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靈雲在昭平侯府中住下了。

起先還惶恐不安,夜夜難以安寢,想到關於東廠提督的傳言就甚是懼怕。

尤其是對方遲遲不再相見,愈發令她惴惴不安。

她還不想死。

當初父親都差人暗中送來毒酒,她含淚服下後被恩人救了。

死過一回,對許多事都有了新而清晰的看法,她隱約覺得這看法為世俗禮教所不容,但又堅定地認為是對的。

為何要死?

為人女,未嫁時依附孃家,故父親一朝倒臺,她該隨著父親跌落塵埃裡,她認了。

但,憑什麼跌落塵埃了還不夠,還要她自戕?

徐家是書香世家,祖上出過很多能人,在父親這一代,登閣拜相。但無論是三元及第,還是名留千古,都是男子的功績,與女子無關。

女子能做的就是日復一日守在內宅,相夫教子,主持中饋。

她自幼受盡翰墨之教,自及笄起就不見外男,與母親耳濡目染學管家之道,按照世家大族當家主母去培養,《女則》、《女訓》她熟記於心,“七出”之條銘刻於骨,她循規蹈矩,不曾行差踏錯半分。

十七年來,試問她做錯了什麼?

男子的美名和功績能被世人傳頌名留千古,女子無論做了什麼都默默無名。

那麼憑什麼男子被貶黜流放,她的世界就要徹底坍塌,被碾進泥土中踐踏還不夠,連一條命都因為要保全清白而不能留?

死過一回,便想開了。

不想再死。

隨著時間流逝,那個權傾朝野的宦官並未再來見她。

她逐漸不那麼緊張了。

安置她的這一方小院不大,卻一應俱全,傢俱華麗精美,伺候的婢女規規矩矩,各司其職。

恍惚中甚至會讓她生出父親還未被貶黜的錯覺。似乎還在府中做無憂無慮的大小姐,等著父親為自已尋一門好親事。

想到親事,徐靈雲知道自已曾議過親。

父親很滿意那門親事。

父親自詡清流,據說那人家門第不高,卻很有風骨。

但大昭這些年局勢風雲譎詭,太多忠臣、直臣都莫名被牽連下獄。

她還未來得及得知與她議親的人是誰,那人家便被抄家,據說下場很慘。

然而,短短几年後,父親便也落得了個同樣的遭遇。

*

大昭三十六年春。

隨著冰雪消融,春日來臨,疫情也基本穩定了下來。

瘟疫源頭被焚燬,安置災民,開倉放糧,這一切都在司禮監掌印和內閣次輔的帶領下有條不紊的進行著。

先前被派去城外安撫災民的東廠緝事林風歸來。

入昭平候府嚮應搖光彙報完情況,剛出了議事廳,就看到了一隻繡鞋。

督主性冷喜潔,亦不好色,怎會有女子?

他抬眼望去,就看到了那熟悉的臉——徐靈雲!

此女子服毒後的解藥就是督主派他送去的!

林風身子一僵,一時摸不準是什麼情況。他只知道此女子與督主曾有過婚約,後來沒落了,督主仍顧念舊情,派東廠的人暗中看顧她。

此時她在府中,難道督主與她……

在徐靈雲的層層追問下,林風將他所知道的和盤托出。

這如珍珠月華般端方的女子在得知這隱情後,露出了震驚的神色。

“他,就是曾與我議親之人麼……”她喃喃道。

怪不得他會救他,卻又說不要她的伺候,只將她安排在後院好生養著。

那人家遭了難,他竟入了宮當太監。

她也沒好到哪去,流落風塵當了官妓。

真是唏噓。

議親時她尚未及笄,還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連他的面都沒見過。若說是有什麼感情,那太牽強。

但白雲蒼狗,雲泥逆轉,他們二人一同落了難,遭了罪,各有各的不易。

他卻還在塵埃中拉著她,不讓她再下墜。

她眼眸中重新有了亮光,卻也晦澀。

*

皇宮內。

瘟疫已止住,宮門雖還未完全解禁,先前留在內書房的文武百官都已放回了家。

可出,而不可進。

皇帝仍不讓朝瑰出宮,應搖光處理善後事宜,一時還回不來。

朝瑰已近三個月沒有見過應搖光了。左右疫情已平穩,有何不能出去?

待她悄悄裝扮成宮女出了宮門時,已是晌午。

宮門外的街市還是一片蕭索之相,雖已無停棺,卻家家有殭屍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空氣中還有濃重的藥味。

偶遇三兩百姓,皆是疲倦惶恐。

百姓都這樣疲憊,那他呢……

聽宮娥說,整個未央城的防務都交在他手上,疫情嚴重時他時常衣不解帶地宿在臨時的帳子中或流民的收留所中。

前些日子開倉放糧,東廠的番子也病了大半,人手不夠,他竟親自去搬運了近百袋糧食分發給百姓。

安疫情、平民怨、妥善善後。

皆是他一人主導。

念及至此,朝瑰的腳程又快了幾分。

她迫切想見到他。

一方面擔心他,實在想念。另一方面,皇弟一次次的聖旨都沒把他召回來,她怨他狠心,他難道就不想她麼?!

這份呼之欲出的複雜心緒,戛然而止在到達昭平候府的時候。

朝瑰定了定神,又問了一遍:“府中住的那位,當真是你們督主的未婚妻子?”

番子們有見過她的,知道朝瑰身份貴重,卻隱約覺得古怪——公主為何對督主的私事如此關心?

徐小姐是督主淨身前的未婚妻這件事,是府中人都心照不宣的事實。

便老實答道:“是。”

原來近三個月來他都是有佳人作陪麼!

怪不得聖旨都召不回他!

朝瑰心口絞痛,用力閉了閉眼,壓下胸臆中翻湧的思緒,冷冷道:“他在哪?”

“督主,督主此刻應在城北施粥放糧。”

她要去找他問個明白。

出昭平候府時,天色驟然陰沉了下來,不一會兒就開始落雨。

先是淅淅瀝瀝的小雨,而後便大雨傾盆。

朝瑰拒絕了番子們相送,此刻竟被困在了雨中。

地上的塵土化為泥濘將她的繡鞋浸溼,繁複的裙襬溼透後貼在腿上,艱澀難行。

她的心也泥濘不堪。

陰冷的風雨令她肌膚泛起一陣戰慄,她瑟縮了一下,想找個避雨的地方。

“籲”的一聲,接下來是馬兒被強行勒停的嘶鳴聲,一輛馬車忽然停在了她身側,濺起一片泥點子。

她本就心緒不佳,此時更為惱怒,剛要張口怒罵,那馬車上匆忙下來了一個人。

“公主?臣見過朝瑰公主!”

面前的青衣男子約莫三十出頭,面若冠玉,端方儒雅,世家大族培養出的風骨印刻在舉手投足中。

朝瑰在雨中驚愕道:“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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