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十月十六,東南沿海的春天率先到來。
得益於明中葉的工商業發展,熙熙攘攘的刺桐府人頭攢動。
今天是大日子,縣裡主簿老爺家中添丁,搭了臺請戲班子唱戲。
鑼聲一響,大傢伙自帶椅子,從四面八方隴到戲臺前的土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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倆小孩在陳記糖水鋪櫃面前嬉戲拉扯,面容清秀,額前一縷聰明毛,腦後一縷百歲發,不停指著糖水罐子竊竊私語。
赤腳醫生搖著鈴鐺大開大合擺開藥箱在善堂門口跟一位中年人尋疾問寡,時不時的掏出兩味藥材。用油布包上,立時財貨兩清。
“茂愷,壞人馬上被砍頭了,再喝晚上該鬧肚子了,看大娘下次放不放你出來,母親估摸著這兩天四嬸就要生娃娃啦“
茂愷拽著弟弟,一句一句的數落著,言辭鑿鑿,眼睛卻瞥向早上的板凳,生怕晚會被人佔了。
“等我喝完這口”,茂茹回頭敷衍著哥哥。
接著最後扒拉的兩口,突然眼睛瞪得溜圓。
只見街角的貨郎一手抻著一根粗磨硬木倚在肩頭,木頭上用細鐵絲裹上晾曬過的稻草,上面插著紅紅綠綠的冰糖葫蘆和油甘,一手裡拿著個竹筒,清了清嗓子,唱著“油甘插,油甘插”憑藉敏銳的意識朝著倆孩子那面晃盪過去。
“兩位小公子,新出的,一文錢一次,童叟無欺”,貨郎將竹筒裡的鐵籤子用手捻開,竟然是在原有商品基礎上推陳出新,在鐵籤子刻上各一二三橫,一文錢抽一次,抽一得一,抽三得三,可說把茂人的消費理念拿捏到位。
“來一串,來一串!哥,給錢!”
茂茹舔了舔下唇還未乾透的糖水印子,按耐不住的搓著手。
竟然一舉奪魁,抽了一根三橫,倆兄弟蹦躂著慶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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貨郎取下三串,正遞給兩小公子,側面一來人疾步向前,一手一隻耳朵旋即反向捏了個滿環。
“你倆小王八蛋倒是清閒”人端生的好皮囊,英挺逼人,只是一張嘴卻是一副市井口吻。
“腿腳麻利些”。
“爹,您輕點,您今天怎麼這麼早回來”
“爹,我也是要當哥哥的人了,您說是個弟弟還是妹妹呀”
“我哪知道”
茂茹一手一根冰糖葫蘆,一路上盡是碎嘴子,康維郡想著今天手氣剛回轉就被喚回家去,氣不過又補上一腳,茂茹忙捂著屁股躲閃開來三步並兩步似八步趕蟬,贅著的茂凱在後面嘀咕著還沒看砍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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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前朝兩位重臣得名的尚書巷衚衕口的青石板路飽經滄桑。
還是老模樣。
茂茹跑進衚衕不遠,便是康氏老宅了。
大門內是一座四合院,以中堂為左右連著數十間廂房,坐北朝南,前後三進,每進各有二方天井,中堂和門庭的基礎由青石砌成,樑柱壯實,上有雕刻彩繪。
宅前是紅磚曬穀埕,埕外圍牆門樓飛簷凌空,直指蒼天,門額正面嵌有石刻匾額。
黑漆做底的大門上寫著副對聯,尋常人直呼好大的口氣。
上書“儒釋道三家共祀,詩書畫奕代傳承”。
大門內是高聳的影壁,中嵌“會稽康氏”,後刻“承祥”二字。
左行向裡是一座敞廳,牆上掛著康氏先祖遺像,宋朝書生打扮,身著素衣,正襟危坐。含笑看著路過的子孫,三人忙拜上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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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宅四房院北堂屋,此刻,方萍正焦急地望著屋內,對端著水盆進進出出的丫鬟全不理會,只聽裡屋傳來陣陣喊叫,“陳婆婆,您扶住咯”
方萍焦急地向裡屋大聲喊到:“怎麼,生不下來?”陳蓮兒在屋裡語無倫次地:“費了勁了,使勁,溫煦,使勁”,“陳婆婆,左胯千萬扶得了,溫煦氣力大”話音未落,又傳來溫煦的呼叫聲。
六歲的茂凱和五歲的茂凱莽莽撞撞地跑過來,被方萍一把薅住,“你倆這時候還敢鬧,是不是要我請家法”
“我、我倆來看新弟弟”茂茹支支吾吾地,陳蓮兒給兒子挑了一下下頜。
“滾滾滾”方萍不由分說的將二人搡到後側。
方萍乃長房長媳,迄今康府也只這大房二房各一子嗣,平日裡雖嚴厲但真真是疼在心尖子上的。二房雖生了個姑娘,勝在聰明伶俐,不似兩位兄長這人嫌狗厭。平日裡府裡大小事宜,吃穿用度,迎來送往,都是大房在打理,二房平日頗有微詞,眼瞅今日請的穩婆似乎不太穩當。
伴隨著裡屋的一聲慘叫。
“生出來了!”
還沒來得及細想,頓時一切都安靜了下來。
方萍猛地鬆了口氣,癱坐回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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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蓮兒將孩子裹進早已準備好的懷兜,緊了緊,用手指輕輕點了一下孩子額頭。
“你這個小壞蛋,可是欺負的不輕”緊跟著抱向溫煦,或許是覺得角度不足窺全貌,特意往下面壓了壓。
獻寶一樣,“三嫂,你看看這小東西”。
平平忙給夫人墊了塊腰靠,溫煦額頭上敷著熱毛巾,強撐著體力坐起,看向自已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兒子,眼中滿是慈愛,雙手合十。
“觀世音菩薩在上,此番順利產下犬子,來日身體緩轉便去正覺寺還願”。
“煦兒,不知多兇險,我和大嫂在外面聽的腿肚子都發軟,緩了好一陣才進來,要是這番有個什麼好歹”二房陳庹華快步走了進來,方萍忙打斷道“說那有的沒的,菩薩保佑,過去就好,蓮兒稱了重沒有,時辰也趕緊記下來,呈給老爺子,按照字輩是君以文維茂,跟老爺子討個字,還有老太太那也要支一個人”
方萍顧盼之間。
“老太太那呀,我去”
陳庹華自告奮勇,只是房中幾人神色卻有些不自然。
原來這二房媳婦性格潑辣,進門子的時候就央著多幾道聘禮,婚後又疑神疑鬼,見天的覺得大房在老爺子老太太面前,是無利不起早,二爺幾次三番的規勸,鬧得家宅不寧,更有一次,因二爺在外與一女子攀談幾句,晚上就寢時發現被褥下滿是碎茶碗,嚇得二爺幾日不敢回屋。
“溫煦,我替你討這個彩頭”說罷揚了揚手帶著丫鬟風風火火的趕向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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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兩頭。
陳蓮兒穿夾道從方萍後窗下過到書房,門口站著兩位聽差把門,隔著玻璃窗戶,康文樸筆綴不停,一位衣著緋色文官補服撫須侍立,康文樸退兩步,將毛筆在口中含了一口,持筆向畫,筆走龍蛇,根根松針,纖毫畢現。
看的旁人嘖嘖稱奇,“老大人筆鋒越發雄厚了”盧順之心中感嘆。
“陳姑奶奶,老爺在作畫會客,不能進”陳蓮兒:“我有急事,讓開,但有板子我替你們挨”。陳蓮兒一手推搡開聽差的,一把掀開門簾。
“順之,我書信一封,此番入京後,拜會師長,旁的無甚叮囑,官場不同江湖,當慎之又慎”。
說起江湖盧順之不禁老臉一紅,抬手言諾。
少年時潛心治學,閉門謝客鑽研名家典籍,除了諸子百家外還學射學,算學、天文曆法、山川地誌、上至兵法戰陣、下至兵家小技皆有涉獵。
後來學藝有成技癢難耐,化名楊松去闖蕩了兩年江湖,好打抱不平。
有明一朝,大小商人的數目迅速增長,江南、東南沿海、運河沿岸尤為商賈聚集之地,明太祖朱元璋尤注農業,希望農民安心務農,不過在東南沿海,八山一水一分田的地貌,變成有可耕之人,卻無可耕之地,貧人已驅,在貧困的壓力下,窮則思變的閩人便將海上謀生,看作在陸地耕種一般,閩人既有海洋文明的開拓精神,又有大陸文明落葉歸根的心態。這是正經行商的,也有一些閩人扎山聚義,乾脆做了悍匪和假倭。
盧順之行走江湖除了山匪還有倭寇愣是在地面打下了諾大的名號。
康文樸吹著未風乾的墨印,見盧順之顥然,“這幅《松鶴遐齡》贈你,咬定青山不放鬆”
提拔後正用印。
盧順之謝過恩師陷入沉思。
著四爺哥倆跑去張佃戶家牛棚睡了一宿,把老太太氣的抬手就打。看著陳蓮兒闖進來,康文樸抬手就將一方鎮紙扔過去,還帶起一片墨。
“哪學的規矩?”
陳蓮兒朝盧順之福了一福“盧大人在呢,爹,溫煦生了,是個小子,八斤六兩,大嫂讓我跟您討個字”
“維樞呢”,張彪在旁應道“四爺在櫃面上支應著呢”康文樸:“維梁呢?”“大爺剛去木坊了”
接過張彪遞過來的筆,康文樸順手拉開一張宣紙,筆墨蘸滿,在白紙上寫上:康茂昌。
陳蓮兒“得勒,我去告訴下四奶奶,她兒子有名了”
康文樸“張彪,你去把維樞叫回來看看他兒子”張彪應下“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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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墨齋。
前門外是一條熱鬧的商業街,研墨宅是三開間的門面,“研墨齋”匾額高懸,書生們出出入入,夥計正將一刀刀上好的宣紙打包,或是跟讀書人接觸的多,這夥計看著都有一番儒雅。
大掌櫃陳松濤不時的提醒,“這都是讀書種子用的,仔細些”“瞧好吧,掌櫃的”夥計應者如雲。
張彪趕到櫃面前:“陳掌櫃的,四爺現在何處?”。
“喏,放心不下,正跟新夥計洗青檀皮”手指一搭。
只見康家四爺一夥計打扮,忙前忙後,身上還掛著洗裙,“這青檀皮要洗三遍,後眼的位置用鬃毛刷子,前眼要用手,這樣蒸煮出來雜質少”,看見張彪。“有事?”張彪忙迎上去:“我的四爺呀,都什麼時候了,還在這呢,四奶奶生了,老爺取名,茂昌。”
康維樞瀝了下手,接過小廝的手帕:“放不下,過來看看,備馬,回府”
張彪吆喝著,維樞坐在車前,馬車一路小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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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家北屋,一架馬車急停,“籲”
維樞提著一盒“霞記點心”,看見平日長燈古佛的母親曾阿蓮,正坐在椅子上聽吳瞎子為茂昌批八字。
將點心放在桌上,拿出一碟“千葉糕”,“媽”,曾氏擺了擺手“正請吳先生給茂昌批八字呢,你來的巧,聽聽”
“四爺”吳瞎子起身欠了欠,“吳先生您繼續說”
“恕在下多言,小少爺命格恐貴不可言,只是”
“只是什麼,萍兒“方萍忙走過去遞上一角碎銀“吳先生這是今日的車馬,煩請您知無不言”
吳瞎子收至衣角,掖了掖“小少爺眉眼潤澤,觀其耳門廣闊,乃聰明豁達之相,若求文則文有所成,若求官則易得,只這耳根有飛花,眉尾稍垂,恐有小人傍身,隱隱有離祖折家之兆”
康維樞一貫子不語怪力亂神,一聽這番言論,哪還坐的住,豁地起身。拱了拱手:“吳先生今日上門多有感謝,張彪。”說罷帶著母親去夫人那。
吳瞎子趕忙解釋“此乃一生衣食無虧,逢凶化吉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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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沉悶的康府,因小生命的誕生,變得格外喜氣。
北堂屋中,溫煦斜靠在床頭,捧著剛熬好的參雞湯,眼睛含笑地看著帶著一大幫人,站在搖籃邊的康老太爺。
“嘿,我是爺爺,叫爺爺”
眼前的小人兒,小臉兒皺巴巴,大腦門,粉嘟嘟的招人稀罕。
許是骨子裡的那番血緣親情,讓康老爺子怎麼看也看不夠。
“呀、呀阿!”
康茂昌還未睜眼,只是咿咿呀呀的回應著。
剛進門的康維樞看著老爺子鬍子一翹一翹的在那逗弄兒子,這份骨肉親情他可不曾享受過。
搬來椅子,“爹,您坐著吧”。老爺子笑得合不攏嘴,看見兒子登時瞪眼“櫃面上的事都處理好了?,還杵著幹甚,去看看自已媳婦”。
對著媳婦傻傻一樂,“煦兒”康維樞也是初為人父,看看兒子,“昌兒”話音未落,搖籃裡的康茂昌忽然咧著嘴,哇哇大哭了起來。
“你躲開,臊眉搭眼的,把我孫子都嚇哭了”老爺子立馬橫眉立眼。
“你倆呀,孩子這是餓了,都走都走”隨後趕來的曾氏架秧子一樣把倆父子趕出去。
回頭對著溫煦“咱們女人啊,生孩子就是過鬼門關,菩薩保佑平安順利,等你出了月子帶你去寺裡還願”
溫煦點頭稱“是,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