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元卿將水杯往桌上一摜,走出房門,不一會兒領了海棠和牡丹過來。

程頌安看了眼桌上的自鳴鐘,急道:“時間差不多了,你快去。”

海棠道:“緞子送的遲一些有什麼相干?你身子這樣,我怎麼放心去?”

程頌安指著那匹蜀繡,乾啞的嗓子幾乎有些破音:“叫你去,你便去,家裡有牡丹她們呢。”

崔元卿皺了皺眉,淡聲道:“主子安排的事,利落去辦,推推搡搡地做什麼,哪裡就嬌貴死她了?當我也是死人嗎?”

程頌安聽了重重將拳頭捶在枕上,恨聲道:“我的丫頭再不成,自有我教訓,你不許說她!”

她今年已有十八歲,臉上早褪去了稚氣,出落的大大方方,然在病中,臉帶潮紅,又生氣,腮幫子有些鼓了出來,言辭雖利害,卻讓人覺得好笑。儼然又是十多年前,嬌縱霸道的益州孩童中的一霸。

崔元卿心中一動,不跟病中的她計較,隻眼神凌厲地看了一眼海棠。

海棠頓時低下頭去,不敢再說什麼,只好抱起桌上的那匹蜀繡走了出去。

崔元卿有些意外地看了眼,她病成這樣,牽掛的竟是這塊料子?是要裁衣服?他現在並不缺換洗的新衣。

他不自然地轉了目光,朝牡丹道:“將午飯端進來吃。”

牡丹連忙過去,端著一張小几,上頭只擺著幾碟清淡的佐菜和清粥。

程頌安看了,苦著臉搖搖頭:“我不愛吃這些。”

崔元卿冷冷道:“由不得你挑食,病著就要有個病人的樣子!”

程頌安煩躁地抬眼瞪他:“你一直在這裡做什麼?”

崔元卿:“你以為我願意麼?若不是祖母硬逼著,我才懶得管你。”

程頌安冷哼了一聲,怪不得他還喂她喝水,原來都是祖母逼的,恐怕心裡已經罵了她千百遍了。

她嗓子不好受,被牡丹餵了些粥,肚子隱約有了些暖意,便不再吃了,又重新躺下睡覺。

只是這一覺睡得綿遠悠長,夢中前世今生不斷交錯出現,讓她分不清身在何處。最後畫面依舊停留在後來的筠香館,只剩下海棠伴著她,毫無希望地等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身子逐漸發燙起來,全身每一處血肉都疼的厲害。她抱著被子,身體開始發顫。

忽然,整個人一輕,像是被人拽了起來。

崔元卿一臉怒容抓著她道:“程頌安,你別說又喝了藥膳!”

程頌安燒的已經有些意識不清了,沒了被子的遮蓋,寒意侵來,讓她只覺得骨頭縫裡都泛著酸楚,痛到身體打擺子。

她瞪著空洞的大眼,漫無目的地找尋著,聲音發顫:“海棠呢?海棠,別離開我!”

聲音又幹又啞,說不出的悽慘。

崔元卿一愣,鬆開了手。

程頌安直直摔在床上,她胡亂地抓著,沒抓到什麼,仰著臉瑟瑟發抖:“我又要死了,海棠,我只有你了,別離開我,我害怕……”

崔元卿扶著她的肩膀,將她對著自已的臉,皺眉道:“你又在耍什麼花招?”

程頌安對上他的眼睛,猛地瑟縮了一下,崔元卿的臉在她眼前不斷放大,那些厭惡的表情無比清晰。

她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崔元卿,我跟你和離,你放我走吧,不必等我死,我將這個位置讓給她。”

崔元卿抓著她肩膀的手驟然緊了緊,低聲道:“程頌安,你就這麼想跟我和離?”

程頌安本就痛不欲生的身體,更痛得如要一片片裂開,她掙扎著:“我死了一次,不欠你什麼了,你別把海棠也趕走。”

崔元卿看她漲紅的臉頰,手中的觸感滾燙如沸,才明白過來,她發了高燒,燒的開始說胡話了。

他鬆開手,程頌安立即蜷縮成一團,貼在牆邊,依舊睜著空洞的眼睛在尋找什麼。

不知道為什麼,她的眼神讓崔元卿心中某個地方觸動了一下,他忍不住試探著伸出手,撫了撫她的背。

程頌安不再哭,只是麻木地問道:“海棠呢?我好害怕,我是不是又要死了?”

崔元卿放軟了聲音,輕輕拍她:“不是,你病了,不會死。”

程頌安怔怔地看著他,喃喃道:“我不想再生病了,不想再死了。”

崔元卿幾乎承受不住她帶著哀求的絕望眼神,用清涼的手指輕輕摩挲她的眼皮,溫聲道:“吃了藥就好了,不會死的。”

他的聲音有種蠱惑,讓程頌安竟然真的閉上了眼睛,只是還是縮成一團,不停抖動,像只淋了雨的貓。

過了會兒,疼痛再次襲來,程頌安像溺水的人般胡亂抓著,嘴中囈語不斷:“海棠,你在哪兒?我太痛了,你抱抱我……”

身旁的人猶豫了一下,伸出雙臂,將她滾燙的身體圈在懷裡,安撫著:“別怕,退了燒就好了。”

程頌安聞著他身上淡淡的皂莢香氣,好像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記不得是在哪次夢中,她曾被崔元卿這麼抱過,那現在也是在做夢了。

夢裡也好,至少他不是厭惡自已的,程頌安被這種熟悉的感覺包裹著,逐漸安靜下來,忍著疼痛睡了過去。

經歷一夜高燒之後,程頌安在次日醒過來,身體重新變得輕盈,頭上那種沉重的感覺也消失,除了還有點鼻塞和咳嗽,基本沒什麼大礙了。

海棠眼裡帶著血絲,喂她吃粥。

屋內四下無人,程頌安小聲問道:“昨夜我有沒有說什麼胡話?”

海棠道:“大人讓我們在外面守著,只模糊聽到你喊我,應該沒說什麼。”

程頌安呼了口氣,道:“那是不是你就進來抱著我睡的?小時候,我每次生病,少不得你跟姨娘輪流抱著哄我。”

海棠笑了一下:“姑娘這會兒才說胡話呢,昨夜一直是大人在裡面,沒讓我們進去。”

程頌安拿著勺子的手一顫,這麼說,昨夜真的是崔元卿抱著她麼?怎麼可能,他那麼厭惡自已。

他將丫鬟婆子都擋在外面,定是為了讓她多受些磋磨罷了。

程頌安不去想這些,為了自已身體,認真吃了些粳米粥,又吃一盞芙蓉蒸蛋,身上有了點力氣,便轉而問道:“昨天讓你辦的事,怎麼樣?”

海棠笑道:“豈有不成的?那紅羅只瞧了一眼便看中了。我也照您的吩咐,沒有隱瞞咱們的身份。”

程頌安心中一鬆,收下這匹緞子,日後別家的東西,襄王妃未必會放在眼裡,這條線算是搭上了。

前世婆婆張氏拿她的東西去巴結襄王妃,今生她可不願再當冤大頭了,既然是條最有用的人脈,不如直接握在在自已手裡。

海棠接著道:“紅羅說了,尺玉大約是配種成了,過幾日一準兒給您信兒來。”

程頌安高興地直拍手,立刻從床上起來,找出紙筆就要忙活。

海棠無奈地搖了搖頭,也只能由著她去。

程頌安提筆寫了幾下,不甚滿意,又扔了重新寫,寫了又扔,總不滿意。

崔元卿不知何時進來,擰眉看她道:“又發什麼瘋?”

程頌安看他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覺得他雖說著譏諷的話,但眼裡居然帶了些關切。

想到昨晚的那個不甚真切的懷抱,她垂了眼,沒有反唇相譏,只是道:“為我的貓兒寫聘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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