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醒過來,但沒有馬上起身,而是在竹編躺椅上稍微緩了一會兒,讓自已砰砰的心跳漸漸平靜。
回味一下,剛剛夢裡那一幕還挺浪漫的……
但具有浪漫過敏症的歡迎很快就“咦”了一聲,滿臉嫌棄:“我在夢裡怎麼這麼膩歪,還幫別人擦鼻尖上的奶油,一定是戀愛劇看多了。”
她想了想,抖落一身的雞皮疙瘩,離開了老宅。
*
歡迎開著“小灰胖”回到家裡,洗漱完畢後,在電腦上記錄昨晚的夢境。
打字時,她回憶起在夢裡,自已的指尖開出了一朵曼珠沙華,又炸開了煙花的場景,那個畫面彷彿像漫畫裡表達主人公心情雀躍的模樣。
倏忽間,這個畫面給了她提示,歡迎回溯起之前幾次夢醒時的心理變化。
第一次,是鬧鐘鈴聲響起,漫天降下曼珠沙華的花瓣雨。
第二次,是曾世庭問自已——“官小姐,你是想要包養我嗎?”
歡迎當時嚇了一跳,導致心跳都彷彿搶了一拍。
第三次,是曾世庭提醒自已房契的線索,自已捏著他的臉,欣喜若狂的驚醒。
第四次,是她把口紅印撞在了曾世庭的西裝上。
在聽見他反問自已——“那現在,難道就解釋得清了嗎”這句話時,歡迎因心虛而有些心跳加快,從躺椅上摔醒了。
剛剛這一次,自已的心跳也確實有些不太正常……
難道說自已每一次醒過來,並不是因為出現了花,而是因為自已的情緒出現了波動?
重要的不是花,而是自已,花只是自已情緒外顯的一種象徵而已。
這樣就解釋得通了,因為自已才是這場夢境的主人公,當我的情緒受到波動的時候,連帶著夢境世界也會一起震盪!
歡迎趕緊記錄下這個發現,與此同時,手機發出“叮”的一聲。
她拿起一看,原來是日曆提醒,明天是爺爺的兩週年忌日,而且父母的忌日也快到了,自已該去看望家人了。
她握緊手機,深深嘆了口氣。
*
歡迎收拾好後,開車去往公司。
自從“小灰胖”迴歸後,自已上班都變得方便許多。
她剛到公司,就收到了群訊息,齊秘書通知大家,週五下班後戰略部一起聚餐。
週五,那不就是明天?
歡迎眉頭擰在一起,真不巧,她本來想請假明天去墓地的……
若是平時,只要說去拜訪作者便可以直接不來了,但撞上聚餐就不能扯謊,只能實話實說了。
沒辦法,歡迎只能硬著頭皮,去找庭樾請假。
*
辦公室門前,歡迎敲了兩下門。
這次她學乖了,不敢冒進,以免再次看到什麼具有視覺衝擊的畫面。
門內,庭樾懶洋洋的聲音傳來:“進——”
歡迎這才推門而入,走進來後,她看到庭樾穿著一件卡其色單排扣西裝,戴著銀邊眼鏡,正在辦公桌前不知道寫什麼。他額前的S形碎髮,支稜地掛在鏡框的邊緣,隨著他寫字的頻率而微微抖動。
庭樾沒抬頭:“什麼事?”
歡迎糾結道:“庭總,我明天有事,想請個假。”
倏地,鋼筆的唰唰聲停止,庭樾抬起眼簾,挑起半邊眉毛,“請假理由?”
歡迎實話實說:“明天是我家人的忌日。”
庭樾的表情微微一頓,沒有說話,輕嗯了聲,“我知道了。”
“那庭總,我需要遞交OA走請假流程嗎?”
“不用了。”
“那我就先出去了。”
歡迎正要轉身,卻聽身後道:“等一下。”
庭樾摘下了眼鏡:“沈奶奶那邊你都聯絡好了嗎?我催了法務部,下週就可以籤合同了。”
“我已經聯絡了沈奶奶的孫女,版稅率也都談好了。”
“那你把合同發給她們確認一下,下週就儘快籤吧。”
“嗯。”
“還有,彭子光的合同已經走完了,你要盯著他,催他交新書選題。他這人愛拖延,容易犯懶。”
歡迎下意識脫口而出:“我盯著?”
庭樾一臉“那不然呢”的表情。
歡迎心道,庭總和彭子光是好朋友,他親自催,豈不是比自已這個編輯來得快?
不過她也識趣的沒再多說,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
歡迎回到工位後,突然收到了新的訊息,齊秘書通知大家聚餐改到了今天下班後。她拿著手機倒抽一口冷氣,該不會是因為我請假,所以把聚餐時間改了吧?
其實大可不必……
這一天,歡迎跟沈奶奶的孫女確認了合同的細節,又加上了彭子光的微信,跟他尬聊了兩句。
因為彭子光正在趕《諸神黃昏》的結尾,所以她也沒敢多加打擾。
歡迎又跑了幾趟總編室,得知《民國時期東北民俗學考》的書號一直沒下來,不過這事兒也急不得。
*
忙完這一切之後,一天就過去了。
臨下班的時候,齊秘書在群裡發了聚餐的地址,是位於市中心的鶴鳴春總店。
歡迎看著手機,瞬間瞪大雙眼,要不要這麼巧,自已昨晚剛和曾世庭在夢裡吃過鶴鳴春!
陳吉打趣笑道:“呦呵,咱們聚餐還去這麼高階的地方,我記得去鶴鳴春總店那邊都得預約吧?”
歡迎有些心虛地問:“咱們都臨時改了時間,還能定到位置嗎?”
陶思文從書稿中抬頭:“庭總去鶴鳴春還用預約嗎?”
歡迎呆呆地:“不用嗎?”
“鶴鳴春不就是萬庭集團旗下的嗎?”
“?”
歡迎緩了一會兒,難以置信地問:“……真的假的?”
陶思文推了下眼鏡:“我們編輯一部之前給公司做過宣傳冊,我也是當時才知道的。萬庭集團旗下有三大支柱產業,建築地產、酒店餐飲、文化娛樂。建築地產就不用說了,萬庭豪宅遍佈沈城。餐飲方面是投資了鶴鳴春,還有一些其他的連鎖飯店。娛樂方面就是庭琅總的次元文化,還有我們這個小小的出版公司。”
聞言,歡迎趕緊開啟電腦,搜尋鶴鳴春,發現果然如此,股東之一就是萬庭集團。
她又查了查其他的股東資訊,並沒有姓曾的。
也對,在夢裡的時候,曾世庭說過,從曾雲鶴去世以後,鶴鳴春由大弟子來管理,那大弟子姓什麼呢?
但歡迎很快反應過來,這家店歷經百年,肯定股權更迭,就算換了股東也是常有的事情……
所以並不能夠確認,曾世庭這個人是真實存在的。
可是為什麼現實跟夢境的聯絡越來越多?
生長出版公司,長生棺材鋪。
生長、長生。
連名字都是倒過來的……
鶴鳴春從夢境延伸到現實,咖啡店從現實回溯到夢裡……
現實世界和夢境世界彷彿像沙漏的兩端,彼此倒轉,這兩邊到底有什麼關聯呢?
*
歡迎的腦子宛如漿糊亂作一團,直到聚餐時也是心不在焉。
不過這種場合,她本就不是炒熱氣氛的積極分子,其他人也沒有注意到她的異常。
只有庭樾在吃飯間,時不時瞄了她幾眼,但也並沒有多說什麼。
席間,老蔡問道:“對了,咱們不是明天聚餐嗎,怎麼突然改今天了?”
齊秘書直言:“因為官編輯週五有些事情,庭總覺得我們戰略部是一個團隊,還是人全的時候聚餐比較好,就改在今天了。”
老蔡本就想拉攏歡迎和他一起負責懸疑,便關切問道:“歡迎週五有事啊?”
歡迎輕輕“嗯”了一聲,在老蔡好奇的目光中,沒再多言。
就在這時,庭樾突然舉起了杯,打斷了這個話題。
“各位,場面話我就不多說了,未來一年還要辛苦大家,我們一起力挽狂瀾,讓生長出版公司重回巔峰。”
眾人舉杯共飲。
觥籌交錯中,歡迎的思緒早已飛向了別處。
*
聚餐結束後,歡迎立馬開車回到家中。
她在電腦上將萬庭集團和鶴鳴春查了個底朝天,也沒有發現曾世庭這個人的名字。
可即便如此,她還是覺得,自已或許不是做夢,而是真的去了民國十六年。
如果長生棺材鋪是真實存在的,那曾世庭或許就不是自已杜撰的夢中人,雖然自已無法證明,但她總隱隱覺得這夢境好像不僅僅是夢境……
*
臨睡覺之前,歡迎躺在床上,隨手翻開枕邊的詩集,是她最喜歡的女詩人伊麗莎白·畢肖普的《唯有孤獨恆常如新》。
她翻到自已曾貼上標籤的一頁,裡面一首詩寫道:
“當我們躺下入眠,世界偏離一半
轉過黑暗的九十度
書桌躺在牆壁上
白日裡斜臥的思想
上升,當別的事物下降
起立製造一片枝繁葉茂的森林
夢境的裝甲車,密謀讓我們去做
那多麼危險的事……”
*
歡迎合上了書,冥冥之中,她突然覺得這些神秘的巧合,彷彿是這場夢境向她遞來的冒險邀請。
或許,她真的可以透過夢境改變什麼呢。
——比如生死。
*
翌日,墓園。
這裡對於其他人來說,並不是常來的地方。但對於歡迎來說,卻是再熟悉不過的地方。因為從十歲那年父母離世後,她每一年都要來幾次。
別人的家人都在家裡,而歡迎的家人都在這裡。
G區,36排,9號和10號,分別葬著她的父母和爺爺奶奶。
歡迎放下兩籃白色的菊花,擺好供品,倒上酒水。
她上好香,蹲在墓碑前擦拭灰塵,順便和墓碑下的親人們講述最近的生活。
“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你們不用擔心我了,我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工作嘛也勉強過得去。對了,老房子的手續都差不多辦好了,只是你們要是都在就好了……”
歡迎說著聲音漸漸沉了下去,然後吸了吸鼻子。
這時,有一隻小野貓躲在不遠處探頭探腦,覬覦著供品中的鯉魚。
她便拿起一款小點心,扔給小貓,說道:“這魚是給我家人的,今天是他的忌日,你先吃點心吧!”
小野貓試探地靠近,叼起點心,飛快地跑回樹根底下。
歡迎站起身,好奇地張望了一眼,發現小野貓竟然將點心叼給了樹下灌木叢裡的一窩幼崽。
明明自已就是一隻又瘦又小的野貓,還要照顧孩子們……
看見這場景,歡迎倏地紅了眼眶,她一抬眸看見墓碑上父母的照片,幾乎弄不清原因的,她竟開始哭了起來。
明明已經過去了十七年,但當時的歉疚和痛苦卻沒有減輕絲毫。
如果可以,她真的希望十七年前那場意外帶走的不是父母,而是她自已。
原來,歡迎十歲生日那年,父母都在鋼廠里加班,因為2008年的北京奧運會開幕在即,父母所在的鋼廠提前一年趕製鋼材,那段時間每日早出晚歸。
本來父母答應了歡迎,在她生日那天會早些回來,帶她去遊樂場。可那天工廠裝置出現了問題,父母到了下午才匆匆回來。
歡迎期待了很久,不由得鬧起脾氣:“你們看看都幾點了,說好一起去遊樂場的,現在遊樂場都快關門了!”
父母對視一眼,抱起悶悶不樂的歡迎,決定趕在遊樂場關門之前帶她去一趟,哪怕只是玩一個專案,也算圓了女兒的生日願望。
一路上,歡迎都和父母賭氣,緊繃著小臉。
父母為了趕在遊樂園關門之前趕到,不由得加快了車速。
歡迎只記得她聽見了一聲刺耳的剎車聲,緊接著後面的車撞上來,在車輛側翻的瞬間,她被母親緊緊護在身下。
連環車禍所遭受的猛烈撞擊,讓歡迎昏迷了半個月,也做了半個月的夢。
從那以後,她就有了嗜眠多夢的症狀,也記不清十歲那年的很多事情,與其說是記憶受損,不如說是歡迎一直對父母的去世深感內疚,大腦開啟保護機制,抹去了她對那段時間的記憶。
這麼多年,歡迎一直覺得這是命運對自已的懲罰,是自已的任性害死了父母。
她對著墓碑抽噎道:“爸爸媽媽,對不起……”
一陣微風拂過,供香燃斷了一截。
歡迎的眸子裡噙滿淚水,她看著爺爺奶奶的墓碑,聲音顫抖起來。
“奶奶,對不起,你手術的時候,我因為出差沒趕回來。你去世那天給我發了資訊,我卻因為加班,沒有回覆你。如果我當時給你打了電話,發現你心臟不舒服,讓爺爺把你送到醫院,也許你就不會走了……”
“爺爺,對不起,奶奶走了以後我應該回來陪著你,如果我在你身邊,勸你每年按時體檢,或許你就不會因為腦瘤離世……”
“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的任性,我的疏忽,我的不孝,都是我……可你們卻給了我這麼多,這麼多愛……對不起……”
——對不起。
這是歡迎每次來墓地說得最多的三個字。
但人死了就是死了,沒有了就是沒有了,所有的一切都不在了,只剩下一塊墓碑。
對於活著的人來說,死亡不是一瞬間,而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本以為眼淚可以沖刷掉心中的內疚,但這麼多年來任憑太陽東昇西落,人生起起伏伏,可歡迎依然把自已困在了這裡,好像在心裡的角落也為自已立了一塊墓碑,一部分的自已早已和家人們一同葬在此處……
歡迎跪在墓碑前,哭了很久,直到眼淚已經流乾,她還在一下一下輕微地抽氣。
她通紅的眼睛裡倒映著墓碑上的照片,父母和爺爺奶奶正笑著看著她。
歡迎抹了一把眼淚,心想:“如果媽媽爸爸和奶奶爺爺還活著就好了,如果可以選擇,我願意放棄一切,換你們回來。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我都願意試一試……”
墓園上空,一群飛鳥盤旋而過,歡迎仰起頭,閉上了眼眸。
——“如果我做的不是一場夢,那我是不是可以改變什麼……”
——“比如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