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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聲交織著嘶吼,那聲音又尖又銳,如長矛一樣鋒利地扎進安雅的耳朵裡,“像老奶媽做鞋的錐子”
安雅這麼想道。
實際上,在如此泥濘的道路上,那位叫作彼得的車伕還能盡忠地抽打那條老驢以迫使它向前拖動平板車本來就是一件值得讚揚的事情,他看起來疲倦不堪,飽經滄桑的苦瓜臉上沾著泥點,雜亂的黃白混發上是沙塵與草葉,那是正午時突然其來的大雨創造的傑作。
安雅緊緊貼著媽媽,她有一頭金黃色的柔順長髮,在潮溼的森林間如瀑布一樣揚了下來,顯得略有倉促,媽媽摸出一把檀香古木的梳子,一下下輕巧地為女兒梳起頭來,她邊梳邊憂心忡忡地抬起了頭。
閃電劃穿蒼穹,就像克羅軍的輕戰士砍入敵人頸部一般,炸裂著血腥的氣息,本該寂靜的夜被撕的粉碎,星辰痛苦地以微風以示呻吟。
亞琳為此不安起來,她摟住安雅,哄她睡下,並把梳子小心翼翼地擺回一隻精緻的梳妝盒中,顛簸使它銀光一閃,這位伯爵夫人清楚的明白那是一把略有弧度的女式匕首,那是埃馬爾送給她的。
即使埃馬爾死去多年,亞琳仍忘不了他那雙深情的棕色眼睛,那讓她想起了貝爾克蘭地域的雄壯山峰,她深愛著丈夫的一切,包括他如炬的目光與孔武有力的英姿,又或者是其大咧咧又很不拘小節的性格。在安雅兩歲的時候,他變魔術般地掏出這玩具般小巧玲瓏的可愛利器。
“哦,這玩意兒作為夫人二十四歲的生日快樂應該及格了吧?”
亞琳接過匕首,玉指扶過冰冷的刃身,淺藍色的光澤閃爍著,彰顯著它不凡的攻擊力,刀尖略有傾斜,亞琳知道,這叫“倒鉤”是能穿透敵人後造成撕裂傷的細小機關,刀柄握起來異常舒服,明顯使用了堅韌的皮革,她將那雙永遠瀰漫著水汽的好看藍眼睛湊近匕首,看到了鐫刻的樸實花紋,她笑了-那正是一朵簡筆的玫瑰花。
埃馬爾第一次坦率的向她表達感情時,也送上了一束玫瑰花,那時她喜極而泣地與之相擁。
抱了好久好久。
在克羅,只要接受過基本教育的人,都能輕而易舉地描出這種玫瑰花。那是永恆的愛的意思。
“夫人?”老車伕並沒看到亞琳眼裡漾岀的甜美,他只是重複出心中的想法與路況:“老驢走不動了,旅鎮今晚是一定到不了的了,趕緊找地方露宿吧。”
亞琳看看睡的並不安穩的女兒,深深地嘆了口氣。
戰亂開始後,僕人們偷走了大部分的錢與首飾,逃的不知蹤跡,只剩下老彼得與幾名死士。死士們為了讓亞琳一行人安全撤離早已拔刀與反叛軍廝殺,雖然那是勝率為零的戰鬥,但誓死效忠是對埃馬爾伯爵恩情的唯一報答辦法。
強迫老彼得又會有什麼用呢?半夜被野狼吃的乾淨或者是跌入讓人粉身碎骨的洞中嗎?
“好,就在附近吧,明天早上繼續趕路。”
溫柔而疲憊的女聲。
估計很快就要破曉了,亞琳身旁細碎的野草上掛滿露珠,心事重重的她近乎一夜都沒怎麼睡,只要她嘗試放鬆下來,過往記憶的沼澤就伸岀一隻骯髒的淤泥之手,要將亞琳死死溺殺於痛苦之中。
於是被迫睜開雙眼。
飢餓與寒冷步步為營,無時無刻侵蝕著她,讓她的手腕腳腕都變的冰涼,她雙手駐地將自已撐起來,打算吃點東西。
亞琳輕手輕腳地站起來,翻動起車板上的行李,直至找到一隻蓋著白布的籃子,籃筐上的白布明顯地凹陷下去,所幸,掀開後仍有一些被雨淋的發軟的白麵包。
它並不好吃,但入口的融化悸動仍讓亞琳十二分的感動。
她嚼著白麵包,即使貝齒的切碎與唾液的混合令其化為了黏糊,但這位伯爵夫人仍享受著咬的過程。因為,這讓她感覺自已還活著。
腦中又縈繞起了與丈夫午後小酌的時光。
那是一個金色的下午……
亞琳煩躁起來了。
天將啟明,曙光照到了山巒之上,樹木蒼翠挺立,彷彿是秀頎的紳士在表達敬意,野花與落葉相得益彰的堆積。構成了芬芳馥郁的小路。假如沒有血跡與屍體的惡臭,興許人們喜歡這一刻吧。
“媽媽?” 安雅叫住發愣中的母親,白皙的小臉漲的通紅,她拉住亞琳的衣襬,當媽媽清澈的藍眼睛看向她時,心中卻升起了一股類似怯懦的情感。
“我要小解。”
“停車,彼得,大小姐有事要處理。”
安雅看到媽媽那雙纖細的手伸了過來,然後自已被抱了起來。隨即感到的是柔軟的觸感挾著一絲絲溫暖。
她緊緊抱住媽媽。
老車伕皺起那張經典的苦瓜臉,無奈的剎住了車,老驢長嘶一聲,平板車緩緩停住。
母女二人短暫地閃爍了一下,隨即便消失在森林的籠罩之下。
老彼得看看遠去的母女,不滿地嘟囔起來:“貴族就是多事,離我的裴拉妮絲差遠了,她才不會給我找麻煩呢。”
生出了一口火氣。
他狠狠踹向老驢的腹部,想要出氣,但滑的地面與來自於驢肋的反震讓他摔了個狗吃屎。他氣急敗壞地抽起一把鏽跡斑斑的鈍馬刀就欲砍向老驢的頸部。
理智的網終究縛住了老車伕那只有著暗沉面板的粗糙右手。
“這麼走得猴年馬月才能到頭啊!”
總之,不論彼得怎麼想,他還是收起鈍馬刀,然後拍打拍打一身的泥巴。規規矩矩地坐回了平板車上。
亞琳牽著安雅回來時,只看見老驢用那雙蹄子碾碎著淺草,似乎頗有些怨氣。
一望無際的樹木。
從早晨到黃昏。
安雅看到綠色終於散去,再也叫不到討厭飛蟲的嗞嗞叫聲,她看見了一座高聳的塔,是由白石所築。
絳紅的天空映著這片白石之域,那是旅鎮的標記。
實際上克羅不僅具有發達的農業技術,這裡建築的水平也處於一流之境,不論是細節還是輪廓都追求卓越,即使旅鎮只算小鎮,但卻不失大氣。白石鋪築著這裡的一絲一毫,放眼望去,潔如天使的羽翼,這讓亞琳想起了曾經在神諭臺上的古老傳說。
“傳說翡翠城是奧茲國的中心,四方都存在女巫,兩個善女巫,兩個惡女巫,而奧茲是一名偉大的男魔法師,他創造了這座城市……《綠野仙蹤》”
她祈求有一個如奧茲一般的大魔法家來平息這場戰亂,讓她與女兒的生活歸至以往,然而,神似乎並未聽見這位貴族的虔誠的聖誦。
戰火仍在蔓延。
ⅠⅠ
“我是拉德金.漢斯,美麗的女士,請問你們是要住店嗎?”
“是的,但在那之前請燒好洗澡水並準備飯菜,這是五枚金納魯。”
亞琳從口袋中取出金色的錢幣,隨後放在旅店結實的木櫃臺上,圓滾滾的胖老闆連忙把錢收起來,存放在一隻布袋中,裡而且放著顏色各異的錢幣,但銀色居多,金色偏少。
這家店的確物美價廉,房間配置簡潔而清爽。
一張足以睡下兩人的木床,上面鋪蓋著乾淨的白布毯子,寬大的桌子,前後有兩扇門,用來通風與乾燥。旅店夥計做事也十分麻利,木浴桶倒入了滾燙的洗澡水,當他們吃過飯食後,這一桶水便大概會變得溫熱適宜。
安雅吃到了自旅行開始後最美味的一頓飯,白麵包與蔬菜湯,還有一大碗燉肉,可口極了。
濃郁的湯汁夾帶著略有焦香的鮮肉入口即化,醇厚而濃重。
但對於小女孩來說,最令其高興的是和藹的胖伯伯還送上了一份蜜糖漬柑。
是甜味,稀有的酸甜口味。
媽媽掏出幾枚銀納魯,但胖伯伯僅是取出了其中的一枚,安雅看到當胖伯伯的手觸碰到媽媽的手時,媽媽像觸電一般彈開了手。
小女孩還記得那只是一個平常的下午,她擺弄著奶媽用剩布頭縫的一個新玩意兒,媽媽卻推門進來,告訴她馬上將有一場旅行了。
“媽媽,我可以帶上我的新娃娃嗎?”
“可以,寶貝兒,但只能拿一個。快一點。”
“媽媽?”
“?”
“我們要去哪裡啊?”
“寶貝兒,媽媽也不知道。”
“媽媽,夏萊恩斯會和我一起去嗎?”
安雅只知道一向溫柔的媽媽大發雷霆,這嚇哭了她。媽媽粗暴地拿起幾件衣服與一個娃娃塞入布袋中,隨後給她套上一件黑棕色的斗篷。
“我不要穿這個!”
“你不穿也得穿!”
今天的媽媽真討厭,安雅心裡鬧起了彆扭。
數日的風餐露宿。
她無法理解媽媽帶自已離開領土而選擇長途跋涉的行為。
但如今終於可以放鬆了吧?
但並非一切都會如她所願。
“彼得,這是二十金納魯,去換匹好馬,剩下的算你的工錢,兩天後去伊始城。”
老車伕仍皺起臉,但看到夫人手中閃閃發亮的金幣,他彎腰做出了一個滑稽的鞠躬禮。
亞琳本想笑笑。
女兒卻徹徹底底地爆發了。
“我才不要,嗚哇……”
亞琳輕輕蹲下身來,嘗試安撫大哭的女兒,但毫不起作用,素來涵養極佳的貴族夫人在眾人的注視下逐漸面有慍色,說話的語氣帶上一抹不容反駁的威嚴。
但小女孩並沒有停止哭泣。
“女人們的臭事讓她們自已解決去吧,老子可不奉陪了。”老車伕心念道,隨後迅速離開了漢斯旅店,他看著手中金燦燦的錢,不由由得滿心歡喜,“來匹差不多的馬就行了。”他大搖大擺走進了酒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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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飲了大半桶1號酒的彼得感到神清氣爽,他真的非常熱愛這種時刻,不管是鹹辣的重油鹽食品滑入腹衝時,還是撒出一把金納魯嚇壞侍者時,他不禁哈哈大笑起侍者的蠢樣,但這並不代表著他對於那些錢沒有惋惜之情。
車伕想起了埃馬爾伯爵在世時伯爵府的盛況,他有幸偷看到伯爵的金庫,數不盡的金納魯堆積成山,鮮豔而璀璨的寶石點綴其中。他被這金錢猛獸嚇得近乎呆了,那是他自出生以來發愣最久的一次。但當克羅開始了內戰之後,這一切都化為了泡影,但儘管如此,亞琳夫人仍還存有相當數目的一筆錢財,而為了帶女兒去安全些的地方,她做出了一個讓車伕認為愚蠢到家的決定。
他們要跟著戰爭跑。
戰爭所過之地無疑盡是死屍殘骸與惡臭的鮮血,但這傻女人好像中了咒一樣,仍然不停的前進。
每當他看到安雅的時候,就會產生一種無法言語的沉重悲哀,他又何曾沒有女兒呢,名叫裴拉妮斯的大女孩兒,今年剛滿二十歲,她繼承了她母親艾納克的棕色頭髮與雀斑,卻因此變得很俏皮。若不是卡洛因小子十分優秀的工匠能力與御馬技術老車伕心生敬佩從而嫁出女兒。裴拉妮斯可能在彼得身邊盡孝。
但戰亂開始後,與主人定下賣身契的彼得只能與女兒一家與被迫分離,自已只能帶著已死伯爵的妻子到處亂走。
突然他怔住了。
如果將賣身契偷出來後毀掉不就行了?
這個想法如同烈焰吞噬了理智的草原,彼得認為這是他一生最聰明的時刻。事實也的確如此,一個個想法從思想的海洋間翻騰四溢,要是被檢察官抓住該怎麼辦?
克羅的契約法律十分嚴格,違法者要麼斬首,要麼流放到世界邊緣(死沼)。從來沒人能活著從那煉獄當中回來,但彼得馬上覺得自已蠢到了外婆家。
克羅內戰,檢察官們大多出戰或指揮,國內除了個別城鎮擁有神像的庇護免於災難外,大部分化成殘骸廢墟。
或許克羅這個世界馬上就要走向崩潰了。
但這與一個一心只想與女兒團聚的老父親又有什麼關係呢?
檢察官難道能放下戰爭抓一個車伕嗎?於是老車伕回到旅店去。亞琳夫人是與小丫頭片子鬧完了,彼得並不知道兩人鬧到了什麼程度,當然也不想知道。他從平板車上卸下一隻大粗板條箱,這是由木板與釘子製成,做法自然也是神諭中的,預告中所有的製作方法簡單至極,神降下來一切的全都有著異常之高的價效比。
這箱子裡存放著彼得的錢袋與那把鈍馬刀,只要拿到那份寫著誓言的羊皮卷,他馬上就能步其它僕人的後塵了。
車伕年輕時是做竊賊的。他輕手輕腳,走到亞林與安雅的房間所在的走廊,他舉起馬刀,即便它過鈍的而無切割之用,但寬大沉重的刀身仍能作為鈍器使用。
“一下子就足夠了。嬌生慣養的貴族們不可能明白這一擊的沉重,只要讓她昏厥過去,那麼一切都大功告成了。”
ⅠⅤ
龐然大物散發出驚人的熱量,安雅看不清它的長相,只見到燃燒一般的鱗片在閃閃發光。
它尖銳的利爪十分粗壯,像是樹樁一樣。
它觸碰了安雅的額頭。
亞琳掏出絲帕浸入冷水,然後敷到女兒滾熱的額頭之上。安雅沉沉地睡著,煞白的小臉上隱隱約約有一個巴掌印。
亞琳無比後悔揮出那一掌,當勁道砸到女兒小臉上時,哭聲戛然而止,女兒愣了一瞬,捧起了自已腫起的臉,淚水聚成了小溪。她隨即開始了無聲的哭泣。
“嘔呃…”
又吐了。
來勢兇猛的高燒與腸胃病在安雅吃了一記耳光後如瘋犬一樣撕扯起她幼小的身軀。
亞琳心中泛起一股心疼,她連忙為女兒拭去嘴角邊的嘔吐物,這位伯爵夫人的眼睛也紅紅的,明顯也哭過多次了。
“就因為她不聽話,就應該打她嗎?她本應該在太陽底下自由自在地玩耍,應該吃豐富的食物,你沒有給她這些,還讓她遭到了不該遭到的疼痛。”
“我到底是不是一個合格的媽媽啊?”
“埃馬爾,告訴我,我是不是做錯了。”亞琳看著手中的匕首呢喃道。
“寶貝兒,媽媽錯了,你睜開眼睛看看媽媽好嗎?”
前門被推開了,但亞琳沒有回頭。
“無疑就是老車伕酒足飯飽後來覆命了。”
但來者的確在她的意料之外,那肥胖的身軀與一頭油汗宣佈來者正是漢斯旅店的老闆—拉德金.漢斯。
“亞琳小姐……”
胖子的臉脖子粗碩地昂起,明顯喝了不少酒。
亞琳馬上感到了那隻油膩的胖手壓住了自已的肩膀。
“離我遠點!”亞琳胡亂揮舞起手中的匕首,但未經訓練的雙手怎麼可能具有掌握武器使用的分寸。
形勢一目瞭然,是食肉者與食素者共處一室的局面。
漢斯如同一隻豬,他撲到亞琳柔軟的軀體上,雙手撕扯著她那身冰絲布料的長裙,那張猥瑣的胖臉似乎長出了觸手,要穿透亞琳最為珍貴的,只能供給埃馬爾的東西。
亞琳奮力掙扎著,她借勢對胖子長滿斑點的噁心脖頸劃出一刀。
但仍不可避免地產生了誤差。
寒氣逼人的倒刺干脆利落地咬下胖子胸口的一塊肥肉,他吃痛的略抬起身,亞琳趕緊翻身推開他。
她立刻向後門逃去。
“臭婊子!”漢斯的眼睛紅了。
當她推開門的一瞬,一種劫後餘生般的感覺油然而生。
鈍馬刀砸了下來。
天旋而地轉。
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彼得要這麼做?
為什麼要幫這個人渣?
但亞琳再也沒有時間與機會思考了。
她被漢斯拖進了私人房間。
不知過了多久。
胖子心滿意足的起身更衣,亞琳裸著露全身,那只是一具豐腴的肉體。
因為她的心死了。
她伸出手,匕首握住了。
伯爵夫人劃開了大動脈,血噴射而出。
“埃馬爾。”
“安雅。”
她夢囈般呢喃著。
呼吸停止了。
胖子推開亞琳房間的門,穢物的酸臭氣味襲來,他不悅地伸岀胖手揮揮。安雅仍未醒來。
漢斯將她連同被褥一同卷好並扔給夥計。
“拿給奴隸販子們,隨便開個價賣了。”
“好的,頭兒”
“另外去集上買匹好馬,打一把新馬刀”
隨後胖子笑容滿面地走入旅店正廳,彼得正大啖著一隻燒野豬腿,黃板牙上盡是殘渣。
“彼得老哥,這些玩意兒還合您口味嗎?”
“好,好的很,最好也給我拿一份蜜糖漬柑來,解解酒”
“我會安排一份新梅子湯的,但還請別嘗漬柑了,雖然我只用了二分之一的藥量,但也足夠將成年人折騰夠嗆了。新梅子湯很好喝,您不會失望的。”
次日,老彼得拿上胖子的贈禮,哼著小曲啟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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