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應他,那個院子裡除了雪地上的一行腳印,別無他物。

金卯看著那串大腳印,猜測對方大概是個與賀寅一樣高大的男人。

他好奇的望著那扇緊閉的門扉。

心想,這個人是個病患,又是個獨居者。

死在那院裡的話,會有人給他收屍麼?

金卯說道:“我住在隔壁,若你需要幫忙,敲敲你的門。”

“……”

門裡安靜異常。

對方或許是個靦腆的人?

“安順醫館的藥材很實惠,只是要多跑一段路,順著右邊白虎街走下去便能找到。”

“師叔,你打鐵的聲音太大了,隔壁有人要靜養!”

周景舒“砰”的一聲,火星四濺,絲毫沒有收斂勢頭的意思。

“胳膊肘往外拐的小東西。”周大名士波瀾不驚的說道。

你不如你爹。

你爹喜歡上蕭褚時,悶不吭聲的。

小東西從牆上下來後胡亂忙活一通。

他煮梅雪茶,但梅雪茶已經沒人喝了。

連脾氣最好的明叔都敬謝不敏。

好好的茶,非要放糖進去,甜兮兮的。

大名士們表示喝不慣。

金卯又給大家做饅頭。

秦老對他的最低要求就是,只要他每天都有在看書,就不管他閒暇時搞什麼小名堂。

但從今天起,秦老明令禁止金卯進廚房。

老人家呵斥道:“饅頭裡放銅錢,什麼玩意!”

金卯捏著袖子,細聲回他:“爺爺,這個是福氣吶。”

“我九十歲了,我就是福氣!”

金卯哼哼:“福氣是越多越好的,您就是三百歲都要福氣……”

“你和老頭槓?”

“沒有,是爺爺要我和槓。”

明叔不忍心打擊他的熱情,說道:“小公子,一個饅頭放一個銅板就行了,放六個有點硌牙。”

金卯捏著手,執著道:“六是個好數字。”

“這小東西就是存心找茬,想閃掉老夫的大牙!出去,不許進廚房,去、去——”

金卯被攆出來,又跑去給周景舒拉風箱。

周師叔打鐵時需要絕對的安靜。

他吭哧吭哧的,才拉了幾下就出了一頭汗。

“砰——”

重錘落在鋼刀上。

周景舒面無表情的看著他,旋即拎著他後頸丟出門。

“你。”

“去讀書。”

“……”金卯摸了摸手。

他已經讀無可讀了,揹著手在院子裡溜自已,又把院裡的雪全部堆成雪人,把雪人放在小拖車上,繼續溜雪人。

溜了幾圈雪人又溜小毛。

然後拍拍手,回東廠了。

銷金窟那邊還沒有訊息,他耐心等著。

他終有一天會把閻王一干人等一網打盡的。

金卯一想起閻王就如鯁在喉,悶坐在角落裡,等心口那陣不適緩過去。

“銷金窟那邊可有動靜?”

劉檔頭把酒葫蘆丟給他,問道。

他搖了搖頭:“我不喝酒,銷金窟暫且……”

金卯是怕閻一的。

那個讓他得意一時,養傷數日的混賬東西,從那晚分開以後就像消失了一樣。

金卯這些天沒下銷金窟,其實是怕自已又遭受那等欺凌。

但終究要下去的,不是麼?

他臉色白了一個度。

幾個貼刑官湊過來:“兔兔,誰欺負你了?”

“撓他啊。”

“你背後可是整個樊川王府。”

“還有天下座師,公孫丞相,周先生——周先生住在那,又傷了幾個女郎的心了?”

“你怎麼不說話啊?兔兔?”

金卯站起身:“廠裡最近要做什麼?我下銷金窟遞個投名狀。”

“去南城抓海寇啊,小順子還在外面浪呢。”

劉檔頭冷笑道:“那小子前兒個在暗巷裡絆了我一腳,他孃的,跑得比兔子還快!跟著崔滁多少還是學了兩手嘛——”

檔頭瞧著金卯:“你怎麼就沒學武藝?是不是偷懶?”

金卯抿了抿嘴:“學不來。”

貼刑官突然拐了檔頭一下,僅以兩人能聽清的音量說道:“他被挑過筋。”

檔頭就不說話了。

他進宮的時間比金卯晚,自然沒看到金卯被充官奴時,龍椅上的人是怎樣一點點拔掉他爪牙的。

但貼刑官見過。

當時是剛進錦衣衛的顧同知執刑,他攥著那單薄驚惶的小少年來到人前,富有技巧的給錦衣衛新苗子們展示挑筋斷骨。

長刀一寸寸下去。

那漂亮得像個瓷娃娃的少年叼著木片,眼淚和著鮮血一串串滾下身體,他痛極了,卻沒發出半點兒聲響。

那時大家都叫他小鶴。

雲間的小鶴就那樣折送在顧同知手裡,顧同知那會兒還不像現在這般鐵面無私,刑畢,他紅著眼眶望向天上那隻自在高翔的白鳥。

“金百年——”他叫了金相的小字,說道:“興天下之功臣,亡金氏之孽根——支道安一語成讖。”

四肢痊癒後,金卯就不能習武了,甚至提不得重物。

所以在永巷打水時,金卯好幾次險些栽進水井,幸好那井臺修得夠高。

劉檔頭看著金卯的臉暗自咂舌。

他還奇怪來著,崔蘭四個乾兒子,三個都位列十三太保,怎生就只有金卯一個人習文。

如今想來,崔蘭就算想教,這人也學不了。

金卯揣著新訊息,下了銷金窟。

上次那個收禮金的賬房接待了金卯,對方原來是銷金窟的四大判官之一,金卯登時有些緊張。

他袖下的手死死捏著:“閻王可在?”

“閻王出去了,這個春天大約是不會下來了。”

金卯心上的緊繃感突然鬆了開。

他向判官說起東廠明天要來南城抓海寇的事,末了問道:“這裡有個叫崔順的人麼?”

“沒有,這裡連姓崔的人都沒有!”判官一口答道,“外面的人很壞的,打著咱們銷金窟的名號為非作歹,公公您可千萬擦亮眼睛,別輕信他們,咱們閻王人好著呢!”

金卯心裡冷哼一聲。

“閻王是個大大的好人!他的妻子聽到這句話怕是要笑開花!”

新婚夜強迫良家太監的男人,罪不容誅!

判官詭異的沉默片刻,小心翼翼道:“說句實話您恐怕不愛聽,他的妻子現在很不高興呢。”

“哼,換我我也高興不起來!”

“您是指閻王外出太久,叫您不高興麼?”

金卯噎了一下。

他方才上火了,竟然想在銷金窟罵街!

回神後立馬和氣道:“不敢,和閻王合作是咱家三生有幸。”

……

判官在金卯走後不久,就悄悄爬出火塘口,一溜煙來到東城的院子。

“殿下——”

他跪在床前,低聲向床上的人彙報金卯的情況。

然後十分主觀的說道:“金公公聽說您夏天才下去,立馬就不高興了。”

“他還不知道自已和您成親了呢,要不,屬下給他幾個暗示?”

床上的人揮了揮手:“別做無用功。”

判官便下去了,他走後,這屋裡又恢復死水般的寂靜。

少年側身躺著。

對面桌案上,燭光照著滴滴落下的琉璃沙漏。

烈焰離沙,灼骨得像他的金卯。

他翻了個身,在牆上敲了一下。

隔一會兒,又敲了一下。

對面遲疑著,輕輕回應了他。

“咚——”

少年蜷縮著,抱著金卯穿過的衣衫笑了起來,澀聲低喃。

“我的人啊,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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