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姥姥的月亮
這是姜薇的技巧，方便自已隨時進入角色。
她握著劇本，在劉導的講解下反覆確認這場戲的站位和逃跑路線。
劇組工作人員正在按要求埋好炸藥，這場是鬼子空襲逃亡流民的戲份。
“宋老師，您來了。”姜薇看見一位衣著襤褸的老人走過來，笑著衝她打招呼。
宋紅越微微一笑，溫柔和藹地揮手示意：“嗯。”
宋紅越是和她演對手戲的女演員——圈內有名的演技派，年輕時包攬大大小小的影后，經典角色數不勝數。後來年紀大了，開始飾演一些媽媽類的角色，演技依舊驚人。
姜薇請教最多的演員就是她，宋紅越本人溫柔熱心，很願意提供一些指點。
片場裡經常能看見她同宋紅越一起討論對戲，關係很不錯。
待所有準備工作完成後，姜薇和宋紅越站在大堆群演中，在導演的指令下正式開拍。
有人大喊一聲：“鬼子的飛機來了，快跑。”
一時間所有人都開始騷動奔跑，驚恐的尖叫此起彼伏。
“姥姥，抓緊俺！”姜薇緊緊握住宋紅越的手，拼命向前跑。
老人總歸是身體不便，沒跑上兩步，就摔在地上。
姜薇立刻停下，回頭檢視情況，滿臉焦急：“姥姥，快站起來，鬼子飛機來了。”
話音剛落，不遠處的炸藥轟的炸開，濺起一堆土。
姜薇跪撲在宋紅越佝僂的背上，護住姥姥。
“月亮，你快跑，別管姥姥。”宋紅越衰老的臉上全是哀傷和急迫，她剛抬起頭就伸手推遠外孫女的肩頭。
“不行，俺不能丟下姥姥你。”姜薇背過身，半蹲著，“姥姥，俺揹你。要走一起走。”
宋紅越眼睛裡是絕望的休慼，聲音蒼老沙啞：“月亮，你跑啊，快跑啊！姥姥老了，跑不動了！俺只會拖累你。”
“月亮，聽姥姥的話，快跑！”
“俺不要！”
姜薇急得掉眼淚，她不管不顧要把人往肩上背。
突然一股力量將她撲倒，同時耳邊傳來巨大的爆炸聲。
是空投的炸彈。
她的臉被摁進土裡，來不及喊疼，迅速扭頭看背上的人。
“卡—”劉導喊道。
“道具組快把帶血的衣服給宋老師換上。”他指揮眾人，“換完接著拍。”
姜薇安靜地趴在地上，沒有起身，臉上的表情也是震驚的呆滯。
好似與四周的人群處於不同的世界，對他們沒有任何反應。
她在維持自已的狀態。
幾分鐘後再次開拍。
姜薇再一次扭頭接上之前的情緒，看到被炸得滿身是血的姥姥那一刻，五官都痛苦得扭曲，撕心裂肺地大喊：
“姥姥——”
她抖著身體爬出來，將人摟進自已懷裡。
血從宋紅越蒼白的嘴角大股大股吐出，她張張嘴，無聲地念道：“快跑！”
“姥姥，你在說啥，俺聽不見！俺聽不見！”姜薇悲傷又痛苦，耳朵貼近她的嘴邊。
老人瞪大眼睛，費勁吞嚥，才發出微弱的聲音：“快快，快跑，月亮！”
斷斷續續，字字啼血。
“俺們一起走，一起走！”女孩想抱起老人，稍稍起身。
宋紅越又一口血吐出來，嚇得人不敢再動。
姜薇緊緊摟著她，無助地向四周奔跑的人懇求：“有沒有人能救救俺姥姥？救救俺們，救救俺們！”
沒有人為她們停下，所有人都在為自已的生命奔逃。
一隻粗糙的手用力握住了她的手。
姜薇滿臉絕望地低頭看去，有一瞬的遲疑。
黢黑衰老的臉溝壑縱橫，是將熄的燭火，幾乎沒有生氣。
可混沌的眼睛卻充滿慈愛和溫柔，她努力幾次才勉強維持嘴角的笑，一隻手緊緊抓住姜薇，這耗盡了她全部的力量。
“月亮，活下去…活下去…”一聲一聲，微弱到幾不可聞，卻又堅定不移。
她要死了，姥姥要死了。
這個念頭瞬間出現在腦海裡，悲傷的情緒不斷蔓延，姜薇胸悶到無法呼吸。
她像是恍惚了，分不清表演和現實。
死，死？誰要死了？姥姥，媽媽？
不——是眼前的人，是懷裡的人，是最重要的人，她要死了！
“月亮…月亮…月亮…，俺的月亮…姥姥的月亮…，跑…，活…”
老人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眼神徹底潰散，無意識地念道：“月亮啊，俺最愛的月亮啊！”
姜薇一動不動，神情呆滯，眼睛卻在流淚。
她沒辦法思考，沒辦法有任何反應，彷彿之前預想的動作都未存在過。
手背上緊握的力量消失，這才驚醒般移動視線，看見那隻手重重落下，她慌張地伸手抓住。
她望向老人的臉，安詳地閉著眼，一大滴淚順著眼角消失在蒼白的鬢髮裡。
“姥姥，姥姥！”她驚慌失措地喊著，鬆開手去試探鼻息。
沒有呼吸。
表情短暫地停滯後，姜薇顫抖著雙手摟進懷裡的人，整個人都崩潰了！
她像孩子般放聲大哭，絕望又無助，撕心裂肺地彷彿就要死去。
鏡頭裡，四周的人雜亂地逃亡，中心的她們只是渺小的一點罷。
“卡—”劉導喊道，隨手抹了把溼潤的眼角。
他堆起燦爛的笑，嚷嚷道：“宋老師你倆演的太好了，一遍過，辛苦辛苦！”
宋紅越睜開眼，想要起身，卻發現自已被摟的太緊，無法動彈。
所有人這才注意到，姜薇沒有停。
她發顫坐在那，豆大的眼淚不斷順著沾滿灰塵的臉頰滾落，崩潰地大哭，像是沒有意識到拍攝已經結束。
宋紅越和劉導一怔，隨即同時反應過來——這是入戲太深了，她還沒出戲。
“姜薇，沒事的，這都是假的。”宋紅越第一時間溫柔安撫她的情緒。
“你看，我這不好好的嗎？姜薇，姜薇…”宋紅越不停地念姜薇的名字，氣息也很疲倦——她也才演完情緒爆發戲，加之年齡也大了。
“姜薇，你先放手。”劉建走過來，迅速拉開姜薇的手，把宋紅越拉起來。
姜薇任由他的動作，麻木地大哭著，像是隔離在另一個世界。
劉導確保宋紅越的情況，立馬把姜薇也拽起來。
姜薇的力量也耗盡了，大哭變成了止不住的抽泣，快要哭死過去的模樣。
腦子裡渾渾噩噩，不斷回放“姥姥”將死的畫面。
她意識到戲已經結束了，可沒辦法停下來。
宋紅越也心疼眼前的女孩，她伸手想要拍拍肩，被一把抓住了手——是姜薇。
她牢牢抓著宋紅越的手，不肯放開。看著人不斷流淚，像一隻淋溼的鳥。
見狀，眾人只能連哄帶拽地將她拉到休息室。
留下宋紅越陪她，其他人則繼續拍戲。
老前輩脾氣很好，耐心陪著她緩過勁。
姜薇好不容易止住哭，她抱歉一笑：“宋老師，不好意思，今天我失控了，您沒被我嚇到吧？”
“怎麼會，小姑娘，我要是這麼脆弱，那這輩子可白活嘍！”宋紅越慈祥地注視她，取笑道。
“你今天怎麼了？是想起什麼傷心事嗎？”宋紅越試探性詢問。
年輕演員為了自已能哭出來，回憶一些傷心事是很有效的催淚方式。
“不是，是老師您演的太好了，我的情緒被您帶動起來了！我也不知道自已在演什麼，只是憑藉您給我的感覺，順其自然的表演。”
“我的本能告訴我，就該是這樣的。”
姜薇細細思索後給出了一個出乎意料的答案。
她回想當時的情況，原本前部分還依照自已的理解在進行表演，可到看到宋老師似乎真的要死掉的模樣時，整個人像是真的失去至親一般痛苦，演繹也開始不一樣。
姜薇這才明白，自已不但被宋老師壓戲，更可怕的被對方帶入角色，真正開始入戲。
“這樣嗎？那你這是在表演的過程中領略到角色了，很有天賦啊。”宋紅越笑容優雅，誇獎她。
“宋老師，我覺得這是因為您。”姜薇眼睛紅紅的，執拗地回答道。
“怎麼講？”宋紅越饒有興致地問。
“您的演技太厲害了，直接把我帶入戲了！我之前演戲總是根據我設計好的動作一步一步來，每次都要想下一步該怎麼演。”
“但和您那段不一樣，我能感覺到自已並沒有經過思考就自然而然地表演下去，彷彿這個角色在我身上活過來一樣，這感覺太奇妙了！”
姜薇的眼中的崇拜都要溢位來了。
她紅著眼吸吸鼻子，言辭中滿滿都是羨慕：“什麼時候我才能像您一樣，有這麼精湛的演技啊？”
“像這樣能把對手演員帶入戲的演技，我這輩子能達到這樣的高度嗎？”
“孩子，當然可以。”宋紅越忍不住大笑，老去的眉眼間依稀可以看見年輕時的明豔自信。
“演戲這條路是沒有捷徑的，天賦並不是全部。”
“我甚至覺得天賦僅僅是佔比很小的部分。”
“聽到這你是不是想反駁我？心裡說不定在想，這老女人在胡說什麼？天賦怎麼可能不重要？”宋紅越戲謔道，眼角的細紋分明。
姜薇急忙搖頭，一臉我哪敢的表情。
宋紅越笑了兩聲，不甚在意地說：“多的是出道巔峰的天才，可又有多少可以一直保持。大都巔峰之後一路下坡，靈氣全被耗盡了。”
“能天才一輩子的演員才是鳳毛麟角，所以天賦並不是靠得住的東西。”
“那是什麼呢？努力、堅持還是更多的練習？”姜薇較真地盯著她，困惑不解。
“它們是重要的，但不是關鍵。”宋紅越緩緩說道，“關鍵是觀察，是體驗。”
“觀察，體驗？”姜薇怔然，“是觀察實力派的表演嗎？”
她收斂起笑，是從未有過的嚴肅：“不是，是觀察比他們更生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