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江南揚州城一家小酒館內,一張小桌上兩款小菜,兩個六十有餘的老者對坐而飲,邊飲邊聊,興致勃勃。傍邊不遠的一張小桌上,也擺著兩款小菜,一個書生模樣的人坐在那裡獨飲,一小口一小口的,喝得不快不慢,卻沒有停過,偶然吃上一口小菜調劑,在他的身旁,放著一個布袋,裡面似裝著個長物。那兩位老者,你一句我一句,天南地北的在拉扯。

這個說:“聽說東京汴梁今年元宵的遊藝活計可真不少,我那小舅子前一個月在那邊走過一趟,真還沒見過那麼熱鬧的街市。”

那個說:“我哪有不知道呀!尤其是東京城外建成的那個演藝場,除了燈謎、蹴鞠、對聯這些往年常有的節目外,還曾設了琴棋書畫,幾乎凡是皇上愛好的,只要自信自已有一手的都可以在那裡顯露顯露。” 說完昂頭一杯子溫酒下肚。

這個聽了,也昂頭喝了一杯,眯著眼來看著對面那個,似笑非笑的說道:“聽你這麼說,你倒是知道的多了,好像那場子就是你開的。”

對面那個歪著頭也似笑非笑的看過來,說道:“你道我是八面風颳池塘水,亂吹啊!皇上自從前幾年下令建萬歲山後,各地官府除了辦理花石綱之外,還要遍尋民間才子。皇上在萬歲山建成那年的元宵,要舉辦的才藝大慶典,這幫才子便要在天子腳下顯顯身手。你且想想,尋常讀書人多年寒窗苦讀,最終能在科舉正途上取得功名的還能剩幾個?如今這個慶典,是由皇上下旨,蔡太師親辦的,全國的讀書人但凡有一技之長的,哪個不想在他們面前露兩手,一旦被賞識,便極有可能跳過那幾關的考試,一躍而過龍門了。”

這個聽著,微微點了下頭說:“說得倒也是,聽說那科舉考題,就不是填詞作詩那麼回事,大到山河治理,小到街頭鬧事的問題,應試的考生都得應付,當今皇上卻特別喜好這等雅事,萬歲山建成之時,便親手寫了《御製艮嶽記》,各地才子自然便要爭著攀上了。”

對面那個繼續道:“可不是嘛,你可知道元宵那天,這麼大的演藝場上,鬧成一團,畫畫的吟詩的對聯的,還有下棋對弈的,圍觀的人就更不待說,比肉菜街市還要熱鬧,朝廷也怕人多出亂子,命開封府的差役全部出動,還派出禁衛軍,一同維持演藝場的秩序。可即便這樣,還是鬧出了一個大事。”

酒館裡面喝酒吃飯的人聽著這兩個老者的對話,越來越精彩,都提上興致來了,有幾個還把凳子搬過來坐下聽講,把這酒館都講成了一個活生生的東京演藝場,上演傳奇的一幕。

話說大宋徽宗皇帝這天登殿臨朝,當朝丞相蔡京出班啟奏:“萬歲,下月元宵的才藝慶典可如期舉行,各路才子均已齊集東京,共有千人之眾,各類才藝均有人才,各項事務臣等已準備妥當。萬歲山業已建成,此慶典可謂我大宋開國以來才藝領域的第一盛事,彰顯我大宋盛世。”

宋徽宗喜上眉梢,笑吟吟道:“太師,如此甚好!但不知各位才子的才學底子如何?”

蔡京回品道:“請萬歲放心,臣等此前已著令翰林院與吏部官員,對報名的才子進行必要的考核,從地方到京師,他們共經過三次考試,全國報名者前後共計八萬七千餘人,最終篩選得一千二百人,可謂精英雲集。”

宋徽宗點頭微笑,蔡京又奏上:“萬歲,臣還有一事,此次慶典不比尋常。元宵期間,為維持東京城內外尤其是演藝場的人群秩序,須呼叫開封府全部差役,臣還請萬歲降旨,再調三千名東京禁衛軍到演藝場外圍,以策安全。此外,黃河渡口處需加強軍備,並派遣密探進入北地,密切注意黃河以北的遼、金情況。”

宋徽宗准奏,遂寫下一道聖旨,著令樞密院事童貫執行,並命翰林院在慶典結束後收錄人才,蔡京謝恩退下。

元宵當日,東京城外,以禁軍校場為中心,建成為規模宏大的演藝場,各路才子均有自已的座落位置,無論琴棋書畫,文學詩書或其它雜藝,每個位置都設定主位與客位,以及才子展示才藝所需的必要場地。幾乎全城百姓都到了演藝場來開眼界,還有各地聞風趕來的遊客和商販。此次東京城外,全國聚集的人口何止十萬!

辰時已到,演藝場上各路才子已然就位,校場外二十面金鑼鳴響,才藝慶典開始了。人群躁動,呼聲四起。才子們為參加此次慶典,各自精心設計展示才藝的方法,擅長文書的人,或有以巨筆寫字,或有以細毫書文,亦有詩書皆精者隨寫隨吟。擅長畫作之人,或有以雙手齊畫,或有用奇異筆器。善詩賦文辭者,有即興而作的,亦有邀圍觀人眾對文比賽的。其餘琴藝、歌舞及其它技藝者各顯紛呈,演到精彩處,喝彩聲歡呼聲如滾滾浪潮,此起彼落,其中亦有夾雜著嘲笑聲和喝罵聲。樞密院事童貫率領禁衛軍親到現場,內外巡視。

如此場面,卻有一處場地別具一格,有如世外仙島,寂然無聲。這個場地,靠近演藝場邊緣,場地上除才藝者的主客位外,還放了五個大酒缸。起初還有不少人等著看精彩,金鑼鳴響之後,其他才子均已在座,只見得一個人,左手攬一個酒罈,右手捧一個碗,背上一個大麻袋,慢悠悠地走進場內,面色已經有點泛紅。他在主位上坐下,麻袋放旁邊地上,酒罈就放在桌面上,倒上一碗酒,一小口一小口,不快不慢的喝,不時還吟上兩句令人半懂不懂的詩句。且看他的場地,橫豎各有十丈,除了主位和五個大酒缸外,別無它物,顯得空空蕩蕩,那人更無其他隨從助手,只顧坐在那裡獨飲。

看的人覺得古怪,有人大聲問道:“這位先生,你要為大家演什麼才藝呢?”

連問兩次,那先生答道:“醉裡乾坤道,壇中日月天!大家先同來喝兩碗再說!”

圍觀眾人紛紛有笑有罵,都說招來了個醉鬼神經病。那人也不顧他,還在喝酒。有巡視的差役路過,見到這情景,覺得古怪,但在場所有才子均由朝廷考核篩選而來,也不敢直接去過問,便去報告了開封府尹,府尹聽聞也覺得蹊蹺,稍作思量,便去太師府向蔡京報告。蔡京接見府尹,府尹將所知情況講述一遍,蔡京便命人去檢視參與才藝慶典的人員冊本。檢視的人回報:“此人戶籍金陵,家中無親人,經常外出流浪,報名時自名許浪,考核才藝為繪畫,其技藝與眾不同,不用畫具,只赤手作畫,且所用之墨需用酒化開,其作畫前必喝酒,作畫時如舞蹈,兩手並用,畫中的濃淡深淺、粗細緩急均能恰到好處,作品以山水花草為主,風格簡樸高古,頗具特色。還有一事,此人在報名之時,要求給他十丈以上大小的場地供他使用,並要五個大酒缸。” 稟告完畢,然後遞上考核的畫作,蔡京細細看來,果然不俗。於是對府尹說:“此人也算是個怪才,只要他不作搗亂,如何表演就隨他便吧。” 府尹知蔡京亦書畫名家,眼光獨到,既然他認可此人,那麼即按他意思處理即可,於是吩咐下人:“只要不作搗亂,無須理會他。”

再說那演藝場中,各路才子正在竭力施展才華,引得那些巡視的官差也駐足觀看,他們哪個不想自已被皇上太師看中,青雲直上!而那個醉酒神經病的人,依然在自已的位子上慢慢的喝酒,本來等著看他才藝的人也都陸續散去,只偶然有經過的人稍作停留。看看已是日上三竿,這先生從旁邊的麻袋裡抽出一個琴來,這個琴木色陳黑,琴尾斷了一段。他將琴放上桌面,兩手撫弦,手指一動彈了起來,彈的也不是什麼名曲,只怕是他自譜的曲子。有路過的人便停下聽他演奏,他的琴聲聽來並無特別,看的人卻漸漸多了起來,都在側耳聽琴,聽得入神。要知那演藝場中萬人空巷,他的琴音卻是清晰可聞,琴音沁人心脾,一些觀眾開始議論:“此人看來並非凡俗。”

一曲撫罷,這先生又倒滿一碗酒喝下,然後解開身邊的麻袋,抽出一大卷白布,抱在身上,走到場地的邊上,兩手運力將白布向上縱拋,那布匹似白虹驚天飛展開來,足有十丈長短,一丈多寬,霎時間把整個場地鋪滿了,圍觀眾人齊聲驚呼!然後他走到桌前,連喝三碗,搖搖晃晃走到一個酒缸前面,忽然身子一歪,立足不穩,整個兒撲進了酒缸裡,眾人又驚叫一聲,只見他從酒缸裡爬起,渾身烏黑,似個碳頭,眾人驚奇不已。見他搖擺著走上白布,身子一歪跌倒在布面上,雪白的布面立即被弄黑。

有人想上前扶他,卻見他在布面上一爬一滾,似在掙扎著起來,卻總是起不來,兩手兩腳東一甩,西一擺的亂動,滾了幾回,終於站了起來,搖搖晃晃走到另一個酒缸前面,一個踉蹌又掉進了缸裡,很快又爬出來,渾身烏黑,連頭髮臉面沒一塊不黑的,這次有人叫出來了:“酒缸裡的是墨汁!”

那先生繼續在布面上醉撲,時而躺下打滾,時而坐起抹畫,不時又撲進酒缸裡,不時又喝上一碗酒。幾乎所有人都已經明白,他是在畫畫,酒缸裡的墨水是他早已調好,五種墨水各有用途。他手腳不停地亂動,卻毫無章法,哪有半點作畫的樣子!這陣子,他的場地四周已經圍得水洩不通,人們爭相互告,連親率禁衛軍巡視的童貫也知道了,於是也前來觀看。

這先生在那十丈的布面上弄了半個時辰,渾身上下已不是個人樣,布面上的墨跡卻沒有人能看出畫的什麼,童貫也在旁觀看了一刻,也看不出什麼門道,布面上有巨大的色塊,也有細小的線條,也有大塊的飛白,墨跡斑駁,濃淡各異,粗細不一。最後,只見他走回麻袋旁邊,掏出一個小袋,又走回布面,從小袋中倒出紅色粉末,撒在布面之上。忽然,他似酒力發作,“哇”的一聲,肚子裡的酒吐了出來,噴在那堆粉末上,他用手將粉末抹了幾下,便又走回座位上,將那個琴放回麻袋,背在身上,左手拿起酒罈,搖搖晃晃的走向圍觀的人群,眾人見他滿身是墨汁,都紛紛避讓,差役得了開封府尹的吩咐,也不攔阻。出了人群,他便走進了演藝場內,隱沒在人海之中。圍觀的眾人聞著布上陣陣的酒香,議論紛紛,卻仍無法看出他畫的什麼,童貫回頭吩咐隨從,向蔡京稟報這裡的情形,很快傳來蔡京的指示,將畫布收好,帶回太師府。

太師府內翠雲樓下,畫布被重新鋪開,蔡京、童貫、開封府尹一眾人等都在看畫。正看得莫名其妙,蔡京忽然似有所悟,立即叫眾人同上翠雲樓頂層。從高處望去,畫布所畫便一眼望盡,竟是重重雲海與山嶺河流,主體山上兩棵大松樹,右上方一輪紅日如血,那紅色鋪染開來,兩棵松樹被染紅了大半,旁及周邊的山石,似是在浴血之中。這畫用的是大寫意畫法,且畫面巨大,近看無法看清全貌,自然難知其中的神妙,蔡太師果然是個中的行家裡手!

眾人看清畫面之後,紛紛嘖嘖稱奇,而只有蔡京默然不語,還在細細觀看。猛然,蔡京大喝一聲道:“大膽刁民,竟敢在天子腳下胡鬧撒野!” 眾人嚇一大跳,童貫問道:“太師此話怎講?”

蔡京說道:“我看這山嶺,雖然形神兼備,從畫工上來說已臻妙境。但山嶺的形態卻不甚俊秀美觀,還似有破損的跡象。看那山川河流,隱隱有被斧鑿刀劈而開裂的態勢。你再看那松樹,古今畫松,哪裡有用紅色渲染的畫法。再看那山嶺的分佈,卻似燕雲十六州的佈局。山河破裂,血染古松,分明是說我大宋要亡國。” 眾人大驚,細看之下確如蔡太師所言,童貫馬上傳令,急調一萬禁軍開出城外,立即封鎖演藝場所有出口,將作畫之人緝捕歸案。

午時已過,東京城外,禁衛軍和開封府差役已將整個演藝場封鎖,場內人心惶惶不知所措。童貫坐鎮校軍場中,指揮搜查,直搜到日落西山,一無所獲,童貫悔不該作畫之後讓他來去自如,他作畫後渾身烏黑,根本無人認得他臉面,這演藝場在東京城外,半日下來估計他早已遠遁,不知所蹤。只好與蔡京一道向宋徽宗稟報。徽宗聞報大驚,親自前往太師府看畫。此時紅日西沉,畫上那一輪血紅日影更覺耀眼,徽宗看得心驚,一者驚於此人用意之大膽,二者亦驚於此人畫工之神妙。當即下詔,無論如何要將此人抓捕。蔡京又稟上道:“萬歲,為免此事在民間造成過多的驚擾,臣請原定在本年元宵之夜的東京花燈節如常舉行,校軍場的封禁現即可解開,另請萬歲頒下旨意,各地才子透過本次慶典的才藝選拔,被選出者仍可被朝廷酌才錄用。” 徽宗一一準奏。

宋徽宗那邊在抓捕要犯,揚州這邊酒館內的兩位老者仍在對酒談論,講得眉飛色舞,一旁眾人聽得目定口呆,其中有人問了:“ 您兩老講了這許久,那作畫的怪人到底是誰,叫什麼姓名呢?” 其中一老者說:“ 要問姓名,只知他參加慶典時自報為許浪,是真是假無從知曉了,模樣也是沒一個人認得。倒是他揹著那把琴,斷了一截,有在慶典上聽他彈奏的人認得,於是慶典之後,有人便喚他作殘琴書生了。” 坐在離兩老者不遠處那張小桌旁的書生,邊喝酒邊靜靜地聽著,誰也沒有在意他。片刻之後,他背起身邊的布袋,走出酒館,臉上泛著濃濃的酒色,慢悠悠走在路上,口中低聲吟誦:“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北宋宣和七年,女真金國滅遼,佔領燕雲十六州,而後兵分東、西兩路渡過黃河南下攻宋。靖康二年,金軍攻破東京汴梁,擄走徽宗、欽宗二帝,史稱靖康之難,北宋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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