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Asymptote
我聽到學妹的話時，心裡是怎麼想的，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喜悅、驚訝、厭惡、害怕、憤怒，抑或是某種由它們之間部分，或者全部相結合的複雜情感？
或許我腦中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想也說不定。因為有生以來第一次收到的告白就是帶給我這麼大的衝擊，讓我連最基本的思考都難以繼續進行。
原來學妹她是這麼看待我的。
在我終於清楚地意識到，學妹此刻臉上的紅暈不僅僅是源於夕陽的照射時，我的思維被拉回了現實。
必須說點什麼，必須做點什麼。
但是連續歌唱了兩個小時也未曾感覺如此乾渴的喉嚨此刻像是要冒煙了一般，發不出一點聲音。最終還是學妹先開口了。
“希望學姐你，能夠和我交往，作為戀人。”
再一次，學妹她清楚地表達了自已的情感。
我對她又是怎麼想的呢，喜歡？我不能肯定，但一定不會是厭惡。
要怎麼回覆？是接受，或是拒絕？
思考仍然很滯澀，沒辦法像平常一樣順利地理清思路，將問題一層層抽絲剝繭，得到正確答案。不過我現在面對的問題真的有所謂的正確答案嗎？我不知道。
“請……能讓我考慮一段時間再答覆嗎？”
“當，當然。我從這邊走。學姐下次再見。”
學妹轉過身去，一邊說著，一邊逃跑似的從另一個方向離開了公園。
我甚至沒能說一句道別的話，只是揮著手。
……
我不記得最後是我回去找到了司機小姐，還是她找到了公園裡的我。甚至我對坐車回到家裡這段時間裡的記憶都完全消失了。
回過神來已經吃過飯，洗過澡，正躺在床上。
盯著平時不會特別關注的床幔，總感覺它要比平時更靠近自已的臉，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於是我側過身子，看向窗外的天空。但是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什麼也看不到。
心跳很快，感覺像是剛進行過高強度的運動一般，而實際原因自不必多說。我肯定表現得非常動搖，司機小姐、家裡的傭人們肯定也察覺了。沒有問我發生了什麼真是幫了我大忙。
我並沒有仔細地看過學妹。不只是外貌，在今天以前，我也很少和學妹進行深入的交流，更別說仔細觀察她的內在。所以如果問我學妹在我眼裡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也只能說，她是我在學生會的後輩，是方向感差得離奇的初中二年級學生。
我突然有點擔心她是不是能好好地回到家。不過她能順利來到KTV，順利把我帶到公園裡，實際上方向感或許沒有我印象中那麼差。
想到公園，學妹的話又浮現在我耳邊。
喜歡你，她這樣傾訴。希望作為戀人交往，她這麼祈求。
我是怎麼看待她的呢，這個當時沒能找到答案的問題又出現在我心頭。我對她抱有她對我一樣的情感嗎？我不認為我有這種感情。畢竟我們認識才一個多月，直到今天之前，我甚至都沒有把她當作朋友對待，只是看作同在學生會的，認識的學妹罷了。
雖然今天一起在KTV唱歌的時候很開心，感覺也比和其他同學一起玩的時候要親近，但果然還是不一樣。我並沒有將學妹作為戀愛物件來看待。她又懷著怎樣的心情，和我一起在KTV裡，和我一起在那個公園裡。我不知道，嘗試著去想象也毫無結果，因為我至今為止的人生中並沒有能夠作為戀愛物件特別在意的人。
是因為我們同為女孩子嗎？也不是。如果她是異性，我覺得我現在的心情也不會改變。
仔細回想，當時我們明明都沒確認過公園裡有沒有其他人。我們的對話被什麼人聽到了嗎，我們四目相對的樣子會被什麼人看到了嗎。這麼想著，感覺體溫有上升的衝動。這時候真得感謝作為人類科技進步偉大證明的空調。
腦子裡亂糟糟的。我大概能夠理解那些在學習方面感到吃力的人了，如果他們面對證明題的感覺就像我現在的感受一樣的話，那想必一道題都解不出來。
既然我沒有把學妹當作戀愛物件看待，那我應該拒絕她嗎。我完全不懂。要是有老師教過我這方面的事就好了，我差點這麼想。但是即使是有點缺乏常識的我也知道，這不是能靠學習掌握的東西。須要由自已做出選擇。
說到底喜歡一個人，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呢。從這個角度講，學妹已經遠超過我了。隨之意識到實際上相當大一部分的同齡人在這方面都已經超過我的事實，沒有給我造成預想中的打擊。為什麼明明我一直希望成為最優秀的人，此刻被這麼多人反超了卻不會覺得不甘心？果然我還是不懂。
但我稍微有點佩服學妹了。不管是喜歡上什麼人也好，清楚地傳達自已的想法也好，這是我沒法做到，至少目前沒法做到的事。
我也能喜歡上什麼人嗎，這需要我怎麼做？不清楚。學妹是怎麼喜歡上我的呢，喜歡上我的什麼地方呢。想起了之前她說過的話，說我長得又漂亮，成績又好，能力又強，什麼都能做得很好之類的。
我嘗試想象出這麼一個人，該說不出所料嗎，這麼面面俱到的人我只認識一個，我的母親。我又試著想象，將學妹對我的印象，施加在她自已身上。長得又漂亮，成績又好，能力又強，什麼事情都能完美處理的學妹。這是誰啊，結果只能得到這種感想。
要是當時能夠問清楚就好了，她到底喜歡我哪裡。
……
一直想著學妹的事，不知什麼時候睡著，醒來已經到第二天了。
雖然沒有母親離開時那麼強烈，但我確實對學校感到抗拒。家裡的傭人們對待我的態度一如往常，送我去學校的路上司機小姐也沒說什麼多餘的話，差點讓我產生了今天實際上是再平凡不過的一個週一的錯覺。
但是這只是錯覺。畢竟昨天被人表白了，還是同為女孩子的學妹。
“今天可以早一點來接我。”我不確定今天能否自然地走進學生會室，因為一旦走進學生會室，不可避免地會碰上學妹。我同樣不確定自已能否自然地和學妹說話。要是到時候動搖地太過厲害，至少要先保證退路。
“好的，小姐。”
能夠什麼都不過問的優秀的司機小姐，一直以來真是感謝你了。
我現在是否有表現得太過動搖呢，由於司機小姐太過優秀所以從她身上找不到答案。在進入教室，察覺到同學們看待我的目光，和我搭話的語調，周遭的氛圍都一如往常的時候，我鬆了口氣，但是緊接著感到疑惑，為什麼我會擔心被人發現我在動搖？
是怕學妹對我表白的事被發現？但說實話，只要不是兩位當事人有意傳播，這件事發生的可能性相當小，幾乎為零。是怕我被學妹表白後幾乎一整天心裡全是學妹的事被看出來？這件事發生的可能性還要更小，只要沒人有讀心術的話。
那麼會是什麼。
思考了一會之後，我覺得自已找到了答案。因為我不希望自已在他人眼裡是一個會因為學妹的表白而煩惱一整天的，優柔寡斷，猶豫不決的人。畢竟我所向往的，是成為像母親那樣，無論什麼事，都能處理得乾淨利落的人。我知道以這種標準來要求自已，只是在逞強，而希望別人眼中的自已是這樣的人這種事，不過是虛榮心作祟。雖然早就知道我沒有學妹心裡那麼優秀，但實際上要比那糟得多也說不定。
神遊於課堂之外，想的事情都是關於學妹的。正如我現在想著她的事情，想著如何給她答覆，她現在是否也在想著我，又在以什麼樣的心情等待著答覆？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老師在講臺上講的東西基本上沒有聽進去，還好這些知識我在四五年以前就學過了。既然無心聽課，那麼不如花費相應的時間用來整理思緒，畢竟少聽幾節課也不會有很大的影響。我一直認為自已是守規矩的好學生，但有這種想法的自已意外地更偏向於結果主義。
……
直到放學的時候，我也沒能搞清楚自已到底想怎麼做。既沒有特殊的動力給她肯定的答覆，也沒有什麼理由拒絕她的好意。
是因為我缺乏相關的經驗嗎，請教一下他人是不是比較好？
我這麼想著，稍微向班裡熟悉的同學提問。
“欸，交往？那當然是得以兩情相悅為前提吧。”
她給出了這樣的看法，我認為這大概也是大部分同齡人的想法吧。
“怎麼怎麼，我們的大小姐心有所屬，春心萌動啦？”
“不，怎麼會。只不過最近在思考這個問題，沒能找到能夠說服自已的解答罷了。”
雖然沒有撒謊，但也不全是實話，將自已的煩惱隱藏在謊言與真實的夾縫間。即使如此，我也覺得有點難受。我果然不適合做違心的事。
“欸~真的嗎，就當作是這樣吧。”雖然露出了懷疑的態度，但她也沒有深究。是和學妹不一樣的距離感。
既然不能確認自已的心意，就不適合開始交往吧。在聽了同學的看法之後，心裡有個聲音這麼對我說，並且相當有說服力。
兩情相悅，應該是成為戀人的前提吧。捫心自問，我真的喜歡學妹嗎。我覺得肯定沒有學妹對我這種程度的喜歡。那麼在兩人心意不對等的情況下隨意地開始一段關係完全就是不負責任的行為。既然不能好好地把她作為戀愛物件看待，那麼就應該好好地拒絕她。考慮一段時間是多久，幾天？一週，或是一個月？與其讓她有無謂的期待，不如儘早將結果告訴她。
看了眼時鐘，雖然放學稍微有一會了，但現在去學生會室應該還來得及。
直到放學前，我還以為我需要好幾天才能對學妹作出答覆。
結果做出決斷需要的時間意外的短。
……
“抱歉，今天稍微來遲了。”
我幾乎是一路小跑來到了學生會室，以至於現在是有些出汗，並且喘著氣的狀態。可能是沒見到過我這般狼狽的姿態，或是單純地對我遲到這件事情作出的反應，能看到會室裡有好幾個人都稍微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包括學妹。
如同往常一樣，我向各位成員打了招呼，然後強迫自已進入工作狀態。
“那麼，雖然稍微晚了一點，現在開始今天的會議。”
隨著我這麼宣佈，會室裡的各位都開始幹活。
“哦對了，麻煩學妹你會議結束之後稍微等我一會，我有點事和你說。”因為有種預感她會在結束之後趁我收拾資料的時候溜走，而我並沒有她其他的聯絡方式，甚至不知道她是哪個班的，所以我決定堵死她的退路。
抱歉，明明我也給自已留了退路。還有，抱歉，司機小姐，可能要麻煩你多等一會了。
“嗯。”
學妹的臉紅程度並不是用“稍微有點”可以形容的，應該是自已也有所察覺，不想被人看到般低下了頭。好在學妹的座位比較靠角落，所以貌似只有我和另外一兩人發現了。不過現在不是感興趣就可以問出口的場合，所以約等於沒人發現。既然如此就沒問題。大概。
……
“真是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總感覺最近說過這句話呢。”
“完全不會，不如說能等學姐我很高興！不對，我不是這個意思……”
學妹好像處於相當慌張的狀態，以至於開始胡言亂語了。看著學妹這個樣子，我白天得不到解答的那個問題忽然有了答案。不只是我一整天都在想著她的事，她一定也都在想著我的事情，想必是以相當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著我的答覆吧。
還好儘早做出決斷了。雖然想到接下來可能會傷害到她，但是我的答案不會因此改變。
“去操場上可以嗎，這個時間的話即使是運動類社團的人也差不多都回家了。”
“嗯。”
路過體育館的時候，我不由得看向了當初和學妹相遇的那條過道。然後我發現身邊學妹也望著同一個地方。她從那個方向收回目光時，正好撞上我看向她的視線。
學妹的臉頰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染成了紅色。不過我們兩個都沒有開口。
來到操場之後，我們又繞著操場走了半圈，來到一個能夠確認旁邊沒人能聽見我們說話的位置後，我主動停下了腳步。
“在這裡說，可以嗎。”雖然我確定她一定會給出，和我將要給出的答覆相反的回應，我還是想確實地徵求她的意見。
“嗯。請，請說。”
或許是被學妹緊張的氣氛感染了，明明覺得自已應該對她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情，這種時候我卻還是心跳不已。不過我覺得再怎麼準備，這種程度的緊張都是不可避免的，畢竟我還是第一次收到他人的表白，第一次回應他人的這份感情。
“首先，我想感謝學妹你能夠喜歡我。”
“欸？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哦。我之前應該和你講過，我自打出生以來，就沒有收到過他人的告白。所以第一次收到表白能是像學妹這樣可愛的女孩子，我真的很開心。
“昨天，聽到你說喜歡我的時候，其實我完全慌了神了，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什麼話都說不出口，什麼動作都做不出，也沒能和你好好道別。回家以後，我一直在思考，我究竟是怎麼看待學妹你的。畢竟如果要開始交往的話，互相喜歡應該是最基本的前提。
“抱歉，儘管煩惱了很久，我也沒能找到能明確證明自已喜歡你，將你視作戀愛物件的證據。真的，非常抱歉。”
這下完全搞砸了。這應該是我頭一次為一件事付出大量努力卻還是辦得這麼糟糕。
明明大腦一直在下令乾脆利落地解決吧，但是嘴巴和喉嚨卻像是有自已的想法一般，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不明所以的話。果然我不擅長戀愛相關的事。
但至少我的目的達到了，我拒絕地心情應該有好好傳遞給她了。
這麼想著，我看向身邊的學妹。
“謝謝。”和預想中的不太一樣，她臉上沒有淚水，也沒有不甘，反而露出了看不出一絲勉強自已的痕跡的微笑。
這是應該笑著道謝的時候嗎？果然我並不瞭解學妹這個人。
正當我疑惑著，覺得說不定是我的答覆被誤解了的的時候，學妹繼續開口說道。
“雖然對學姐你表白了，但實際上我從一開始就覺得應該沒有機會成功。
“在學姐眼裡，我應該只是平凡又幼稚的後輩吧。”
沒有這種事。
“像我這樣的人，卻不自量力地喜歡上學姐你，不自量力地對你表白。”
不自量力什麼的，太過妄自菲薄。
“其實昨天在公園裡的時候，我是抱著被當場拒絕的決心和學姐你說出喜歡的。
“所以學姐你告訴我，被我表白很開心的時候，我就已經很高興了。讓學姐你因為我而煩惱一整天什麼的，更是我不敢想象的事。”
說著這些話，學妹的聲音裡帶上了一點哭腔。我平時是不是表現得太高高在上，太拒人於千里之外了呢，聽著她的這些話，我不禁這麼想。
“但果然學姐和我就像是兩個世界的人，我們的距離不會因為我對你的喜歡而縮短……”
身體自已行動了起來。我不認為自已會被學妹的這幾句話打動而改變心意，畢竟早就做好了安慰大哭大鬧的她的準備了。但是身體還是擅自行動了起來。
“不，是我沒把話說完。”
嘴擅自這麼說著，手擅自牽起她的雙手。冰冷的觸感從指尖傳來，抵達大腦。為什麼從外界來的刺激能夠好好傳遞給大腦，從大腦發出的指令卻傳達不到身體各處呢。
“雖然我沒有喜歡學妹你的感覺，但是接受你的表白這件事，我不覺得討厭。”
“欸，可是……”
“雖然這麼說有點怪，但我覺得或許是因為我至今為止都沒能體會過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所以沒能喜歡上學妹你。”
“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說，如果和學妹你交往的過程中，變得能夠喜歡上你的話，或許也不壞……之類的。”
學妹瞪大了眼睛，淚水流過臉頰。
我說不定意外的不擅長拒絕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