三叩首——”
“為非作歹!”
閻王在群魔亂舞的歡呼下進了大殿,隨手把麻袋扔在地上,施施然登上高臺,在那把骷髏椅上坐下。
“啪——”
四大判官兩兩相對,坐在閻王左右兩邊的公案後,齊齊拍響驚堂木。
“罪鬼來!”
小鬼劃開麻袋,將裡面的人押到殿中間,扯掉她嘴裡的裹腳布。
“呸——咳咳!”長陵怒喝道,“你們究竟是誰,狗膽包天,連本公主都敢綁架!”
骷髏椅上的人淡淡道:“掌嘴。”
小鬼掄起巴掌,噼裡啪啦在長陵臉上扇了三十來下,扇得她的唇角開裂,大哭不止。
“啊啊!放開本宮!都給本宮去死!”
“聒噪,罪加一等,割舌。”
小鬼拔出大馬刀,長陵驚恐交加,慌忙道:“我知道錯了,不要割舌頭,你們要什麼?錢、權利?我都給!”
“破喉。”
長陵被生生割掉舌頭,劇痛之中,鮮血湧進喉嚨,滿嘴腥羶。
有人掰開她的嘴,灌下一碗滾燙的毒藥。
“喀——”長陵血肉模糊的癱倒在地上,劇痛從嘴中延伸到喉管、腸胃。
她痛苦不堪,狼狽的在地上打滾,那身頤指氣使的氣度蕩然一空。
骷髏椅上的人低笑一聲:“充妓。”
四大判官齊拍驚堂木:“罪鬼充妓,拿下十八層地獄!”
長陵幾乎被嚇到失禁,小鬼攥住她的脖子,將她帶走。
她死死盯著那黑衣男人,對方歪了歪頭,突然半揭下面具,露出一對狹長的眸子,似笑非笑的瞧著她。
長陵:“!”
她猛烈的掙扎起來,想撲上前咬死對方,小鬼狠狠將她踹跪在地。
“老實點,拜別閻王!”
長陵只想撕了對方。
那人輕笑道:“還有得教,退下吧。”
*
金卯回到永巷時天色擦黑,他捂了捂暖爐,小松子給他端上飯菜,他擺了擺手。
“吃過了。”
小松子:“公公嫌我做的東西不好麼?”
金卯看著他,重複道:“我吃過了。”
小松子躬了躬身,端著飯菜下去:“熱水在鍋裡,公公自已去打。”
只要崔蘭沒出事,金卯就還算安心。
他也沒管小松子,徑自去廚房,剛把熱水舀進洗臉盆裡,小松子就跪下來,狠狠在自個臉上扇起來,扇得臉頰紅腫才罷休。
金卯愣愣的瞧著他。
小松子哭喊道:“公公,奴婢伺候得不好麼?”
金卯:“沒有……”
“殿下吩咐過了,這等事都交給奴婢做,公公快不要再動手了。”
金卯擰著眉頭,有些氣惱的看著這人。
他懶得搭理小松子,細細的洗了臉出去,小松子還跪在地上。
金卯看到他就有些來氣:“你愛跪多久那是你自已的事,我走了。”
賀寅站在門口。
“打人了?”
金卯頓住腳,嘴唇動了兩下:“打不得?”
賀寅微微俯下身來。
金卯又從他身上嗅到一股甜膩的脂粉味,身子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