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位將軍聽到此言驟然驚起,面面相覷。

鄢青河在眾人驚愕的神色中,繼續開口,聲音沉重:“三十年前,我鄢家軍十六萬將士為中原十四座州城,千百萬戶中原百姓,以血肉之軀抵擋北境草原上的百萬雄兵馬踏中原。

黑老將軍那年十四歲,剛進入鴻刀營。祖母下令十六歲以下的兒郎護守關內,不到最後一刻不得陷陣。黑老將軍在城樓之上親眼看著雙親戰死在沙場。黑老將軍之父黑伯賢、其兄黑奉業、叔父黑仲愷、黑叔才,一門忠烈,皆戰死在戎刀之下。”

驃騎大將軍黑奉承挺拔的身形在鄢青河肅然悲愴的一字一句中變得頹然。

那時的黑奉承還不似現在這樣魁梧、健碩、兩鬢霜白。

那是三十年前的夏夜,草木鬱鬱蔥蔥,風走過的地方皆是一片片靜謐祥和,彎月如鉤,遙遠又安靜地掛在無星夜空。高聳陡然的城牆上,一名身著盔甲面板黝黑個頭不高的精瘦士兵在瞭望口與身旁一個老兵背身而立。

“李伍長,這牆洞咋都這麼小?我要是再胖點,都鑽不出去。”

那名精瘦的小卒一邊用還未完全變聲略帶沙啞的嗓音好奇發問,一邊摸著兩天前剛拿到手,從木刀換成雙刃鋒利的軍刀刀鞘。這把鄢家軍中人人都配有的鄢家大刀,少年黑奉成日思夜想了整整一年。從入伍後在新兵營裡發下那一柄木刀開始,每一個如他一般對兵甲有著天生渴望的新兵蛋子臉上無一不出現那種大失所望的表情。成為老兵,哪怕是站在城門下站崗,只要是能配上那把鄢家刀,理所當然地成為這些投軍好兒郎們成為鄢家軍的第一個願望。

已經從正式成為鴻刀營一員的黑奉承今天是第一次來到這巍峨高大卻內有乾坤的城牆之中,他在老伍長李十一的帶領下進入這城牆內狹窄昏黑的甬道內。一路上他好奇地張望著甬道四壁大大小小的缺口,腳下時不時被儲有米條兵刃的木箱磕絆。

他的問題打斷了這個腦海中正咂摸離家前婆娘主動熱情的無窮回味,老卒有些生氣,轉身就給了那心不在焉的小子屁股蛋上一腳,年輕新兵雙肩的戰甲剛好卡在瞭望口處。老卒李十一罵罵咧咧道:“你他孃的在新兵營裡白待了一年,這是啥也不知道?你這小兔崽子還想鑽出去,你咋不上天呢?”

新卒被踹了一腳後揉著屁股蛋兒,也不氣惱,拿出家中對付父兄的那一套嬉皮笑臉,把自已卡在瞭望口的身子傾側扭轉,靈活如猴一般轉過身,面對著自已的老伍長說道:“我這不是想聽著師傅您多給我教教嗎?這不是顯得您懂得多麼。”

那時少年黑奉成一手揉著屁股,一手依舊摸著他睡覺也抱著已經捂熱了的刀鞘上。

老卒與黑奉成說話間,突然聽見戰鼓聲響起,那是遠處戍堡有狼煙的鼓點,老卒一手拉開精瘦的小卒,把自已腦袋擱在瞭望口處仔細檢視,只見視野之中草浪間有兩個小點在廣袤曠野中慢慢移動。他與周圍身處甬道內的老卒在號角吹響後,快速拿出周圍木箱裡的兵甲,黑奉成也幫著他把弓弩組裝完成。

每個士卒都在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模樣,但每個士卒的心都如同系在這弓弩上繃緊的弦。彼時的黑奉成是第一次聽見真實戰事來臨前的預警,那鼓聲比起教頭的演戲小鼓的壘擊是沉悶的,在甬道內還能聽到夏風的呼叫,十三四歲少年的心,撲通撲通地狂跳著,有一絲對戰事的擔憂,更多的複雜激盪全然被興奮淹沒。

老卒做好一切準備工作後,在月光下露出半個笑臉,對新卒黑奉成問到:“怕不怕?”

黑奉承看著自已這位才認識兩天的老伍長一改往日嚴肅兇狠的樣子,破天荒的露出個笑臉,還是在戰事中,月光下久經風霜的老臉顯得笑容猙獰。他怯怯一縮,又有些不甘情緒,賭氣一般大聲回答:“不怕,草原蠻夷而已,來一個我殺一個,來兩個我殺一雙。”

老伍長李十一欣慰看著此時故作鎮定又用聲音給自已壯膽的少年,笑呵呵地輕聲說道:“你得怕,只有怕死,才能活著,只有活著,才能守住咱們自已的家。”說罷,他左右偷瞄了兩眼,好像怕被什長髮現他這個老兵油子一上來就交給新卒這麼重要的保命訣竅,他又緊了緊身上的冑甲。

一大一小新老兩卒各在其位,故作嚴肅沉靜下來的小卒和從容淡定的老伍長都在等待著遠處由兩個小點具象成兩個拼命跑馬的驛卒。

傳遞訊息的兩名驛卒來自二百里外的杞兒堡烽燧,他們接到更遠處霧沙口烽燧斥候的訊息後就馬不停蹄地一路賓士。在稟報完千里外有大軍集結壓境,至少十萬兵馬後,兩名烽燧驛卒力竭倒下,再也沒有起來。

那是那場長達三個多月三十萬軍民守城之戰的開端,狼煙未至驛卒先亡。

黑奉成如今兩鬢霜白,午夜夢迴時還是能想起那兩騎說話間就從黑點變成兩名精瘦遊騎馭馬獵風的情狀,還有那個叫李十一的老伍長,為了緩解自已初次面對敵軍來襲時那種不自覺的緊繃而說出真假參半的保命大法。那是他少年時疆場馳騁的夢想終結,那是他手握大刀渾身浴血的噩夢起始,那是他孤身一人又有無數英靈站在身後注視著他註定此生金戈鐵馬的源頭。

鄢青河陳述著這些他在演武堂上課時,穿插在那些三十年前的經典守城戰役中他從未親身經歷卻如數家珍的事實。他目光隨著自已腦海中的歷史與一個多月前自已的親歷交疊重合由冰冷變得灼熱,又如同被人潑了一盆冷水,沉重的事實讓他的熱血沸騰後終歸平靜。

他繼續說道:“陶希聲將軍,現如今的步軍統領,也是在那一戰,你的父親,曾經鄢家軍赫赫威名的神射手陶武,射盡最後一支弩箭,被投石砸中,犧牲在鯽河堡千人阻擊戰的烽燧之中。

盧潛志將軍,你盧家善長槍,一門十三人,其中女子十人,上到祖母姑嫂下到侄子侄女,皆戰死在穎川城下。那一戰的衝軛陣攻守兼備,以一當十,盧家當年能提槍上陣的人都把忠骨埋在了穎川城外的護城河邊,只留下一本盧家蝰麟槍的槍譜和那杆傳家的紅纓煞風槍。

陳沖將軍,其長兄陳鶴、還有未過門的嫂子王知芙皆是墨家機關道門的扛纛者,在戎蠻攻城之時,與同門師兄弟二十五人以身涉險,毀去回鶻部改制後的雲梯機竅,為我守城將士換得一絲喘息的時機。”

行軍大帳中,隨著這個年輕將帥鏗鏘悲慟的話語,每一個將軍都陷入了那段悲壯痛苦的回憶。

鄢青河突然厲色道:“咱們鄢家軍幾十萬將士的鮮血、屍骨都葬在了這穎川城外大大小小的烽燧戍堡之間,鄢家軍自三百年前起,從未讓蠻夷之族邁進這中原大地上一步,黃沙白骨從不負中原百姓。”

鄢青河說著,從案几上拿出一摞信紙,分給四位將軍。

“這是青城一個多月以來查到的東西,北境王庭此次一反常態,在他們牛羊馬匹都下崽子的時候攻襲我豫州邊境,表面上是草原眾部入冬前的嘗試性侵擾,實則是永安城那達奚氏父子的手筆。達奚辛身邊年華永存的老太監子車章臺,幾年前在察察兒湖放下的細作吹著枕邊風,又有齊王一派的裡應外合。呼克部王帳裡那個已經死了的單于聯合他們北原在下陽關這邊紮下根的看門狗回鶻、乞顏、朵喇、兀惕、燕只斤、合圤奈米、巴魯刺、斡柯娜爾等十六部夜襲穎川。此次青城不僅查到了達奚鹿通敵賣國的證據,還有鄢家軍三十年前求援冀州顧晏飛時,顧大將軍遲遲不肯出兵除了想要力挽狂瀾扭轉乾坤的護國軍功外,還有那時的太子達奚辛如今的安坐龍椅上的那位給他的一封密令,上面寫著‘鄢家盡死,豫冀皆顧’,這也是達奚辛登上大寶後執意要對顧家下手以至於逼反顧家的緣由之一。”

“這北征的一路,我們路過的每一個被北原馬踏過的烽燧,都有齊王這閒散王爺的手筆,齊王在洪薛兩將軍麾下塞去了不少人馬,這就導致原本可以到達預警的狼煙從未燃起,這些死士盡絕,而洪薛兩位將軍部下是否還有齊王眼目卻未可知。”

鄢青城冰冷的話語中透著對那些臢之事的剋制,他冷漠的視線掃過這四位同他父親一起長大的叔伯中最小的一位,陳沖將軍,沒有任何停滯。

麾下統領著機甲營五千卒的陳沖將軍如今三十有二,正值壯年,與薛洪兩位將軍幾乎同一時期入伍從軍,多少有些香火情意,雖然對此二人的山匪之氣多有嫌棄,但內心卻對他們能與麾下士卒打成一片的軍中氛圍嚮往不已。他聽見鄢青河的分析微微蹙眉,忍不住開口問道:“薛洪二人與齊王的往來多半是因為齊王曾掛職兵部發放剿匪賞銀有關,他們二人在鄢家軍中威望不淺,怎麼可能會行此自毀根基之事?清河你這麼篤定,可有實證?”

鄢青河抿唇噤聲,思考該不該將齊王世子這條線索告訴陳沖將軍。陳將軍年幼失恃,從小與那場大戰後的將種遺孤在鄢家長大,因為年齡最小,父親叔伯都如同照顧子侄一般照拂他。他這個小叔叔性情過於單純,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那機甲營裝配研製的戰甲鐵器與機關材料之中,對於一些人情世故卻少了很多對待機竅的敏銳洞察。

鄢青河對於陳沖將軍的疑問,面色如常,並沒有顯露出自已的神思轉折,反倒是坐在一旁的盧將軍耐心解釋道:“洪山東此人狡詐多詭計,他對於足下兵丁都是有一致的愛兵如子之評。他手下騎卒在城外烽燧駐守換班通常比我們這些老將手下計程車卒更加頻繁,然而根據呼克部夜襲前兩個月的巡邊記錄,他手下對於駐守烽燧的將卒調配都固定在外圍燧堡之間的相互調配,無論是他親自下的命令,還是他手下參軍的想法,都十分反常。更何況這場突襲,百里烽燧內無一活口,十二兵丁巡邊即使遇敵方小隊人馬,也會派出一個斥候在燧堡之間相互傳遞訊息,若是大隊伍絞殺,一標五十餘騎巡邊時有是網點般輻射而下,穎川城二百里外三十個烽燧戍堡,卻全軍覆沒,無論是誰的手下混入達奚氏的細作,都不會有如此嚴重的失誤。唯獨洪山東此人,手下兵丁魚龍混雜,又來者不拒,才讓他這個三品平狄將軍能舉起這萬人大旗。”

騰輝將軍盧潛志的分析讓陳沖恍然大悟,他平日極少關注除機甲營有所往來的其他事務,機甲營五千卒在戰事中多作用於萬人以上的大型攻城守備之戰中,除了每兩月的合軍演習外,陳沖所領導的機甲營大都是在閉門造車的狀態。

陳沖轉頭對鄢青河說道:“所以你將洪薛二人的兵馬調去守東西兩線,就是為了讓這兩隊兵馬不分散在主戰局之中,那呼克部內亂,明明我們可以漁翁得利,在亂局中一舉殲滅呼克部千萬頂大帳,這些天卻一直按兵不動,又是為何?”

鄢青河聞之,他靜默良久,犀利直言:“達奚氏不會讓鄢家軍活著回城,更不必說那些功高震主的偉業,狡兔死,走狗烹。曾經北原拓拔氏執掌王庭,集結草原百萬雄騎來攻打我豫州想要入主中原,那時的達奚辛在東宮或許會難以安枕,但當鄢家軍以十六萬將士死戰護住這天下雄關,達奚氏眼中對那些北原蠻夷的看法就只剩下他那句朝堂上的‘牧羊尚可’。”

一直沉默的陶將軍聽到此處,忍不住開口罵道:“他奶奶的,永安城那些刀都提不動的傢伙,老子有時候真想把一個部落的北蠻子放在滄瀾河運的船上,讓他們直入永安城,殺他們這些坐在明堂只會嘰嘰歪歪的紫袍玉帶一個屁滾尿流。”

一小股寒風吹起軍帳一角,大帳內銅盆中的火焰隨之跳躍,鄢青河攏了攏披在身上的虎裘,對著從小看著他長大的叔伯又是一跪,“鄢家軍二十萬眾,豫州百萬百姓,豈能成為達奚氏與北原南北分治的祭品?鄢家軍,只在疆場上馬革裹屍 絕不能死於這些蠅營狗苟之輩的陰謀算計之中。”

黑奉成思忖過後,說道:“若舉旗揭杆,恐怕又會是第二個顧家。清君側不難,難的是幽陵兩州十萬兵馬如何能讓其坐視不管,若是能得冀州顧氏殘部的支援,那如今我軍十八萬加之冀州五萬卒方有與中州二十萬兵馬的一戰之力。”

陳沖與盧潛志點頭附和。

鄢青河肅然的神色總算露出一抹淺淡笑意,他內心激盪萬分,對這軍帳中都在思索此戰該如何打勝的四位將軍說道:“鄢氏此行,不為謀天下,只為謀生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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