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懷安沉浸在失去裴菀兒的痛苦中,將朝瑰丟在妙圓寺裡,完全沒有來看她的打算。

東方既白,寺廟中響起深沉的鐘聲時,應搖光的馬車已在妙圓寺外等候了。

應搖光沒戴司禮監的牙牌,換下了宦官服制,身著月白色長衫,高大清雋,背後是層林盡染的山林和古剎。

他神色平靜,手持菩提串,安靜地望著她。

一時間朝瑰覺得他好像與廟中高臺上神有幾分相似,皆是悲憫眾生之象。

可這人明明是心狠手辣的東廠提督!

方才那可笑的想法應是錯覺。

見朝瑰怔怔望著他,應搖光低聲提醒:“公主。”

她回過神來,提著裙襬走下佈滿青苔的石階,怎料青苔滑膩,臨近他身前時險些滑倒。

應搖光隔著衣袖,將她穩穩扶住。

第二下鐘聲響徹整座寺院,低沉渾厚。

朝瑰一時有些失神,總覺得在哪裡見過他。

而他的一雙眸子仍是淡淡,極有分寸地將她扶起後拱手道:“奴才逾矩。”

“無妨,從這到西境還需十幾天,這些日子你喚我朝瑰即可。”

他頷首,為她掀開馬車的幃簾,淡淡道,“公主上車吧。”

佯裝成馬伕的東廠番子不由得打量面前的女子,督主性冷喜潔,自從登上東廠的第一把交椅,就從未有人再與他同車而行。

然而卻對這落魄公主青眼有加?

整頓完畢後,一行人輕裝簡行,因二人身份都不便暴露,所以並未帶太多人,免得引起人的注意。

一行人沐浴在帝都第一縷晨光之中,向最西邊的西境無色城行進。

朝瑰坐在馬車裡,應搖光一行人騎馬在側,一行人才駛離帝都未央城不久,就停了下來。

朝瑰不知所以,便探出頭去,只見面前是巍峨的皇家陵寢,帝陵行宮幾個大字赫然呈現在眼前。

朝瑰鼻息一滯,皇家陵寢非祭祀不得隨意進出,平日裡過來是不合乎法制規矩的,所以這些日子她都沒有機會來探望母親。

“公主,皇后就在裡面。”應搖光掀開車簾,極有分寸地伸出手在她面前,“奴才陪公主進去。”

“難得應督主記得。”朝瑰衝他盈盈一禮。

若是放在曾經,這樣的宦官她是完全不會放在眼裡的,更別說對他行禮。

然而今非昔比,他是朝瑰唯一能攀住的浮木。

她將手搭在這根浮木手上,在霞光下向母親走去。

推開行宮大殿的門,殿中燃著屈指可數的幾盞長明燈,昏暗幾乎不可視物。

牆角有幾株蔫頭耷拉腦袋的綠梅,好似活的十分艱難。

宮人們已被應搖光先遣散了去,此時殿中並無他人。

朝瑰輕輕喚道:“母親,我來了。我是朝瑰。”

然而回應她的卻是一片寂靜,殿中氣氛有些壓抑,只有更漏的聲音。

朝瑰有些膽顫,適應了黑暗的光線後她仔細尋找,發現在高臺上有一身影背對著她。

看清了那身影的輪廓,朝瑰伏在地上行叩拜禮,然而高臺上的皇后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她只得提起裙角走上前去,伸手觸碰到自己母親的一瞬間,皇后轉過頭看清她的容顏後先是驚恐地向後退了幾步,而後跪爬著逃走,似乎是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

朝瑰本能地去拉她,在觸碰到她的瞬間,皇后驚恐喊道:“別動我!別動我!你滾開!”

這聲音淒厲中帶著極度的恐懼,朝瑰聽得揪心不已,不由得又伸手去拉她,豈料皇后更受到驚嚇了,力氣大的出奇,將朝瑰一把從高臺上推下。

朝瑰重心不穩,霎時就要順著高臺的臺階滾下。

應搖光快如閃電,一個飛身將她接住,這樣好的功夫卻也是晚了,二人一同從高臺上滾了下去。

織金團絨地毯上的灰塵驚起四散開來,朝瑰伏在應搖光胸前未傷到分毫,他雙手託著她,最大限度地控制著二人接觸的距離。

“公主,皇后已經誰都不認識了。”應搖光扶她起來,薄唇微啟,眼眸中有悲憫之色,“讓奴才試試。”

說罷,起身將朝瑰扶起,朝瑰仰首看他,雙眼緋紅,盈滿淚水,整個人搖搖欲墜。

應搖光走到皇后面前,低聲喚:“皇后,是奴才來了。”

聽聞應搖光的聲音,皇后才回過神來,帶著哭腔道:“你來了,小應子……他們都要殺我!”

應搖光溫聲哄著些什麼,皇后一聲聲的懇求減弱,卻透過應搖光的臂膀看到朝瑰後又失神大叫,狀若瘋魔。

“太子也已榮登大寶,皇后可放寬心了。只需好好養病,陛下還在等你康復。”應搖光耐心道。

而後將朝瑰的身影擋住。

皇后的眼眸中仍是充斥著無助與悽楚,在應搖光一聲聲的勸慰下竟在鳳塌上沉沉睡去。

應搖光小心翼翼地伺候她靠在鳳塌的軟枕上。

朝瑰即使是再掛懷母親,也不敢再靠近了,恐又將她驚起。

是啊,她本已離去五年,任誰見她都會害怕。

然而看著母親的慘狀,情之所至,她再也忍不住,眼淚如串珠般一滴滴滑落,垂在她小巧的下頜之上。

應搖光回首看見朝瑰淚流滿面的可憐模樣,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眉。

他有幾分後悔帶她來皇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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