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長一頁一頁翻過那些厚密花白的灑花紙箋,皆是搖頭輕嘆,倏爾她手上一停,朗聲念道:“鷓鴣天:亂花一赴碎綠間,沉沉疏影小涼天。晚來香溢前事夢,墨痕紙滿情未乾。話春秋、淚依別,去去來來兩袖緣。如今生離兩無信,忽逢君影已默然。”她微微一頓,語調之中略有惋惜之意,“情意倒是真摯,才學亦佳,可若寫情變,只有眼下的相思悽怨,卻沒寫從前的情深意篤,便教人瞧不出‘變’字。況且如此大慶之日,如此兒女情長的悽惻之言,還是免些吧。”

校長此言一出,南秋雙頰登時煞白,雖未提及姓名,可眾人皆已猜到了大概。

南秋上齒死死咬著桃瓣似的豔麗薄唇,強自鎮定心神,雖早已失了方才那般的花容月色,卻依然美得像被春雪侵襲後的枝頭紅苞,惹人憐愛。

接著校長又高聲誦起了我的那幾首五律,吟罷,舒眉和顏一笑:“以山間四時之景來寫‘變’,以實寫虛,然景變心不變,動靜相宜,心思倒是很巧妙。詩中有畫,對仗工整,真是難得的佳作!”

底下眾人交頭接耳,有人亦在低聲討論著我的這幾首詩作。與校長同在列席之中的幾位賓客與先生們紛紛接過眾人的詩作,一番探討之後,校長起身,端莊雍容蘊滿了熱切欣喜的笑意,聲音清朗如山間泠然清冽的泉水:“我宣佈,此次校慶詩會奪魁之人,周採思!”

臺下響起熱烈掌聲,如潮水澎湃激昂地拍來。我微微側首瞥了南秋一眼,她一雙清透冰眸之中漾起寸寸秋波,似千斛明珠折出來的光亮,那光亮落於臺下席間,亦被席間的暗黑侵染,漸次黯淡下去。我不知覺也向臺下望去,只見父親端坐於首排,正盈盈笑望於我。方才在臺下出了那樣大的洋相,幸而挽回了顏面,總算沒有為父親丟人,我深撥出一口氣,神情終於放鬆下來。

校長登臺,兩名小工抬上那盆盛放的“金牡丹”,花朵碩大,如鷹翅般延展,層層簇簇,似翻湧的金浪。我與校長分別接過培土舀子,從另一盆僅盛了土的盆中舀起一抔,緩緩倒入“金牡丹”的沃土中,便作師生同栽之名。臺下掌聲依舊雷鳴貫耳,我將器具一一送還小工,便匆匆離場,退至坐席。

雲岫拉著我的手歡喜道:“採思,沒想到你還有這般才學呢,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前排許多人紛紛回過頭來,熱辣辣的目光灼得我渾身難耐,侷促不安,我拉了拉雲岫的袖角,示意她噤聲,便老老實實低眉順眼安坐於位子上,再不敢引出什麼動靜。

校慶之後,我在女子中學裡名聲大噪,不過這並不是我想看到的。月滿則虧,水滿則溢,漸漸便生出一些不好的傳言。

人人都知曉這個北平來的學生有家世,還在校慶詩會上拔了頭籌,便有人說我是依仗家裡才入的學,此次奪魁難保是校長與先生有意漏題,並不公允。

雲岫正同凝霜她們在校園的草地放風箏,亦是氣呼呼地跺腳:“怎麼會有這樣的閒話!那日明明是個意外,採思是誤打誤撞,才去答了那詩會。”

凝霜一壁拉著風箏線,一壁道:“學校的慶典雖是每年都有,可大慶典多少年就這麼一次,採思剛來中學,便出了這麼大的風頭,說不定是有人心懷嫉妒,故意編造謠言。”

曼蕊與一珊亦是這般說法,揮著手向我喊道:“凝霜說得對,咱們不必理會這些流言。採思,快來同我們放風箏吧!”

雲岫復換了無憂笑顏,熱烈開朗的笑容掛於白皙臉龐上,好似金燦爛漫的陽光照上柔軟綿白的雲朵般耀目明亮,聲音亦清脆歡快:“是啊是啊,採思,快來,咱們來比一比看誰的風箏放得更遠!”

我被雲岫的笑容感染,仿若撥雲見日般,心頭沉沉的翳塵松下去不少,可仍是覺得身上倦倦的,只坐在草地上不動,勉強擠了一絲笑意:“我瞧著你們比賽吧,讓我做裁判可好?”

凝霜回頭望向我笑道:“如此倒讓你得了閒了。”

眾人皆哈哈一笑。

碧空如洗,浮雲卷藹,四隻彩鳶遙遙掛於湛藍晴空之上,隨著風動一起一搖,如鳥兒揮動翅膀。

倏爾一陣大風吹來,雲岫的風箏線被吹斷,風箏快速往遠處飛去,後又如秋葉般搖搖下墜。瞧那樣子,風箏大概是飛出院牆了,雲岫跺腳急道:“哎呀,這可怎麼好?”

我起身往風箏飛走的方向踮腳望了望,向雲岫道:“不必心急,我去幫你尋回來。”

我出了校門,循著方才風箏掉落的方向尋去。我拐入一處衚衕,卻瞧見一位身穿黑色馬甲西裝的男子正拿著雲岫的那隻風箏左右賞玩。我想,他大概是無意間撿到的,便上前來,禮貌詢道:“先生,這風箏是我的,不知可否歸還?”

他抬起頭來,一雙勾人攝魂的美目直直地盯著我,好似沒聽見我的話。他的樣貌在男子中是上上等,堆鴉鬢髮整齊地偏梳於耳後,龍眉鳳眼,美如冠玉,色如傅粉,真乃風流瀟灑美少年。

我微微一怔,只見他一直盯著我並不答話,遂下意識低頭瞧了瞧身上的藍衫墨裙學生裝束,並無哪裡髒破不妥,復又抬頭輕喚了他一聲:“先生?”

他這才回過神,向我展顏一笑,如盛春時節撥開枝頭上濃密繁花的縫隙,乍然照入的明媚日光。他將手中風箏遞與我,眼中笑意愈濃。我訕訕接過,向他道謝後,便匆匆回去了。

校慶奪魁還有一重好處,便是可以前往北平的女子中學習業一年。這才是眾人躍躍欲試欲拔頭籌的理由。

我本就是從北平轉學而來,更無需再回去,因此這項獎勵對我來說並無那般吸引人。可我卻聽說,南秋一直很想去北平的女子中學讀書,所以才下了那麼多苦氣力。若沒有我的突然出現,想必這魁首仍照舊是南秋的,我突然回想起那晚她眸中的落寞,心頭略有不忍,想著若我將這機會讓與她,想必也能寬慰她不少。

我找到校長,同她說了我的想法。校長和藹笑言:“你有此心甚好,若是南秋得知此訊息,也一定很開心。”

從校長室出來後,我心情大好,連腳步亦輕快許多。我在樓中走著,恰巧在迴廊拐角處聽得一段竊竊私語:“還說什麼第一才女呢,竟輸給了轉學來的新人!整日裡跟教書先生吟詩作賦,現在看來不過是浪得虛名!”

“可不是嘛,真以為自已是謝道韞轉世呢,不過是徒有美貌而已!不就是憑著那張臉和吹捧出來的才名,才讓那些富家公子哥兒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嘛!”

“蘇南秋呀,明明是小門小戶的藥鋪掌櫃女兒,卻偏偏要穿金戴銀將自已打扮地像個高門小姐,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嫁入豪門嘛!甩了郭公子跟了張公子,甩了張公子又跟了邵公子,如今聽說,又在打梁家的主意呢。”

“梁家?可是丹城首富那個梁家?”

“自然是了!只不過如今她的好才名毀了,恐怕美夢也該醒了吧!”

“嘻嘻嘻,這一切還多虧了那個周採思啊!誰讓蘇南秋整日裡那般招搖,明明出身家世還不如咱們,不就是生得貌美,便覺得自已比旁人高貴,還自矜清高,從不與旁人多說幾句話。如今落魄,也該讓咱們開心開心了。”幾人嬉笑著離去了。

我從未料到,像南秋這般才貌雙全眾星捧月的女子,竟有人以如此惡言毒語來中傷她。

自我來到女子中學,所見所聞皆是熱情親切的笑臉笑語,亦一直深信所有人皆可做親厚無間的朋友。我從未想到,原來再怎麼看上去一團和氣,言笑晏晏,私底下亦會有這般多的腹誹與閒話。她們方才的話,如一根根尖銳細小的針緩慢插入我的皮肉中,令我驚顫之餘更覺心涼。南秋並未做錯什麼,卻被這樣中傷詆譭,我莫名對她有些心疼,好似也漸漸想明白為何雲岫說南秋不願同人講話,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想來這些年,南秋看似風光無限,卻也有自已難言的委屈。

因著那日我聽到那些閒話,每次一想起南秋,我便心生愧意。雖說比賽輸贏終有個結果,但也的確是因為我,讓我們兩人一下承受了如此多非議。

這日下學後,我偏巧在校門口遇到了南秋。她著一身淺粉色巧繡蓮花修身旗袍,清雅如出塵不染的夏蓮,一頭及腰烏髮如瀑散落,那樣婀娜曼妙的身姿,我一眼便認出是她,遂喊了她的名字追趕而去。

南秋聽到有人喚她,便駐足回頭,那一瞬,風將烏墨髮絲吹得在身後揚揚散開,露出她明媚動人的嬌容,如暮春暖濃金色日光下盛開在風中的薔薇。她一雙秋水翦瞳靜若烏黑玉石,閃著瑩瑩透亮的光,唇角牽出一縷恬靜柔和的淺笑:“採思,是你?”

我穿了一身日常的月白百褶連衣長裙,盈盈向她跑去:“南秋,這麼巧遇上了你,不如我們一道回去?”

她安靜地看著我,神情溫婉中卻又摻了幾分淡淡的疏離,聲音如百靈鳥宛轉悅耳:“我素來不愛與人打交道。你若有事找我,便可直說。”

她的確是冰雪聰明,性子亦是直爽,我蘊起柔和笑意,並帶了幾分歉然:“是,那我便有話直說了。南秋,你才情出眾,我一直很欣賞你,只是詩會之事非我本意,至於其他的……你都莫要放在心上。”

她啟唇輕笑:“採思,你的才情在我之上,願賭服輸,你不必來向我解釋的。至於其他的,你說的可是那些流言?”她盯住我的眼眸,那樣清亮如星的俏目裡生出一絲剛毅與倔強,卻又很快化為平淡的縠紋,似風靜後湖面漸低的漣漪,連聲音亦恢復了和緩溫柔,“這些年,我什麼流言沒聽過,若事事都放在心上可該怎麼辦呢?算了,不如讓它們隨風去吧。”

她向我淡淡一笑,便雲淡風輕地轉身走了,瀟灑地如同她身上那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粉蓮一般。

人人都說蘇南秋清冷孤僻,可我卻覺得她是位有真性情的奇女子。我望著她還未走遠的窈窕如柳的身姿,更深一層的歡喜與欣賞漫過心頭。既然南秋如此豁達明理,我亦該同她一樣,還有何理由在這裡煩惱呢,遂復了笑顏,綻出粲然如花的笑意。

我正欲邁開步子繼續行路,卻聽得前面人聲嘈雜喧鬧。我抬頭張望著,瞧見不遠處的街邊停了一輛漆黑的福特,車窗被白簾遮擋,車前還站了僕從模樣的人,手裡捧一束烈豔似火的紅玫瑰,正向我前方的南秋走來,引來不少人圍觀。

街邊隻言片語落入我的耳中:

“這是在求愛嗎?”

“是向蘇南秋吧,這種事通常都是找蘇南秋的。”

……

可那人卻越過了南秋,直直地走過來,最後站定在我跟前,滿臉恭謹笑意:“周採思小姐,我家少爺想請你喝一杯咖啡,車子已在候著了,還請賞光。”遂將玫瑰花束捧至我面前。

周遭人群似熱油炸了鍋一般,“嗡”地一片譁然,交頭接耳你一言我一語,激烈之狀比方才還要熱鬧百倍。

“竟然是她啊,真是沒想到,這次不是蘇南秋了!”

“她便是在詩會上奪魁的人吧?”

……

那些細細碎碎的隻言片語如無數昆蟲齧齒的聲音,窸窸窣窣鋪天蓋地湧入耳中,擾得我心煩不已。我清清白白長了十幾年,從未遇到過這般豔事,更是從未想過這種事有一天會砸到我的頭上。況且我本就被流言所擾,如此一來,豈不是更成了別人談資的話柄。我又驚又厭,心口砰砰直跳,臉上亦是一陣灼熱,一把便推開了那捧花束,幾片豔紅熱烈的花瓣似大喜之日掛於廊下簷間的紅綢綵帶,順著我的白雪長裙飄然而下。

“我不認識你,更不認識你家少爺,不要來找我!”我大喊一聲,落荒而逃,根本不敢抬頭去看任何人,只差拿塊布將臉包起來才好。

(今日文中的鷓鴣天與前章的四首五律,皆為原創,小打小鬧,望寶子們喜歡,繼續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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