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銀行總行大樓的食堂以淺色裝飾，極盡可能地顯得寬敞明亮，試圖讓人多生出一些食慾。
但是如此明亮的燈光也仍舊透出模糊感，再加上在餐檯上刻意營造出的騰騰蒸汽，看上去讓這食堂有種桑拿洗浴中心的氛圍感。
由於工作的特殊性，食堂24小時開放， 此時也有零星鬼差在用餐。
陳鐸為今天會議專門準備的工作餐放在靠裡的用餐區，是管理層專用的，這個區域沒有刻意與其他區域做出物理隔離，只是座位顏色略深，但一般的普通鬼差都會自覺地坐在外圍。
陳鐸領著王新月來到餐檯前，看到自助菜品，她不禁食指大動。
這些鬼餚要賣相有賣相要香味有香味，堪稱名副其實的御廚出品。
她拿起餐盤，取了一些菜品，端到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陸陸續續有參會的鬼老總來到食堂用餐，不過他們打餐後，並不敢與王新月離得太近，而是三兩個聚在與她隔桌的位置落座。
只有陳鐸，坐在她對面搓著手滿臉期待地看著她。
陳鐸眼看著王新月吃了一塊玻璃肉，再吃了一塊，又連著吃了第三塊，他忙問：“怎麼樣，味道如何？”
王新月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又埋頭吃了一隻鮮橙黑口貝，再剝了一隻油燜藍龍蝦。
陳鐸抑制不住他顫抖的手、激動的心，雙眼放光：“王行長，菜品合您胃口嗎？”
王新月往嘴裡塞下幾片冰霜黃瓜，細細嚼了嚼，默默放下筷子抬起頭。
她臉上寫滿迷茫，看著陳鐸期待的表情，她斟酌了一會才道：“你……是不是忘記放調料了?”
陳鐸眼裡的光瞬間退散，他頹敗地耷拉下肩膀，“唉……果然，還是沒有味道。”
王新月於心不忍地伸出兩個指頭比了個極細的縫：“也不是說沒有味道，就是略微，略微淡了那麼一丟丟。”
陳鐸長嘆了一口氣：“王行長有所不知，我不是沒放調料，這菜裡的調料可是人間的十倍有餘啊，也無怪乎您剛死沒幾天，自是最吃得出來的。看來我這鬼餚第一大廚的名頭，根本就是在自欺欺鬼啊……”
說罷，他抓起鍋鏟，一跺腳一扭身，捂著臉就跑開了，留下王新月一臉錯愕地呆愣原地。
“別理他，他就這樣。”
一個張揚的男聲出現，原來是許路端著餐盤走了過來，他面帶笑容，慢條斯理地坐在了王新月的對面。
“你是不是覺得這菜，看起來跟吃起來差距特別大？肉沒肉香，菜沒菜味，寡淡得很？”
王新月點點頭，又左右看了看，疑惑他的好基友葉馳云為何沒出現。
許路漫不經心地舉起筷子揮了揮。
“別看了，老葉習慣了餐仙風飲玉露，十天半個月都不稀得吃一頓。”
他夾起一塊蔥鹽牛小排，放在鼻間嗅了嗅，然後咬了一口，問：“你死了多少天？”
王新月如實答道：“也就十來天吧。”
見許路眯縫著眼，吃得好像很美味的樣子，不自覺又將信將疑地夾起一塊牛小排，也咬了一口，可味道仍是淡極，她不解地望向許路。
許路神秘兮兮地笑笑：“那也難怪，還記著陽間菜的滋味呢。嗨～誰不好這口呢。”
許路指了指盤子裡的菜，又指了指窗外，“你看，看看這個世界，是多麼的昏暗無光，這是屬於死物的世界，是鬼魂居住的地方。你知道那層層疊疊、遮蔽一切光明的塵埃，是什麼嗎？”
王新月順著他所指的方向，向遠處眺看，這裡是天地銀行總行大樓的中間位置，在1000層，可以俯瞰整個幽冥世界的景緻。
現在已是早上五點，快要天亮了，透過沉悶昏暗的空氣，遍佈於整個穹頂的冥光緩緩向下滲透，卻好像越來越沉重、越來越遲緩。
似被什麼東西層層障住般，越向下，冥光便逐漸稀薄，直至到達地面，已經被厚重的塵霾染上烏色，使得地面上芝麻點大小的來往鬼魂，都如同籠罩在晦暗不明的濃霧中般，詭異又陰森。
“是願念。”
許路垂眼睨視幽冥世界無垠的法土，他叼著一截雞腿，狠狠撕咬了一塊下來。
“是億萬鬼魂無窮無盡的願念。貪、嗔、痴、慢、疑，求不得、怨憎會、愛別離，一切的難捨、不甘、後悔、期盼、愛戀與仇恨，皆在其中。你瞧，這片貧瘠的土地，陽光照耀不到，風不能穿透，連一滴甘甜的水都沒有，植被無法生長繁盛，陳鐸他，東拼西湊，用無人認領的貢品調製出來的鬼餚，又怎會有真正食物的滋味。”
王新月聞言，一股無限的淒涼由心間升起，這才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死亡”二字的定義。
她與身下那芸芸眾生無異，只是一隻孤獨無根的鬼，沒有了肉身的承載，僅憑著靈魂生出的妄念，竟將這世界蔽得黯淡無光。
她默默低下頭，挑起一筷子醬油撈麵送入嘴裡，濃烈的醬油香夾裹著一縷暖流順著喉頭貼腸滾入脾胃，滲進百駭魂絲，她驚異地抬起頭，“可是，這碗麵，為什麼這樣好吃！”
“這不過是陳鐸的執念，他的夫人，最喜食他做的醬油撈麵，這一碗麵，統共兩種佐料，蒐集起來最是容易，陳鐸這傢伙，擺了幾百年的攤，就為了能再遇到他的夫人。只要他牢牢記得這碗麵的味道，就能讓吃到的鬼，感受到當初的那份溫暖。”
他哼了一聲，“我從來不吃，反正都是假的。”
王新月沉默了一小會，“啪”地撂下筷子：“你給我把雞腿放下！不想吃別吃，吃飯時倒人胃口的鬼最沒道德！”
周圍的鬼見狀，紛紛嚇得丟下沒吃完的餐，溜了個乾淨。
許路驚詫間轉頭，剩下的半隻雞腿跌在桌上，他愣了片刻，眯著眼微微一笑，金色鏡框下一雙微微上挑的鳳目閃過一絲狡黠的光。
“不過是順道同你介紹一下行裡重要後勤機構的情況嘛，小姑奶奶，怎麼還生氣了。”
“有得吃不錯了，挑三揀四，美得你了！”
王新月垂眸瞧見白瓷碗中的香草冰淇淋正在逐漸融化，心中無名火起，一股腦衝面前的許路發了出來。
“好好好，老闆批評得對，往後屬下一定不辱您的教誨，頓頓都吃上三碗醬油撈麵！”
許路嬉皮笑臉，將麵碗朝王新月跟前推了推：“來，吃吧，眼看著要下班了，我帶你去宿舍。”
儘管冥光被願唸的雜塵重重阻隔，可清晨時分，外面的天色仍逐漸亮了起來。
王新月將碗中最後一撮麵條嗦進嘴裡，滿足地將麵湯飲盡，她忽然生出些倦意，站起身扯了扯衣角，說：“走吧。”
許路看著面前穿著鵝黃色睡衣的少女，此刻她臉上滿是饕足的神情，像一尊毛茸茸的玩偶娃娃。
窗外稀疏的晨光映在她身側，反被她的衣衫襯出一圈金色的光暈，他心中難得出現一絲幾千年都未曾有過的觸動，他的目光隨著她移動，口中喃喃附和：“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