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裡人講究賤名好養活,所以半大小子還沒長成前一般不會起大名。

李晏生下來就細皮嫩肉,根本不像是山裡人家的孩子。

父母生怕小兒子被小鬼纏上,所以就取了狗兒這麼一個賤名字,希望能夠茁壯長大。

李晏也不負眾望,從小就沒生過什麼病。

在雍國,像李家村這樣拿姓氏作名字的村子不在少數,大抵都是一個宗族,李四太爺和李晏更是沒出五服的親戚,自然清楚記得眼前的老者。

“是我,四太爺這些年過的可好?”

李晏笑著坐去老者一桌,還吩咐小二多加上兩道酒菜。

“你倒是個成器的,我家那兩個猢猻要是能有你一半出息,老頭子這輩子也值當。”

李四太爺頗有些感慨道。

李晏雖然只是簡單傳了一身藏青得羅道袍,然而無論用材還是做工,無不是上上之選,老爺子眼光毒辣,自然一眼就看出其中的不凡之處。

青年輕笑一聲,卻是沒接過話茬。

店小二上菜的速度很快,捻起一粒茴香豆,老頭就下一口酒水,冷不丁突然開口。

“狗兒,你也別怪你爹,要不是實在活不下去,誰捨得賣掉自家的兒女。”

以為李晏對這件事耿耿於懷,老者語重心長地說道。

“小子從沒為這事怪過父親。”

李晏搖搖頭道。

或許一般人會因此心懷芥蒂,可他心裡也清楚,那幾年的雍國兵荒馬亂,糧食都是一天一個價,何況還有各種各樣的苛捐雜稅。

匪過如梳,兵過如篦。

別說山裡人家,就是青牛鎮上家底殷實計程車紳,都不知破滅了幾家。

半大小子吃窮老子,不賣掉自己,家裡的糧米又夠吃幾日。

雍國重道,把子女賣給道觀,反而是條好出路,總比一家人活活餓死強。

況且,若非如此自己又如何踏上道途。

“你這孩子倒是個明事理的,大壯他要是在天有靈,聽見你這話不知會又多開心。”

老四太爺頗有些感慨道。

“在天之靈?我爹他怎麼了?”

李晏卻是一愣,連忙對老太爺追問道。

“哎,自從你跟著那道士走以後,你家都沒能過上兩天好日子,你大哥就被官府強徵去打仗,過了幾日叛軍打過來,又把你大哥徵去,只有你二哥那天出門採藥躲過了一劫。”

“這麼些年過去了,叛軍都被皇帝給剿滅了,他們都沒能回來,想來大抵是不在了吧!”

老漢砸吧一口旱菸,語氣頗有些沉重。

不僅是李晏家,就連他自己也因此沒了兩個兒子。

興,百姓苦也!

亡,百姓苦也!

酒飽飯足,李晏便牽上駿馬,跟在李四太爺身後,朝李家村走了過去。

……

從路上兩人的閒聊可以得知,李四太爺這趟趕集,主要為了向酒肆售賣上山採摘的山貨,好換些錢補貼家用。

來時是重重的揹筐,去時卻是一身輕鬆。

又有駿馬充作腳力,沒多久二人便抵達了李家村。

記憶中熟悉的茅草和爛泥糊成的黑屋頂還在,還有屋頂下一堵黃泥糊成的土牆,興許是年歲太久的緣故,牆壁上裂開幾絲不起眼的細長口子。

每到陰雨天氣,溼寒的冷風從裂縫裡灌進來,端是要人老命。

老李家在村裡只是普通人家,靠著幾畝薄田和打獵所得,倒也勉強還能過日子。

有時候碰上踩中陷阱的蠢笨狐狸,皮毛賣出好價錢,還能換成日用品。

雖說沒什麼大魚大肉,但每天棒子麵粥,至少還能保證不被餓死,有時大哥撿到些野味,兄弟三個分食打打牙祭,在李晏記憶中都算得上過年般的幸福。

在這種環境下,李晏還能長得白白嫩嫩,無疑是奇蹟一般的存在。

“當家的,恁這麼快就從田裡回來?”

聽見門口的動靜,屋內突然傳出女人詫異的詢問。

緊接著屋門開啟,卻是個李晏未見過的女子。

“這位道長……”

沒想到來的是個眉清目秀的小道士,女人一時有些沒了主意,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

“二牛媳婦,誰來家裡了?”

似乎是感受到屋外的異樣,一個衣著簡樸的農婦走出來,手裡還提拎著一根擀麵杖,摸摸索索著從屋裡走了出來。

“娘,我是狗兒啊!”

面前的老婦人倒和從前相差無幾,只是面容又枯老不少,頭髮也已經花白。

“狗兒?你是狗兒!”

猛地像是想起什麼,老婦愣了愣,突然一把丟下手中的擀麵杖,跌跌撞撞朝著聲音的方向跑去。

若不是李晏一把將老婦抱住,對方差點都摔在地上。

這時候都不用人說,李晏也都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娘,你的眼睛怎麼了?”

然而老婦只是抱著多年未見的幼子痛哭,嘴裡還不斷念叨著諸如對不住之類的話。

“公公和大伯都被徵去打仗,婆婆也是那時候哭瞎雙眼的。”

還是女人攙住自家婆婆,朝著眼前的小叔子耐心解釋。

她依稀記得丈夫提過自己有個被賣給道觀的弟弟,只是眼前的道人眉目清秀,面板白皙,和丈夫一家全然不同,她起初也沒敢多想。

李晏回來的訊息,彷彿一聲雷鳴在這個小山村裡炸開,就連田間辛勤耕種的二哥都被孃親喊了回來,一家團聚。

興許是虧欠,興許是陌生,面對今非昔比的老三,一家人都免不了有些拘謹,當得知李晏如今已是被授了正式道碟的道士,就連二哥都有些手足無措。

無論李晏說什麼,李二牛都只是唯唯諾諾地迎合。

外出十餘載,歸來卻彷彿已經是兩個世界的人,就連小時候睡過的床如今也歸兩個侄子。

夜已深,謝過二嫂給自己重新整理床鋪的好意,李晏走出屋外,望著漫天星漢有些出神。

“狗,晏弟,你明天就要走嗎?”

不知何時,李二牛從屋中走出,站到李晏身旁。

似乎是有些不習慣,差點都錯喊了李晏的小命。

“是啊,這裡終究是已經不屬於貧道,貧道此番下山,也是為了斷塵緣。”

李晏並沒有瞞著自家兄長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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