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燈光灑在這個逼仄的屋子裡,周圍沒有一絲聲音。

普通的地板,普通的牆面,普通的電燈,還有普通的桌子。這就是這個普通屋子的全部。

但靜謐在這裡顯得格外的詭異。

屋子裡只有一張桌子,桌子上擺著一個成人頭顱大小的雕像,那是個基督受難像。

十字架是青銅色的,基督教的神、萬人敬仰的耶穌基督的面板也是青銅色的。

他雙臂大張,身軀幹瘦、無力且對稱地吊在十字架上,頭顱微低。不像是死了,反像是在休息,被吊著在十字架上休息。

燈光還是這麼灰暗,看不清雕像的臉,但毋庸置疑耶穌的表情應該是痛苦的,誰又會在這種情況下微笑呢?

桌子後面是一個豎在地上的黑色杆子,杆子頂端是一個散發著白光的長方形物體,上面的光芒不時跳動著,映的周圍也是忽明忽暗。

白光正對著基督像,這是房子裡唯一的白光。

白光灑在雕像上,好似是來自天堂的接引光芒,要將這個受苦的受難者接引到天堂去,接引到那個長方形的物品裡面去,接引到,那個手機裡面去。

畢竟透過這個東西,基督像與無數正在觀看直播的人連線在了一起。

他們嘴裡念著阿彌陀佛,念著無量天尊,念著阿門做著手勢,祈禱著這個受難的人保佑自已。

原來這不是天堂啊,天堂裡的人不會為難一個受苦的死人;原來這就是天堂啊,天堂讓他起死回生。

他已經死了,死在現實裡;他也活著,活在信仰中。

靜謐被打破。

這是一聲呢喃,又像是一聲驚叫。

隨之而來的是一連串模糊不清的莫名其妙的聲音。

語氣飄忽好似夢言,吐字含糊難辨內容,但聲音清晰入耳,直入人心。

語速越來越快,聲音越來越大,直到歇斯底里,直到震耳欲聾。

吐字依舊含糊,內容依舊難辨,但狂熱的語氣是如此明顯,你可以分明地判斷出來,這聲音是在祈禱,。

在基督像前祈禱。

但基督的面容隱藏在陰影裡,瞧不清晰。只有手機上跳動的白光偶爾會照亮這個受難者的雕像,他的臉上是悲憫、是痛苦,也是恐懼。

靜謐徹底消失,但詭異還在繼續。小小的房間裡滿是大聲地喊叫,但沒有一點回音。

漸漸的,在黑色立杆與桌子之間升起了一團東西。昏黃的燈光下看不分明,但映在手機上的是一片渾濁的黑,蠕動的黑。

那團東西越來越大,投在其上的光線越來越多。

終於,其形態可以分辨了,那是一個人,一個跪伏在地上的逐漸抬起上身的人。

手機攝像頭中那個人的上半身逐漸顯露,只能看見背影。

消瘦單薄的身體套在純黑的寬鬆衣服裡,暮氣沉沉毫無生氣,應該是個老人吧。

身影徹底直起上身,正對著雕像保持靜止,徹底的靜止,沒有一絲晃動。但投在手機上的倒影依舊在蠕動。

屋子裡的聲音還在繼續,仿若嘶吼,也像吶喊。

而聲音的來源處,正是那個身影。

沒有人可以做到。

沒有人可以在完全靜止的狀態下發出大的聲音;

有人可以持續這麼久地發出這樣撕心裂肺的聲音;

沒有人可以持保持這麼久的保持靜止,甚至連衣襬都沒有絲毫晃動。

昏黃燈光中的小屋隔絕了時空,時間仿若無比微小的風,吹過這裡卻不留一絲痕跡。

終於,好像過了一天,也好像過了一分鐘,聲音開始減弱了。

祈禱再次化作呢喃,直到徹底消失。

靜謐恢復,詭異的氣氛卻逐漸消失。

手機的白光陡然消失不見。

天堂的入口關閉了,十字架上的耶穌晃了一下,好似是激動的顫抖,隱入黑暗的臉龐終於再也不可見了。

房子裡的活物只剩下那個人影了,但是他依舊靜止,只是臉上開始有些液體一滴滴地滴到地上,發出微弱的液體迸濺的聲音。

又過了不知多久,人影才慢慢站起身來。

他慢慢轉過頭,暗淡的燈光下的面容不甚清晰,但正因為如此,光影籠罩的臉龐格外駭人。

只見這人嘴巴誇張的張著,臉頰上的肌肉不自主地抽搐著,眼球突出佈滿血絲。

瞳孔,則是最純淨的黑。這黑色是多麼純淨。它就像黑洞,將所有光芒毫不留情地吞沒;它也像寶石,讓這個可怖的面孔、乃至讓這個普通的屋子都不再普通。

此刻這張臉就這樣直直地盯著手機。

一滴滴鮮血從嘴裡以及鼻孔中順著臉頰流下,留出一道道蜿蜒的血紅色痕跡。

臉上仍殘留著被恐懼、瘋狂與狂熱支配的表情。

過了許久,嘴巴慢慢合上,眼球微微抖動,瞳孔中的黑色逐漸透明,他臉上露出迷茫的眼神。

這人僵硬地走向手機,開啟螢幕,看到這次直播的打賞金額以及訂單之後臉上才有了一絲活人的痕跡。

不過身體依舊僵硬,神色中的恐懼狂熱慢慢被呆滯取代。

直到手機嗡嗡響起,這人渾身猛地打了一個哆嗦。這個哆嗦是如此劇烈,他甚至沒站穩腳步,踉蹌地摔倒,撞翻了盛放雕像的桌子。

伴隨著哆嗦的是徹底的嘔吐,只不過吐出來的是渾濁的黑水。

等一切告終,這人終於有些利索的站起身來,隨手擦了一下臉。也不去看地上的雕像,而是拿起手機開始翻動起來。

“74分鐘嗎,時間沒有大的變化。收入也可以,醫藥費終於夠了。“

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他的語氣有點激動。

簡單收拾了一下屋子,將神像再次放到桌上,仔細擦乾淨臉龐。但男子並沒有急著離開。

而是從桌子抽屜裡拿出了一個白色封皮的筆記本,在上面寫著什麼。

等到記述完畢,男子長呼一口氣。

“應該是最後一次了吧。”

他翻到筆記本的第一頁,空白的一頁,提筆寫道。

“當你看見這行字的時候我已經死了。

這個冊子記載的內容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一些難以解釋的經歷。

我的記述是混亂且毫無頭緒的,因為我只是在客觀的記錄我的經歷,沒有摻雜任何我的主觀想法。

不要懷疑,在經歷了這些事之後我看待我自已的一切完全是以第三人的視角,因此可以做到絕對客觀。

此刻的我已經是孤家寡人,無人傾訴也難以傾訴。

只能將我生命中最不尋常的一段經歷記錄下來,以作為我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痕跡吧。

你可以相信其中的內容,當然也可以作為差勁的故事來看。

你可以你將它分享給他人,也可以一把火將它付之一炬。

你可以隨意決定它的結局。

畢竟我是馬上就要死的人了,死後種種,又和我有何關係呢。

某年某月某日,某個懦夫留“

男子放下筆,仔細看了一遍這行字,然後輕輕合上了封面。將它放到了抽屜裡。

等到死亡前將它隨意丟出去吧。男子做好了決定,隨即開啟了房門。

一瞬間,陽光與人聲同時鑽入了這個彷彿封閉數百年的房間。

光明驅逐了黑暗,微風帶走了渾濁的空氣,人聲帶來了塵世的真實。

男子也長長地撥出一口氣。

這次陽光下的面龐清晰了很多,蒼白而又年輕,清秀卻又冷漠。一張略帥地臉,但卻暮色沉沉滿臉愁苦,毫無活力。

他不是個老人,反而年紀很輕;但又算不得青年,因此毫無生氣。

身後雕像的臉也在陽光中照的透亮,閉目,皺眉,痛苦。可能是因為被吊死而痛苦吧。

男子關上了房門,步伐緩慢地走出房間。

他皺了皺眉,感覺這次祈禱消耗的體力比以往多了不少。

不過現在不是休息的時間,此處距離醫院還有些距離,得在醫院工作人員下班之前補齊醫藥費才行。

於是男子加快了步伐,儘管腳步輕浮、踉踉蹌蹌。

下到樓下,男子騎上自已破爛的腳踏車,剛辨明方向,迎面走來一對情侶。

女方青春靚麗,溫柔賢淑,男方高大健壯,開朗活潑。好般配的兩人。

女方見到腳踏車上的男子先是一愣,然後身體猛地抖了一下,連忙避開男子的目光,拉著男朋友的手就要掉頭返回。

高大男子明顯不知所以,但當他看到女方的表情與那個腳踏車上的蒼白男生,立馬弄清了怎麼回事。

他睜開女朋友的手,大步向著腳踏車走去。

“你就是那個跳大神的蘇唐?天天神神叨叨的,我告訴你,微微已經是我女朋友了,以後離她遠一點。“

腳踏車沒有停頓,帶著一陣風從高大男子身旁經過,也越過了臉色蒼白的女子。

風吹起她的長髮,帶起一陣熟悉的芬芳。

蘇唐感覺心臟跳慢了一拍。香氣是那麼熟悉,瞬間勾起了他早已深深埋藏在心裡的畫面。畫面一幅幅閃過眼前。

明媚的陽光,翠綠的樹,潔白的雲,蔚藍的天;

歡快的笑聲,活躍的少年,青澀的愛情,無憂無慮的青春。

蘇唐感覺心臟疼的厲害,胸口悶得厲害,眼睛酸的厲害。

原來還是那麼清晰,越想忘記就越是清晰,越是回憶就越是痛苦。

突然間,蘇唐揚起左手給了自已一個耳光,力氣很大,聲音很脆。

蘇唐臉上留下了一個紅色的痕跡,在蒼白的面板襯托下格外顯眼;腳踏車翻倒在地,黑色衣服上染滿的矚目的灰塵。

“哈哈哈哈哈哈。”

高大男子笑出了聲。女子卻本能的向前一步,但又立即止住了腳步。

蘇唐從地上爬起來,扶起腳踏車。

他看著女子的臉,突然笑了一下。但女子與高大男子卻均是本能的往後退了一步。

這笑容是如此的詭異,嘴角努力的向兩邊拉扯著,眉毛僵硬的上挑,眼睛裡更是沒有一絲波瀾,像是死水一般。

“微微,祝你幸福。“

聲音有些顫抖,但不是哭腔,而是試圖讓這句話有些祝福的味道。

說完,蘇唐跨上了腳踏車,留給兩人一個滿是灰塵的黑色背影。

“我的青春,再也不見了吧。“

21歲的蘇唐嘴裡默默低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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