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來了生力軍,機務段馬段長心裡高興,檢修車間左主任心裡也高興,可是,總務室楊主任卻急得如鐵鍋上的螞蟻。男男女女一窩蜂來了50號,可他沒有那麼多的地方安放下這些人睡覺的床鋪,雖然僅僅是寬度不到一米的單人小床。

機務段按照“先生產後生活”的原則建設。家屬區是十幾排“乾打壘”的平房,梯田樣傾斜在一面山坡上,每套住房不足18個平方米。單身宿舍是兩幢紅牆的三層樓房,一幢叫“運轉樓”,主要住著開火車的機車乘務員;一幢叫“工廠樓”,主要住著修火車的檢修工匠。兩幢樓除去男女廁所共80來個房間。每個房間擠4人,也只能住下300人。而且由於家屬房的嚴重不足,還有幾間單身宿舍被已婚職工佔據著。單身宿舍早已超負荷運轉,擁擠得像個吹脹了的氣球,隨時都有撐破的危險。

矮胖的楊主任穿雙膠鞋在兩幢樓間跑來跑去,嗓子都喊啞了,有幾次差點與在住職工扭打起來。經過楊主任恩威並用,科學地東順西順挖掘潛力,好不容易硬擠進去了46張床,剩下花名冊上的最後4位同學,實在無法塞進單身宿舍。總務主任只得找段辦主任商量,讓他們暫時住進了“段大樓”二樓的會議室裡。

剩下這4位同學不但都是男性,並且都是班上籃球隊的隊員。右邊鋒鄭林忠和左邊鋒餘存堯是主要得分手,丁智遠是球隊的核心即組織後衛。而謝清雲雖是班上的文體委員,卻僅僅是個替補隊員。他的強項是負責文體活動的組織和張羅。

剛入校時學校為組建校代表隊,就先組織班際籃球賽進行選拔。因年齡稍長、個頭挺拔,被班主任指定為臨時文體委員的謝清雲,上身穿雪白彈力背心,下身著寶石藍晴綸球褲,腳蹬白色回力球鞋,以武裝到了牙齒的英姿颯爽,手握圓珠筆到宿舍尋找隊員。身高178厘米的鄭林忠和身高175厘米的餘存堯,都乾乾脆脆報了名。謝清雲眼光一掃朗聲問道:“還有沒有報名的,抓緊時間抓緊時間哈。”這時,精彩的一幕上演了。丁智遠扭扭捏捏走到謝清雲面前,吞吞吐吐說:“寫上一個嘛,丁智遠。”

謝清雲低下頭來俯瞰著報名者,突然提高了嗓門:“聽清楚沒有同學,是參加籃球比賽喲。你好高嘛?”

丁智遠淡淡一笑:“我曉得是籃球比賽。我1米65。”

“1米65也要打籃球嗦?好嘛,那我就跟你寫上了喲。”謝清雲敷衍性地回了丁智遠一個淡淡的微笑。那時候,年輕的謝清雲看問題很直觀,基本不懂得生活的辯證法。

誰知到了球場真刀真槍較勁時,騾子和馬就都露出了真面目。跑籃時,鄭林忠中規中矩,左撇子餘存堯花裡胡哨,而身高180厘米,一身職業打頭的謝清雲屁股剛準備用勁要扭,就讓飛來的籃球砸中了腦袋。而矮小的丁智遠跑起來慢騰騰雙腿卻富有彈性,最後低頭把籃球胡亂往天上一搓,那球就在籃板一角摩擦一下,鬼使神差地向籃筐裡旋去。賺得了開校後球場裡的第一次熱烈掌聲。

後來,丁智遠眾望所歸地擔任學校籃球隊的組織後衛,帶領校隊打遍甜城所有學校無敵手,為學校獲得甜城中專運動會男子籃球冠軍立下了汗馬功勞,取得了與酷愛籃球的盧副校長並肩行走並親切交談的資格。而謝清雲則透過第一場比賽,就懂得了籃球運動不一定與身高完全成正比例的辯證關係,自知之明從一線隊員的位置上退下來,又毛遂自薦做了班隊的領隊和聯絡員,經常利用上課時間溜號到校外去,從事聯絡比賽、聯絡吃飯和聯絡洗澡等重要組織工作。此舉讓班隊的基本技術和實戰能力穩步提升,與校隊一樣,也在附近的廠礦院校打出了一些名聲。

烏蒙山的天黑下來。段大樓人去樓空,留下了瘮人的寂靜。四個第一次遠離家鄉的年輕人,茫然地對坐在條椅上,聽著窗外不時傳來機車長鳴的笛聲,車輪與鋼軌的摩擦聲,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沒有了說話和行動的氣力。不知過了多久,又像聽到命令樣,突然一下都站起來,互相幫襯著把兩張長條椅一併,再鋪上一條薄薄的棉絮和床單。突然間歪斜出的四張簡易床鋪,完全破壞了會議室的格局與氛圍。

都說是因為總理的逝世,那年的初春特別寒冷。夜裡,窗外的寒風呼呼地吹,把窗玻璃敲打得瑟瑟發抖後,就從窗縫裡爭先恐後硬擠進來,把室內的溫度直線往下拉扯。熄燈後,四個大小夥縮在被窩裡,渾身被木條硌得生疼,一雙腳卻始終冰涼,半天不能睡著。最後,還是謝清雲打破了難耐的寂靜。他翻身起來,先摸索著開啟木箱,再摸索著從裡面掏出一個醫院打吊針用的高溫瓶,然後蹦跳著拉亮了日光燈,再蹦跳著回到“床”上哆嗦著裹緊了被子,披上了棉襖。他用一副好牙齒,熟練地掀開了瓶口的皮塞,嘩嘩地往漱口缸裡傾倒,一股濃烈的酒味帶著誘惑,在冰冷的會議室裡徐徐瀰漫。謝清雲停下手中的活計,張口吼叫:“裝啥子毬裝,老子曉得沒得哪個蝦子睡著了的。起來,都跟老子起來喝酒,喝老謝從甜城帶來的純高粱酒,喝熱了肚皮再睡也不遲!”

這聲吼,就是號令。長條椅吱嘎吱嘎一陣晃動,一個個小腦袋豎起來。他們依照謝清雲的模式,裹緊被子披上棉襖,努力睜開眼,傻傻地盯著謝清雲。

謝清雲不僅具有相當酒齡並且具備相當酒量。他是鐵路子弟,災荒年沒有怎麼餓過肚皮,從小被在小站當站長的父親潛移默化,書剛讀到初中就具備了一次性徵服半斤高度白酒的能力。讀中專時也經常溜出學校,找個偏僻的小店暈上兩杯。此刻,他示範性地把杯子送到嘴邊,很響地咂了一口,抹抹嘴,順手把杯子遞給鄭林忠。

和當時的許多同學一樣,鄭林忠是從沒有沾過烈性飲料的。二十年來在家吃團年飯,祖母都是舀出一碗醪糟水作為酒類供大家暢飲,以此提升一家人團圓的氣氛。醪糟水的香甜給鄭林忠留下了美好的記憶,這是他喝過的酒精含量最高的飲品。接觸真正的烈性白酒,在高原的這個寒夜,還是大姑娘上花轎,平生第一次,因此有些害怕。當他怯怯地把杯子送到嘴邊時,就有一股濃烈的特別味道從鼻孔硬鑽進身體,給人很不舒服的感覺。於是他想放下去,求得同學們的諒解。可是或許因為的確冷,或許因為遠在他鄉,或許因為怕人笑話,或許因為渴望嘗試,不知從哪裡鑽出來一股邪邪的勇氣,他毅然決然舉起杯子,學了謝清雲的樣子,對準嘴巴一仰脖子,“咕嚕”一大口就進去了。

這縷烈酒首先給他的感覺是進口冰涼且有一絲微甜,可流經嗓子眼時轉化為異常幹辣,然後突然間就變成了烈火燃燒著滾進喉管,最後落下肚竟把胃部燒灼得隱隱作痛。但奇怪的是,與極度難受同時襲來的卻有一股莫名的興奮,彷彿在陌生的異地他鄉,突然發現了一位本該早已認識的故人。胃痛轉眼間化為暖流向全身的每個角落奔湧。心潮有些澎湃的他,甚至有了想說、想唱、想哭、想跳的慾望。

世界上竟然還有這麼奇怪而美好的勞什子,鄭林忠突然有了相見恨晚的感覺。他接著想,到了這等苦寒之地,要做真正的男子漢,這一輩子可能會與這杯中物結下不解之緣。他深情地凝視著謝清雲,從心底湧出一種學生對師長的崇敬之情,由衷感謝這位“遙指杏花村”的啟蒙老師。

當杯子轉到餘存堯手上時,他卻若有所思地吟了一句:“何以解憂,惟有杜康。”像川劇演員一樣誇張地高高舉杯,卻輕輕地抿了一口。

“酸毬啥子酸。要喝就喝,不喝跟老子放倒。老子這是正宗的甜城高粱原漿酒,不是你那個啥子雞巴麥糠穀糠。”謝清雲橫不稜登頂一句,餘存堯微紅了臉,心裡卻在說,真是沒有文化。

杯子在丁智遠手中傳遞得很順利,大家都知道他並沒有喝,謝清雲也不強求他喝。一則他性格內秀不事張揚,二則因為他下鄉的生產隊,曾有一位與他關係非常要好的農民兄弟活活醉死在一個冬夜,悲慘地扔下了嬌妻幼子。悲痛之餘留下了厚重的陰影,丁智遠自此談酒色變。

酒過三巡,冰冷的會議室裡,逐漸回升了些許溫度。興致未減的謝清雲突然提議:“幾個蝦子,來,我們唱首歌吧。”於是,謝清雲彈起他心愛的吉他,小合唱的低沉男聲從會議室裡輕輕飄出,在高原的寒夜迴盪:“我坐在司機室裡,心裡多歡唱。駕駛著國產的內燃機車,賓士在祖國四面八方……”這是剛入校時,由一位山城籍的活躍女生教唱的《內燃機車司機之歌》。輕聲唱歌的鄭林忠,內心繼續深化自已的意念——只要能開火車,再苦我都要忍受。

酒後,歌罷,倒頭再睡,身心就逐漸溫暖起來。寒風繼續在窗外呼呼地刮,卻沒人再理會它。會議室裡,四個小夥子在長椅上把呼嚕打得山響。打著呼嚕的鄭林忠微笑著進入夢鄉。夢裡的他駕駛著一列由蒸汽機車牽引的混合列車,在家鄉的山水間吐著白氣賓士。他愉快地打著口哨,把上身探出窗外瞭望,啊,鄭家場;啊,太陽山;啊,香水河,啊,幾位初中的女同學站在河邊,河風掀起了她們的短髮。她們向他投來愛慕的目光……就在他美滋滋地要加速前進時,突然,前面的路基上卻沒有了鋼軌。他揉揉眼再看,看得更清楚了,地面上有一道很規則的路堤,可路堤上竟然沒有敷設枕木和鋼軌。他趕緊伸手抓住胸前的方向盤,旋轉著它操縱列車壓著路堤繼續前進。好在那一段無軌路堤不長,轉過一道彎,又看見了完好的鐵道,他駕駛著列車穩穩地爬上去,重新跑在了平坦的鐵道上。他興奮地拉響了汽笛。這一拉不要緊,卻把自已活生生驚醒,並嚇出了一身的冷汗。

天,終於擺脫了黑夜的糾纏,灰濛濛迎來又一個高原的黎明。鄭林忠昏沉沉爬起來,將毛巾圍在脖子上,繼續回味著昨夜的夢,握著漱口杯去尋找水源。

在辦公樓左側的平地上豎著一個水泥墩子,墩子的上半部伸出一個獨立在寒風中的水龍頭。他趕緊撲上去,熟練地擰開,就聽嘩嘩的水聲悅耳。可當他把杯子送到嘴邊,正準備向裡插入牙刷時,突然“呀”地驚叫起來,他再清楚不過地發現,杯子裡的水呈黑紅色,中間漂浮著炭渣一樣的無機物,同時運動著海馬一樣的軟體動物,並有一股惡臭撲鼻而來。他再也沒有勇氣刷牙和洗臉,端著一杯水送給同學們參觀。大家都驚愕地瞪圓了眼睛,放棄了洗刷的計劃。

上午,繼續辦些報到的雜事。一晃就到了吃午飯的時間。鄭林忠與同學們到食堂的售票視窗交過錢糧後,按4:4:2的比例獲得飯票、饅頭票和包穀粑票。再排隊到視窗取飯,抬頭看案板上方懸掛一塊小黑板,黑板上有食堂班長的書法作品——回鍋幹豌豆、紅燒海帶。案板上坐三個蒸籠,分別有米飯、饅頭和包穀粑在冒著熱氣。還有兩個鐵皮盆子,一個裝有半盆海帶,另一個裝有半盆幹豌豆炒熟發脹後再回鍋燒製而成的特殊菜餚。兩盆大菜的顏色墨黑得比較一致。鄭林忠皺著眉頭要了三兩米飯、二兩包穀粑和一份海帶,蹲在角落裡,艱難地變革起來。

艱難咀嚼著滿口鑽的包穀粑,鄭林忠想起了故鄉,想起了故鄉遍野的綠色,想起了故鄉又白又嫩的蔬菜,甚至想起了祖母烹製的家常川菜和那一碗香甜的醪糟水,眼窩裡就不由自主浸出了潮溼。

下午,其他同學都在忙著打掃寢室衛生和收拾行李等具體事宜,四位居住大房間的籃球隊員無事可做,他們索性在段內瞎逛。用謝清雲的四川土話說,打打山勢。翻譯過來,就是熟悉地形地貌的意思。

一圈走下來,鄭林忠的腦子裡留下了初步的概念。機務段的版圖畫出一個不規則的橢圓。東西走向的貴昆鐵路如利劍“嘎”地一下把它戳為兩半。北面是居住區,南面是廠區。從居住區進入廠區,一段下坡路橫跨鐵路幹線。

廠區除了大門和出庫線留有口子,其餘全部由2米高的乾打壘圍牆圈起來,形狀如葫蘆,小小的瓶口下面吊著一個大肚子,總面積約有10個足球場大小。從位於瓶頸的出入庫扳道房依次向西排列是,段大樓,近乎平行的檢修、裝置與運用車間,而澡堂、食堂、鍋爐房和幾個前後透風的旱廁,則散落在鐵道與雜草之間,葫蘆的底部是機車轉向的三角線。在這版圖中,架修庫和鍋爐房的煙囪是機務段的標誌性建築。在食堂的前方,一塊並不特別平坦的水泥地上,有些歪斜地矗立著兩副籃球架。而在食堂的背後,竟然有一個浩瀚的足球場,空曠地在寒風中冷清著。幹黃的雜草匍匐在地面一個勁哆嗦,默默訴說著無邊的寂寞。

其實,這一圈走下來,鄭林忠還有一個意外的收穫,就是在他的頭腦裡,留下了工業生產的一幅美麗畫面。就在剛走進架修庫時,鄭林忠看見一位穿著乾乾淨淨工作服的俊俏姑娘,急匆匆從身邊走過,沿著牆邊的鐵梯爬上了屋頂天車的駕駛樓。還沒等他們走出架修庫,就聽頭上響起了清脆的鈴聲。他抬頭一看,一部龐大的天車徐徐向他們追過來。在大車橫向移動的同時,小車也垂直於大車作縱向運動,像司機在用力向外推它一樣,而吊在小車下的大鉤也在同時下落。三個方向的同時動作,給吊鉤選取了一條最經濟的路線,它傾斜著以最快的速度向著架修庫一角的目標進發。在那個角落裡,有人舉著鋼絲繩在等待。而駕駛樓上,剛才那張漂亮的面孔由遠而近,像雲彩一樣飄過來,一雙明亮的眼睛緊緊盯著下落的吊鉤。

鄭林忠心頭一動,牢牢地記下了這個場景,記下了那張面孔和那雙眼睛。因為這是他有生以來,親眼目睹的第一個鐵路女職工在廠房裡工作的美好畫面。他覺得開天車的姑娘真神奇、真了不起、真美,看上去弱不禁風,可纖纖小手一動,龐大的鐵件就轟隆隆行走起來,而大鉤小鉤則能夠快速到達廠房裡的任意位置,再大的物件被她輕輕一抓就吊起來。他向姑娘投去仰視的目光,他甚至產生了要爬上駕駛樓去,親身感受一下高空作業的稀奇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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