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秋月是在一九七四年秋天一個有月亮的晚上嫁到春紅裡的。胡老漢和兒子胡春林挑著腰形扁桶，後面是油光鋥亮的木盆，裡面排著幾雙針線密集的棉鞋，一搖三晃地來到天井下。
“這怎個烏漆麻黑？鬼打得人死！”胡老漢刮額頭的汗，響亮地吐了口唾沫，這才看見天井臺階下尷尬的代招娣，旁邊是一身簇新的代易生。胡春林虛扶著胡秋月來到天井下，月光把倆人的影子拉得老長。秋月羞澀的臉龐顯得嫵媚動人，她用眼角的餘光掃視周邊陌生的世界。
在秋月看來，這裡大約住了十來戶人家，中間空地有點像家鄉門前曬穀道場，然而四面又是高聳逼人的磚牆，天空被切成小方塊，禁不住向上張望，這時清白的油月亮像被網住了，顫巍巍地在頭頂掙扎晃動著，帶動頭頂那根烏黑的椽子搖搖欲墜。秋夜的露水在椽子上來回滾動著，卻老也滴不下來。左右兩邊各三扇丈來寬的木門，門裡深處是咯吱作響的木樓梯，二樓四面有環狀相連的走廊，鋼筋護欄早已鏽跡斑斑，卻也有幾根被磨得光亮，不難想像那是長年有人摩挲的緣故。
此時天井裡擠滿了討喜糖的大人小孩。招娣示意站在二樓的王桂香，桂香會意，在笸籮裡劃了兩把，糖與花生天女散花般向下彌散開來，人們一哄而上，瞬間搶了個開淨，同時也蹭乾淨了牆角積年的蛛網灰塵，這古老的天井以嶄新面貌接納了一位江北女人。此後，胡秋月像一粒天井瓦縫中的種子，在歲月一茬茬更替中長成一株頑強的蒿草，造就了天井裡平淡的傳奇。
胡秋月嫁過來喝的第一口水便噴了出來，說水裡有藥。代易生愕然，嘗後不覺得異樣。婆婆招娣心裡透亮，笑著說：“那是漂白粉的味道。早年我們一直喝明礬沉澱的長江水，解放後說是容易傳染血吸蟲病，大家就喝的少了。去年居委會按戶口發水票，各家拿著水票到水站放自來水，挑回家喝。我也是江北過來的，現如今那裡還是挖一口專供吃水用的水塘，對吧？喝慣了那裡帶泥腥氣的水，便覺得自來水像藥水，習慣一段時間就好了。”然而總歸是不習慣，秋月後來挑江水喝。
七五年春，大兒子代建國出世。襁褓中的建國頭大如鬥，醫院裡查個遍，也查不出個所以然。看著奄奄一息的兒子，秋月急得要上吊。恰巧“大特務”梅正清的遺孀梅嫲兒來家中小坐，喝了一口水，大叫：“這裡面怎麼有這麼重的煤油味？
秋月說：“沒有哇，這是江水。”
梅嫲兒說：“江裡到處是機帆船，油漬麻汙地，那個水不能喝！你還在哺乳期，難怪得你兒子有大頭病呢。你沒看江裡的江豬越來越少嗎？江豬都活不下去了，江裡的水人能喝嗎？”
“那怎麼辦？我一喝自來水就拉肚子，總不能到江北挑水喝吧。”
梅嫲兒思忖良久，說：“你這樣，下雨天你在天井中放口缸接無根水喝，早年慧真法師在能仁寺祈福，就用無根水治好了很多人的病。你喝無根水，總歸是沒有害處的，保不齊你伢兒的病就好了呢。”
後來，胡秋月喝了無根水，代建國的病居然奇蹟般好了。第四個孩子代建兵出世前的四年裡，秋月只喝雨水。下雨天天井四角水流如注，秋月用七米長的竹篙搭在簷角，將雨水引流到桶裡，滿了就灌進缸裡。在水票買自來水的年代，確是一種絕妙省錢方法。春紅裡的男女老少竟相效仿。烏雲密佈雷聲滾滾，雨還沒下，天井中放滿了桶，那都是接無根水的。
馮老闆解放前有一座西圓飯莊，座落於最繁華的潯城四碼頭。年景好時，車水馬龍，食客如織，日進斗金也不過分，雕砌漢白玉的大別墅買了好幾套。國民黨倒臺時，法幣滿天飛，馮老闆敏銳地感到大廈將傾，改朝換代勢在必行，是該找條出路了。
四九年五月，解放軍從江北往江南打，全城籠罩在隆隆炮聲之下，有錢人如熱鍋上螞蟻，惶惶不可終日。窮人恐被流彈所傷，夜晚乾脆就蜷在床底下。這時一個大膽的想法在馮老闆腦海中形成，他為此興奮不已：“去他媽的，成敗在此一舉。”
馮老闆花一百塊銀洋買五袋精白麵，白天睡覺，晚上親自下廚發麵，揉麵，切面。三晚上蒸了五十屜大饅頭，整整一千個，西園飯莊幹這點小事不在話下。夜裡趁江南守軍不注意，重金請船老大搖著小舢板，船頭插小白旗，冒著槍林彈雨，竟將一千個饅頭送至對岸解放軍。
解放後，這事寫進了《潯陽府志》，成為棄暗投明的佳話。多年後聽起來味道沖淡了，也不過是大背景下穿插的小故事。其實不然，但凡親歷過當年血雨腥風的人，就能體會這有多麼不容易。首先要正確判斷國家前途命運的走向，再從實際操作層面來講也是九死一生。後來馮老闆回憶，當時夜裡一片漆黑，子彈嗖嗖地貼著耳根嘯叫。怎麼就搖搖晃晃地將一千個饅頭送至江北的呢？想起來都後怕。
捫心自問，說自已有多麼愛國，恐怕還談不上，自已就是一個生意人，講究投資與回報。這事的本質就是一種政治投資。解放後，馮老闆在歷次政治運動中有驚無險，即使文革，也不過說他曾經是剝削人民的資本家，解放後在新政權感召下，融入了人民，已經成為民族統一戰線的一份子，是個愛國商人。
昔日生意上的朋友，要麼五十年代鎮反中被槍斃，要麼紅色海洋年代中戴高帽遊行，馮老闆暗自慶幸，當年那一船饅頭送得值。但畢竟世事難料，諸葛亮也有錯看馬謖的時候，何況他馮老闆。解放前風聞共產黨“共產共妻”。現在看來，這“共妻”是不存在，然而這“共產”卻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