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8 章 拆燴鰱魚頭
眼看唾手可得的大鰱魚沒了,沈知素忍不住轉過身來抱怨:
“老崔啊,我知你有金山銀山。”
“但你能不能關鍵時刻剋制一下?”
“看把我的食材供應商嚇跑了吧?”
崔漣唇角揚起的弧度不變,語氣卻很是舒緩:
“我的錯。”
沈知素越過他往後廚走,邊走邊尋思:
“這下,拆燴鰱魚頭做不成了,做鯉魚頭?”
卻聽身後無聲無息跟上來的崔漣淡淡反問:
“不就是一條鰱魚,這有何難?”
沈知素腳步一頓,而後茫然的轉過身。
她似笑非笑的問:
“怎麼,崔大仙莫不是想當場給沈樓大變活魚?”
崔漣沉靜的看了她一眼。
這小娘子,心情好的時候喚他“老崔”,心情一起了變化,就要譏他為“崔大仙”。
“變又如何?”他有意無意的問。
就見少女舉起拳頭抗議:
“我要純天然無汙染無公害的野生魚!”
“才不要你變化出來的——誰知道原型是什麼?”
崔漣啞然失笑。
見俊俏郎君很是稀奇的抿唇微笑,沈知素下意識的頓住了腳步。
或許是被他飄逸出塵的笑容所影響,她的腦子有一秒鐘的空白。
只聽崔漣悠悠的說:
“不如我帶沈小娘子去河邊現釣現吃,你覺得怎樣?”
沈知素不動聲色的眨了眨眼,才將視線從他的微笑上挪開。
她環顧後廚,敷衍的回答:
“那感情好啊。”
然而下一瞬,就聽一陣清風席捲而過。
沈知素眼前一花,周圍已不見了沈樓後廚。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開闊的河灘。
天高雲淡、鶯飛草長的那種。
“……”她咧嘴,呆呆的轉過身來。
“你,你還真是,言出必行?”
身側,顯然和她一同出現的俊俏郎君,不知從何處拿了一杆釣竿。
“用麼?”他客氣的將釣竿遞了過去。
沈知素當即擺手:
“拿走拿走,我可不會釣魚。”
崔漣便順勢收回釣竿,站在水邊很隨意的往水裡一甩——
魚鉤無聲無息的入水,泛起一絲漣漪。
就當沈知素以為會無聊的等上很久,會耽誤她午間做菜的時候……
那魚鉤卻入水而動。
只兩個呼吸的時間,俊俏郎君胳膊一抬,已起竿了。
“嘩啦!”
伴隨著他的動作,一尾三尺長的大魚躍出水面,搖頭擺尾的脫離魚鉤,掉落在草叢間。
沈知素定睛一看——恰是一尾鰱魚。
“桶呢?桶呢?”她顧不得許多,急忙疼惜起食材。
卻見草葉自動自發交織在一起,轉瞬攏起一個草籠,籠裡是一汪水,水裡就是那條大鰱魚。
沈知素快步過去,伸手抱起草籠。
卻見那水像是被無形的玻璃籠住,竟不順著草葉之間的縫隙流淌出去。
魚也恢復了安靜,施施然在水裡吐著泡泡。
就在她驚喜的欣賞這條魚的時候。
那邊“嘩啦”一下,崔漣又起了一 竿。
“啪嗒”,一條大魚落地。
崔漣若無其事的解釋:“鰣魚。”
沈知素登時放下手裡的草籠,驚喜到尖叫:
“這個季節,怎麼會有鰣魚?!”
這個時候,鰣魚周圍的草葉也乖覺的自動編織了個籠子,自帶一兜水環住了那條魚。
看著那條鰣魚,沈知素口水狂湧。
“荻芽短短桃花飛,鱖魚上水鰣魚肥。”
“《捕魚圖》裡的,竟然就是此時此刻的畫面?!”
見她對那條鰣魚愛不釋手,俊俏郎君嘴角微翹,甩手又揮出一杆。
“嘩啦。”
“喏,鱖魚。”
他隨手一甩,又一條魚兒落地,瞬間被草葉和水光籠罩。
沈知素簡直樂得發瘋:
“現在都已經過了初夏了,居然還能捕捉到鱖魚和鰣魚!”
“尤其在我們那啥……野生鰣魚都已經買不到了!”
“走運,今天可是走了大運!”
看她高興的樣子,恨不能蹦起來和太陽肩並肩。
見少女興奮若此,崔漣隨手收回魚竿,靜靜的負手而立。
他的臉色也不由自主變得輕鬆和緩。
河畔清風送爽,水聲陣陣中夾雜著少女清脆的笑聲,就連天地都因此而開闊了幾分。
好不容易收回神志,沈知素這才想起來向崔漣道謝。
“崔大仙人,多虧了你啊!”
“不過眼下這三條魚已經儘夠了。”
她看看寬闊的河水,收攝心神的說:
“咱們還是不要涸澤而漁。”
“可持續發展,可持續發展!”
說完之後,她便開始催促回去。
她已經迫不及待要拿這三條魚開刀,做一桌全魚宴。
見少女躍躍欲試,崔漣不由提醒道:
“要不要我替你將魚處理乾淨?”
誰知,少女的反應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不要!”沈知素斷然拒絕。
她甚至還警惕到摟住三條魚不放:
“你這外行,不許碰我的寶貝食材!”
崔漣:……
*
拆燴鰱魚頭,是一道傳統名菜。
以鰱魚頭為主材,以燴為主。
將火腿、雞肉、蟹肉、筍、香菇、雞肫、蝦籽處理好,放一邊待用。
沈知素就開始認真處理那條鰱魚。
“魚膽有毒,必須先把魚膽摘走。”
她一邊處理食材,一邊給站在身邊的人解釋。
此刻,他們已經神不知鬼不覺的回到沈樓後廚。
崔漣並沒有應沈知素的要求去前堂坐等吃飯,而是略帶新奇的想看她這“內行”如何做菜。
最終,沈知素不得不允了他。
廚房她最大,她同意,別人自然就沒有意見。
於是乾淨寬敞的灶臺邊,一個窈窕女郎,一個俊俏郎君,便聚精會神圍著鍋臺開幹。
“魚鰓這裡有幾個地方必須剪掉,否則會有腥味。”
只見沈知素將鰱魚切為魚頭和魚身,又將魚頭劈開,悉心拿剪刀處理腮骨。
“放鍋內加清水淹沒魚頭,需要置旺火上燒至魚肉離骨時,撈起拆去骨。”
沈知素一邊幹活一邊說話,手下動作不停,話頭行雲流水。
“水裡面加蔥姜和一點黃酒,蓋蓋煮少半個時辰——”
說到這裡,她不由得飛快瞥了一眼崔漣。
“崔郎君真的不要去前面落座等待嗎?”
她站直身拍拍手:“這道菜多少有點費功夫。”
崔漣負手看她一眼,建議道:
“我可以幫你分離魚骨。”
然而他再度遭到了無情拒絕。
“不行不行,”沈知素嚴肅的說,“外行不能碰我的鍋。”
崔漣:……
他不解地問:“不碰,只是令魚骨消失也不成?”
沈知素一手叉腰,一手掃開自已額角碎髮,嚴肅的回答:“不成!”
“任何不經人類親手烹飪的食材,都是沒有靈魂的。”
崔漣抿了抿唇。
他提醒:“在你下刀的時候,它已經沒有了靈魂。”
沈知素嘴巴半張,頓了一個呼吸才想起來反駁。
“那不同。”
她放下手,隨便拿了一罐鹽給他看。
“就好比這東西。”
“明明只是一種礦物,但是菜餚裡面少了它,就是沒有靈魂!”
她放下鹽罐,又指向火焰燃燒的灶臺:
“又如這柴火煮制的飯,就是比無煙碳煮出來的有味道。”
“那個,就叫靈魂!”
而後她認真的看向俊俏郎君:
“所以,烹製雖繁,必不敢省人工。”
“就是為了捕捉美味之魂。”
默默聽到這裡,崔漣的雙眸忽而閃過一道亮光。
沈知素便問:“觸動你了吧?”
崔漣若有所思的抬起頭,目光透視屋頂,穿過整座國都,去向遠方。
他喃喃地說:
“我好像明白,為何你做的油爆菜餚會混淆天魔之氣了。”
這個話題,沈知素無法回應。
鬼知道那天魔是怎麼回事?
她並未追問崔漣,轉而去處理鰣魚和鱖魚。
——懶得理會除美食以外的任何事。
*
濃郁的魚香味飄蕩在後廚,惹得正在幹活的廚娘們都不停吞口水。
這時,乳白色的湯汁裡,筍片、香菇片、雞肉片、雞肫片、魚頭肉如淡色水墨畫,在奶湯中浮浮沉沉。
這時,清蒸鰣魚也好了。
沈知素就叫過母親,打算三個人一起享用這頓全魚宴。
卻被王三娘拒絕了:櫃檯需要收銀的,她真走不開。
沈知素只得將拆燴鰱魚頭和清蒸鰣魚分出來一部分,裝到大盤子裡先給母親送去,而後才將其餘的端去了靠窗的桌子。
崔漣驚奇道:“你可真不客氣。”
沈知素答的爽利:
“那是,咱們是朋友嘛。”
朋友?
崔漣細細咀嚼這兩個字。
奇怪,為何覺得她這“朋友”,和元青那等朋友,不太一樣?
區別,在哪?
第三道大菜是乾燒鱖魚。
跟清蒸鰣魚不同,乾燒鱖魚要在油燒五成熱時,將魚放入鍋內煎黃。
而後才放糖鹽醬和胡椒清水煮沸,收汁後加芡和少許醋。
此菜色澤金黃,口味濃厚,鮮美無比。
菜餚上桌,沈知素殷勤的將碗筷給崔漣擺好。
“來來來,崔郎君,快請用膳。”
她指了指乾燒鱖魚說:
“本來想做魚膾,但是怕寄生蟲,所以做成乾燒的了。”
“趁熱吃,趁熱吃。”
崔漣風輕雲淡的看了她一眼。
卻見少女在悄悄咽口水。
他便舉起筷子夾菜。
他一動,沈知素再也忍耐不住,也提起筷子開吃。
拆燴鰱魚頭,皮糯,質感粘膩肥滑,魚肉幼嫩至極,湯汁稠濃鮮美。
吃口肉喝口湯,沈知素眯起眼小聲嘀咕:“……給個神仙都不換!”
真神仙崔漣手指一頓,默不作聲的揚了揚眉。
清蒸鰣魚是帶鱗蒸的。
出鍋後,魚鱗下鮮甜肥美的脂肪已全數滲入魚肉裡。
令每一縷魚肉都甘鮮無比。
沈知素邊吃邊嘆氣:
“太好吃了,太好吃了。”
“原來這就是野生的鰣魚!”
“於願足矣!”
“沒白活!”
少女快人快語,令細細品味菜品的俊俏郎君不由側目。
跟沈知素外露的情感比起來,崔漣表現含蓄的多。
他只是抿唇含著美味,久久不忍吞下。
幼年時,為了充飢他是吃過生魚的。
留給他的唯一印象是:苦,腥,臭。
誰能想隔了近千年,在他已經徹底忘記自已還有口舌可以用的時候,令他嚐到……
足以媲美天材地寶的美味!
兜兜轉轉,崔漣恍惚發現,自已原來還有著人慾。
他還沒有徹底成為輝映大道的冷然仙尊。
原來,他也是個人。
*
見崔漣吃得特別慢,沈知素也不好意思的放慢了進食的速度。
但是幾口之後,她就後悔了。
她忍不住提醒:
“得趁熱吃,稍微一冷,鮮味便會化為腥氣。”
崔漣“唔”了一聲。
黑羽蝶般的濃密睫毛垂下,令他的神情有些清冷。
“你自吃你的,”他舒緩的說,“我在細細品味。”
沈知素登時心花怒放。
不是為了她可以敞開吃,而是因為對方那對菜品的肯定。
聽聽,他要“品味”呢。
一定是讓他感覺到好吃得飛天遁地了!
窗子開著,外面景色不錯。
遠處的皇城之上是湛藍天空。
近處是熙熙攘攘滿是人氣的國都街景。
沈知素吃了一大塊乾燒鱖魚,眯起眼大嚼幾下,滿意的嚥了下去。
“咕咚!”
卻不料,傳來了格外大聲的吞嚥聲。
“……!”少女難以置信的瞪大雙眼,糟糕,失禮了。
然而,就在她懷疑人生之際,那大聲的“咕咚”咽口水的聲音,再度響徹窗子附近。
——這不是她發出來的聲!
沈知素當即循著聲音看去,卻發現窗邊趴了一個少年。
少年探頭趴上窗沿,正在瞪著全魚宴,拼命的吸氣咽口水。
“好香好香!好想吃!”
沈知素一個遲疑,正要組織語言勸退那少年。
誰知,正在細嚼慢嚥的崔漣卻抬起睫毛,忽而伸手抓住了那少年個胳膊。
“既然這麼想吃,就進來。”
這樣說著,崔漣已經輕輕鬆鬆將偷聞菜品的少年提了起來。
下一瞬,只見撲的一下,少年轉瞬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空空蕩蕩的袍子。
沈知素倒吸了一口冷氣。
“怎麼回事?”
哪裡來的大變活人?
崔漣抖了抖袍子,卻什麼也沒抖下來。
丟開袍子,他為少女答疑解惑:
“是那隻天魔,他又來了。”
“總是這樣一觸即走,這東西行事實在難以常理揣度。”
聽了他的話,沈知素舔了舔嘴唇,遲疑的問:
“有沒有一種可能……他只是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