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涼州。
邊陲之地,山路崎嶇,林木眾多。
此時正值深秋。
山林中,一行人身負重傷,行色匆匆的在林木間穿梭。
濃重的血腥味在鼻息之間蔓延,驚鳥掠過,發出顫動人心的鳴叫。
“走,快走!”
隊伍中央,一名灰衣男子跑在前面,腳步踉蹌,面色慘白,額頭上佈滿虛汗。
沉重的喘息聲從隊伍中傳來,即使眾人已經精疲力盡,卻沒有人敢停下腳步。
為首的灰衣男子時不時朝後張望一眼,手捂在腹部的傷口上,鮮血不斷湧出,紅色的血液順著他們行來的軌跡蜿蜒遍佈。
陳紹喘著粗氣,手腳陣陣僵冷,渾身的力氣正在極速流失。
然而他片刻不敢耽擱,只能強忍疼痛不斷的向前奔逃。
突然,隊伍前面的人像是看見了什麼極為可怖的東西一樣,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肌肉在一瞬間猛的繃緊。
眾人似乎是有感應一般,紛紛停下腳步,屏息凝神的朝前方望去。
只見叢林深處,一道黑色的身影緩緩走出。
人群中,不知是誰驚呼了一聲,“是她!”
陳紹咬牙抬頭,林木深處,滾邊玄黑的衣襬在空中飄動。
女子半邊臉藏在猙獰可怖的面具之下,腰間別著一把匕首,手中持長劍,迎風而立,衣裾紛飛,獵獵作響。
他的視線緩緩向上移去,最終定焦在那半邊猙獰的面具上。
“影十!”
盛昭寧睫毛微垂,身姿清瘦而挺拔,脊背筆直,手中的劍刃散發出幽幽寒光。她抬起眼眸,肅殺之氣悄然掠過,冷眸沉寂,看不出任何情感,“前面是死路,你們跑不掉的。”
陳紹咬緊牙關,握刀的手緊了又緊,“同袍一場,你當真要趕盡殺絕嗎?”
盛昭寧盯著他的眼睛,“陳紹,你追隨鎮北王多年,應當知道背叛的代價。”
他身體一僵,不過很快又放鬆下來,陳紹哈哈大笑了兩聲,眼中帶上幾分狂躁,“背叛?我只不過是為了活命,有什麼不對!”
盛昭寧上前壓了兩步,持劍的手微微抬起,殺氣溢位,“如果不是王爺,你早就該死在了沙場上。”
“影十,若我像你孑然一身,無牽無掛,我也可以一輩子為他效忠,幫他謀權篡位,成全他的野心!可我是人,不像你,是個毫無感情的工具。”陳紹站直了身子,身形有些不穩,便把刀撐在了地上。
“你願意一輩子當衛家的狗,我不願意!我一家上下幾十口人,憑什麼讓我賭上全家的性命跟著他去謀反?”
“這就是你的理由?”盛昭寧挑眉問道。
陳紹靜靜地看著她,目光中竟然夾雜著幾分憐憫,“影十,你無父無母,無親無友,從來不知道什麼是情感。如果有一天,你有了愛人,知道了什麼是親情、友情,有了羈絆,你還會心甘情願的一輩子為魏家賣命,毫不顧忌他們的性命嗎?”
盛昭寧的手指緊了緊,眸光竟有一瞬間的怔愣。
陳紹眼中精光一閃,他抓住時機,袖口暗動,趁她分神之際,猛力甩出一道飛鏢。
“嗖——”破空之聲在耳邊響起。
盛昭寧猛的回過神來。
她面色一厲,迅速閃身朝側面躲開,卻仍是慢了一步,被飛鏢刺中了左肩。
陳紹抬手比了個手勢,他周圍的人見狀,明白過來那手勢的含義,一擁而上,叫殺著朝盛昭寧衝去
“上啊,殺了她!”
面對眾人圍攻,盛昭寧目光一冷。
她後退半步,忍著肩上傳來的銳痛將飛鏢拔出,轉手向前方丟出。
“啊!”人群中,有人慘叫一聲,很快便倒了下去。
飛鏢正中其心口。
一時間,兵器交接的聲音叮鐺迴響。盛昭寧長劍翻轉,在人群中不斷穿梭閃避,她的眼神堅毅冷漠,步伐靈活,招招致命。
鮮血很快染紅了地面。
陳紹顧不得傷口上傳來的疼痛,他握住刀柄,豹眼圓瞪,額上青筋微微凸起,手臂的肌肉因為用力而緊緊繃住。
就在盛昭寧轉身格擋之際,陳紹一個箭步暴起,瞬間衝到了她身後,抬刀用盡全身的力氣劈了下去。
“去死吧!”陳紹嘶吼著喊道。
盛昭寧面色微變,她剛要收劍躲開,冷不防的,對面與她交手的人突然迎劍而上,任由自已的腹部被刺穿,也要牢牢的拽住她。
“將軍,殺了她!”那人面色因為劇痛而扭曲,雙手卻還死死的將她抓住。
重刀劈下,斷筋碎骨般的疼痛在肩上爆開。
盛昭寧猛的噴出一口鮮血,她的唇色在一瞬間蒼白下來,很快又被鮮血染紅,重重的跪在了地上。
劍下,拼死拽住她的那個人已失去氣息倒了下去。
冷汗滑進眼裡,視線有片刻的模糊。
她抽回劍,全身都在細微的顫抖,就在第二刀即將落下之時,她撐地而起,強撐著眩暈之感,咬牙翻到了陳紹身側,掏出腰間的匕首反手刺進了他的腹部。
“嗤”,利刃刺破血肉的聲音響起。
重刀落地,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陳紹的視線朝下看去,血流如注,一把匕首深深地刺在他的腹部。
他本就身受重傷,方才一擊已經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這一刺,已是必死之局。
陳紹緩緩跪倒,眸中卻並無懼色,反而帶著幾分輕鬆之意。
盛昭寧拔出匕首,冷汗順著髮絲垂落,肩上血流如注。
她冷眼看著陳昭,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兩個月前,陳紹與京都偷偷聯絡,企圖傳遞鎮北王謀反的證據。
幸而涼州眾將領府中都有魏家安插的暗線,及時發現並通傳了此事。鎮北王派盛昭寧攔截信件,誅殺陳紹。
盛昭寧日夜不休,奔襲三日,終於在信件到達京都之前將其攔截銷燬。
而陳紹自知事情敗露,匆匆安排親眷撤離,自已則帶了一隊親衛向反方向引開追兵,想要保住家人周全。
只可惜,鎮北王行事,從不會給自已留下後患。
盛昭寧從地上踉蹌著起身,咬著唇將匕首拔出,鮮血霎時噴濺四射,零星幾滴落在她的臉上。
她站直了身體,半垂著眸,居高臨下的俯視著他,緩緩說道:“西南,通往燕州的路上,我已去過了。”
聽聞此言,陳紹瞬間猩紅了雙眼。
“你......!”
“我說過,你追隨王爺多年,最清楚叛徒的下場。”她擦掉嘴角的血跡,將匕首收回腰間,“九泉之下,你們一家很快就能團圓了。”
“......”
陳紹在不甘和憎恨中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他死死的瞪著眼睛,不肯瞑目。
盛昭寧盯著陳邵的眼睛,沉默的站了一會。
殺戮過後,林中異常寧靜。
涼州的深秋,空氣中已然帶了幾分凜冽的氣息。
盛昭寧連續幾日沒有閤眼,此刻的疲憊已達頂峰。她環視四周,確保再無活口後,這才鬆了鬆繃緊的神經,緩緩吐出一口氣。
對於陳紹的死,她並沒有什麼感觸。
她自襁褓之時便被親生父母丟在了逃災的路上,是鎮北王救下了她,把她撿回府裡。
魏家於她,是必須忠心於其的存在。即便陳紹與她有同袍之誼,然只要他做的事危害到了魏家,她依舊不會手下留情。
盛昭寧收回視線,艱難的彎下身子,撿起掉在地上的劍。
她的後背此刻已經完全被冷汗打溼,肩上的傷口痛到麻木,幾縷碎髮貼在沈清寧的臉上,大片大片的血跡在肩頭暈染散開,又順著衣襬滴落,模樣慘烈。
陳紹征戰沙場多年,慣用重刀,那道傷痕深可見骨,血肉模糊的一片,噁心又醜陋。
她深吸一口氣,強壓著眩暈之感,找了個地方坐下,咬著牙撕開肩上的衣服。
“呲”的一聲,隨著布料撕碎的聲音響起,一陣強烈的痛感猛的襲來。
盛昭寧眼前一黑,全身狠狠地顫抖了一下,牙關忍不住的用力,下唇被咬的沁出點點血珠。
她咬緊牙關,剋制的沒有叫出聲,左手顫抖著拿出隨身攜帶的傷藥,忍著劇痛撒在了傷口上,又撕下一塊衣服簡單的包紮了一下,總算是勉強將血止住。
做完這一切後,她虛脫的靠在樹上,臉色慘白一片,整個人被汗水浸透,全身浴血。
她很疼,可也似乎習慣了這種疼痛。
這麼多年,她受過大大小小的傷無數,幾乎每次都是自已咬著牙,劃開爛肉,把止血的藥粉倒在傷口上,直到血止住。
就像現在這樣。
她閉眼坐了良久,直到痛感漸漸麻木,才抬頭看了眼天色。
此刻已是薄暮黃昏。
該回去覆命了。
她撐著手中的劍,顫顫巍巍的站起身。還未等邁開步子,耳邊忽然傳來一陣紛亂的馬蹄聲。
盛昭寧心中一驚,她按住手中的劍,戒備的朝聲源處望去。
“抓住她!”
遠處傳來一道冰冷嚴肅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