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許久,李隆業終於開口,語調裡帶著七八分的醉意,卻不回答問題:“我年長太子兩歲,他從小就跟著我,只聽我的話!”

“你是在懺悔麼?陰曹地府,阿鼻地獄,太子會等著你親自跟他說!”江風輕蔑地看著李隆業,冰冷地回道。

李隆業在女孩充滿敵意和戒備的眼神,繼續喃喃道:“我殺了他!”

江風睜大了眼睛,一時不知道他是殺了太子還是殺了沈顧行。

她心驚肉跳,兩腿發軟,抑制胃部的翻湧,嘶啞著問:“你殺了誰?太子嗎!”

李隆業沉浸在自已的世界裡,自說自話:“侍衛裡有我的人,我讓人砍了他的頭,再由那人獻給陛下,對外只說他被部將殺死。只有死人才不會說話,只有死了,我們兄弟才能高枕無憂!”

李隆業情緒混亂,又喝了酒,江風一時問不出來什麼,她心裡彷彿漏了一處,什麼別的心思都放不下。

她四周望去,李贊在遠處,便丟下李隆業快步跑過去。

李贊正擦拭佩劍,見江風找她便還刀入鞘,恭敬道:“江姑娘。”

江風單刀直入:“沈顧行呢?他怎麼樣了?”

李贊向遠處的李隆業看了一眼,口氣並不和善:“他好好的。王爺早下令,不能傷你二人分毫!”

江風長出一口氣,回頭望向李隆業。暮靄沉沉之中,他半躺在地上,正大口地喝酒,喝得太快嗆住了,猛地咳起來。

李贊不明白,自已主子哪點不如沈顧行呢?他張嘴要說點什麼,可終究還是沉默了。

江風向李贊微笑致謝,然後一步一步慢慢地回到李隆業身邊,在離他不遠不近的地方坐下。

李隆業不作聲,江風卻見一滴淚順著眼角滴下。男兒有淚不輕彈,李重俊的死對他的衝擊屬實不小。

“太子身死,萬事皆空。武三思父子被誅殺,皇后先痛失爪牙,後遭逼宮,必然恨透了太子。若他被俘,一定會慘遭折辱,這樣一了百了也算解脫了。”江風想到一面之緣的太子,安慰道。

李隆業疑惑地看她,問道:“你怎麼知道武三思被誅殺了?”

江風倒吸一口涼氣,以為說漏嘴,便趕緊解釋道:“太子擔心我和宜業洩露他的行蹤,便將政變之事告知宜業,要宜業同他共赴均州。”

李隆業審視著她,半晌才說:“在涼州時,你就擔心太子造反禍及訥之,又斷言太子政變之心不夠堅韌,沒有勇氣直面陛下,如今看來,果然不錯。”

江風心中忐忑道:“我因憂慮姐姐姐夫,看事情難免悲觀,不想竟全猜中。”

“真的只是這樣嗎?李多祚、李思衝、李承況、獨孤禕之、沙吒忠義身死,王千喜倒戈,我的人混在裡面伺機刺殺太子……這些,你是怎麼知道的?”李隆業問道。

他已經看不破她了。他原來只覺得她是天真無害的小白兔,可這隻小白兔穿上狐狸的外衣就狡猾無比,裝扮成老虎便又兇又狠。

江風如何挑撥太子和部下相互猜忌,如何一步一步逼反平貞慎,他一清二楚。可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女……

“不許再騙我!”李隆業補上一句。

不騙你?怎麼能不騙你呢?

“生死之間,腦袋一下子就靈光了。其實那些人並不難猜,或是李氏宗室或是與武氏有嫌隙,或是東宮死黨,但大都是有勇無謀之輩。我本來還想說太平公主、相王李旦和你們兄弟五人來著,但又擔心攀咬你們,但凡露出一點口風,即使逃過了太子的屠刀,也躲不過你們的。”

見李隆業並沒有打斷她,江風繼續扯謊:“平貞慎不是你的人吧?我編那些謊話時,真正要殺太子的人絕不會出頭,衝在最前面的反而是最赤膽忠心的。但是為了活命,只能冤死他了。”

李隆業不用判斷,也知道是假話,漏洞百出的假話。他氣極了,狠狠地鉗住她的胳膊,拽過來壓在膝上,她下他上。

女孩呼氣如蘭,像驚慌失措的小鹿。

“為什麼不說真話?”男人看著她的紅唇,是質問,是威脅,是情動。

江風怕李隆業胡來,趕緊五指併攏起誓道:“我保證,接下來說的都是真話。如有半句假話,生無紮根處,死無葬身地,死後……”

李隆業手指覆上她的唇,阻止繼續說下去。

江風非常識時務地閉嘴,又巧妙地搬開李隆業,離了他的懷。

安全距離!安全距離!這廝現在絕逼危險!

李隆業心中荒涼,假話真話有什麼要緊,他也並非一片赤誠啊,對她不也是利用多過歡喜嗎?

他還利用了他親如手足的兄弟,以至於他身首異處,不得善終。他又猛地喝了一大口酒,說:“我知道,太子一定是這樣的結果。也只能是這樣的結果!”

江風訝異地看向李隆業,他面容悲苦,凝視遠方,喃喃道出那皇權之下深淵般的算計和人心。

李旦對九五至尊的寶座沒有興趣,可他的兒子們卻不這麼想。中宗李顯復辟之後,李旦一脈處處被打擊,他的五個兒子悉數外放,只做了州縣別駕之類的散官,遠離了權力中心。

血氣方剛的青年們當然不甘心,父親的懦弱不爭已成事實,難道親眼看著李氏江山再度落入武氏之手嗎?難道要牝雞司晨的戲碼再度重演嗎?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於是,李憲兄弟幾人便開始籌謀,其中的一件就是接觸太子李重俊,私下不斷激化太子和李顯、武家父子及韋后母女的矛盾。

安樂公主奏請立為皇太女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終於逼迫太子不得不反!

太子在涼州肅軍,原本要發展一撥屬於自已的軍事力量,但奈何郭老將軍聰明謹慎,堅決不上賊船。

太子無功而返,這才又重新拉攏李千里等人。

“武三思一死,韋后如猛虎失去爪牙,再也不足為懼。”李隆業總結道。

韋后的野心同能力完全不匹配,如果她只想做說一不二的皇后,那很容易。可君臨天下卻是一件幾乎不可能的事情。

可武三思不一樣,他浸淫政治爭鬥多年,經驗、人脈、能力、謀略都不容小覷。如今又與韋后強強聯合,眼瞅著天下要成為他們的囊中之物。

所以,只要除掉武三思,韋后這隻老虎就失去了最鋒利的爪牙,最銳利的眼睛,只是看著嚇人,收拾起來並不困難。

“所以,你們的初衷,也只是為了殺武三思父子?”江風發問,李隆業點頭。

“可如果太子兵臨城下,殺入太極宮逼陛下退位呢?”江風追問。

畢竟李唐皇室擅長政變起家,太子李重俊大可以效仿先人,逼迫李顯退位,自已坐上那把寶座。

那時候,李隆業兄弟又將如何?江風不信他們沒有B方案。

李隆業再一次認真地端詳起江風來,她著一件天水藍的長裙,在無邊的夜色中像一朵嬌弱的蘭花,但為什麼……

江風迎著他的目光,等著他的回答。

“那樣的話,我們父子就會起兵勤王,誅殺太子!”李隆業擲地有聲!

江風終於明白了李隆業的籌謀,不禁心驚肉跳:在這一場政變中,有兩個人一定要死!那就是已經往生的武三思和太子李重俊!

只不過,太子的死法有兩種,一種是現如今的死法,殺了武三思,然後兵敗被部下砍殺!他沒有機會面見皇帝,因為捕蟬的“黃雀”絕對不允許一絲一毫洩露秘密的可能。

而如果李重俊一旦兵變成功,就會迎來他的第二種死法:李隆基兄弟會以平亂勤王的名義誅殺太子。

接下來,李重俊會不會對他的父皇痛下殺手已經不重要,“弒君弒父弒母”的罪名他背定了。到那時,中宗李顯和韋后被太子誅殺,太子大逆不道被賜死,譙王李重福已被治罪逐出長安,四子重茂年幼無知,李唐宗室唯一能名正言順繼承大統的,只剩李旦一脈。

好個二桃殺三仕!好一場驚心動魄的陰謀陽謀!

兩人一時默然無語。

良久,李隆業才慘然道:“太子一直信重我,我卻一手將他推向萬劫不復之地!”

江風平復著心情,面對一身權謀的李隆業,只能安慰道:“生於帝王之家,不見得承擔多大的榮耀,卻一定要遭受非人之苦痛。太子生前舉步維艱,從未享東宮之尊,處處遭人詆譭踐踏,揭竿而起也許是最好的選擇,也不能全都怪在你身上。”

她見李隆業神色悽苦,又試探著說:“太子死後必然不能為陛下和皇后寬恕,恐怕會連累妻兒。王爺這樣顧念手足之情,倒不如關照太子家小吧!”

李隆業又喝了一大口,雙眼猩紅:“若連妻小也保不住呢?”

李重俊的兒子只有三四歲,稚子何辜?江風想到曲江池上拘謹無助的太子妃,想到李重俊窮途末路也不願輕易屠戮,便道:“王爺若想,就一定救得下來!也許會無比困難,也可能招致猜忌!但總會有辦法的。”

李隆業一怔,她對毫不相干人的悲憫和救贖之心讓他驚訝。

江風看著李隆業,“有朝一日,王爺兄弟定會成就大業。想起這樁舊事,總得想辦法讓自已好過些!”

李隆業對李重俊之死不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情感宣洩,而是因為對兄弟痛下殺手產生的悲痛、內疚和自責。這種情愫會隨著他們父子的成功變得更加清晰和尖銳。他會在午夜夢迴見到李重俊滾落的頭顱,會在醉生夢死中聽見幼子無助的啼哭。

與其說是救贖別人,不如看作自渡。

李隆業驚訝於江風的洞察人心,也於混沌的虛妄中捕獲一絲光亮,如溺水之人抓到救命的稻草。

他的罪過一分不少,但是至少可以讓他喘口氣,沉重的良心枷鎖不會再如影隨形。

太陽最後一絲光亮消失在山頂。她和沈顧行突遭橫禍,賞月賞了個寂寞。

她感慨滿懷,又想到李隆業素日推崇大哥李憲,便鬼使神差道:“王爺,若相王殿下登大寶,您猜會立哪位王爺為儲君?”

李隆業許是醉酒的緣故,並未生疑,回答道:“大哥是嫡長子,當然該為儲君。”

江風繼續說:“可自我大唐立朝以來,從未按序位即位。太宗皇帝是嫡二子,高宗皇帝是嫡九子,當今陛下是嫡三子。”

李隆業酒醒了大半,愈發迷惑,她有時膽小如鼠,一點風吹草動便戰戰兢兢,有時又膽大包天,連這樣誅九族的話也敢說,當下罵道:“不知死活!這樣口無遮攔遲早腦袋搬家!”

江風不為所動,直切要義:“壽春郡王守成,臨淄郡王開拓。王爺,您站臨淄王吧。”

她的眼睛明亮,態度真摯。李隆業甚至一時分不清是夢是醒,他唯一想到的是,她怕吉安跟她搶沈顧行。

他便那樣說了。

江風嫣然一笑,似聽了天大的笑話:“不管她是公主還是縣主,我都爭不過她。可宜業喜歡我,所以不管她是公主還是縣主,我都無所謂。”

“追隨臨淄王,他會匡扶李唐社稷,他會是千古一帝。”江風轉到正題,接著說。

“為什麼?為什麼要說這些。”李隆業問。

“因為我剛剛發了誓呀。”江風眉眼含笑,輕飄飄地說,還帶著一絲調皮。

李隆業愣住了,今日的女孩不同於以往,如妖如魅。

他本不該信,可他竟然全信了。

他中了她的蠱惑,只能聽她的。

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醉眼朦朧,只見中秋之夜,四野霧凝,月輪被惡雲擁蔽。他又悵然起來,喃喃道:“天不遂人願,一輪明月也不肯給我。”

江風嗅到了一絲危險的味道,“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王爺別再執著了。”

李隆業聽出了女孩話外音,三分清醒七分醉,“我一直想,如果在丘山上我強要了你呢?如果在黃河之濱搶了你,然後直接求到陛下跟前呢?會是怎樣的結果?”

江風聽得脊背發涼,他言外之意再明顯不過:如果換做今晚呢?

李隆業眼睛裡雜糅著慾望、剋制、清醒、沉淪、憤怒和無奈。

江風不答話,微笑地看著他,心裡想著,你當時不會,現在也不會。

他血液裡奔湧著吞噬一切的慾望,情感裡深藏著手足相殘的無奈,胸腔中激盪著濃濃的愛意和不捨,只能拿起酒囊又喝了起來。

最終在深深的酒意中醉倒在女孩的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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