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午下，薄霜初化。
作為一天最暖和的時候，狹窄又逼仄的豐收街道也漸漸熱鬧起來。
這條老街兩側是古老的石砌建築，刷的黑漆早已隨歲月脫落，看起來灰溜溜的，就連每家每戶房頂上的鴉神像也被鐵鏽包裹，顯然已經上了年頭。
得益於這條小路一頭連著受監管的貿易走廊，另一頭直通首都貝斯聖的商業區，所以豐收街道的住戶們也跟著分了口湯喝，不似其他地區那般貧窮。
早在十幾年前，他們就把前院改成了商鋪，最開始做簡單的吃食和日用百貨，後面也時髦地跟著賣起了魔卡、魔紋藝術品、道力香料等東西。
當然，這條街上買不到什麼真正的好貨，但也從不缺貪便宜的客人，所以大家生活倒也勉強過得下去。
用豐收街道商戶自己的話說：“都是在籠子裡的鳥，誰能比誰好到哪去？”
嘴上這麼說，實際上差距還是很大的。
就比如此時坐在老鴉雜貨鋪前的俊朗少年就是用一種近乎仇視的眼光去看對面的同行。
這位少年身著灰黑相間的長袍，肩披紅色圍巾，黑褐色的頭髮長短適宜，一抖一動之間像一幅活力四射的熱血畫卷。
髮梢下，一對劍眉英氣不凡，黑褐色眸子好似星辰，高挺的鼻樑下嘴唇堅毅，五官整體硬朗又不失俊氣，搭配身輕如燕的肌肉線條，雖然年僅16歲，卻已有三分同齡人沒有的男人味。
至於一個如此英姿勃發的少年為什麼仇視對面的雜貨鋪，並不是因為對方搶走了他家的生意。
也不是因為商鋪前有好些著裝不凡揮金如土的上流人物，儘管這個確實讓少年眼紅。
真正的原因是在鴉神國巴拉克生意好到如此程度，大機率就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出賣自己的同胞，出賣自己腳下的土地。
從地上抓起一片入秋發黃的樹葉，少年狠狠撕下一截，咬牙切齒地小聲罵道：
“賣國賊！”
“刺啦～”
“巴拉克的叛徒！”
“刺啦～”
“鴉神國的恥辱！”
“刺啦～”
一片樹葉很快被撕光，少年停下謾罵開始起身找樹葉。
他就覺得罵人的時候不撕點什麼渾身不得勁兒，容易把自己憋出內傷。
秋天的落葉很好找，少年這次直接湊了一大把，顯然是打算好好罵上一會兒。
當他重新一屁股坐下時，少年發現身邊多了一個人，那人和藹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問道：
“阿穆爾，一個人在這生悶氣？”
來人是一位大叔，看起來四五十歲的樣子，個頭高大卻和藹可親，褐色的頭髮已經有些發白，臉上的皺紋如歲月沉澱，深刻又清晰。
一身白衫是趕國外的時髦，只是看起來並不是那麼合身、顯然不是什麼正宗商鋪買的，最多是個高仿的雜牌子。
見到鄰家大叔過來，阿穆爾下意識舔了舔嘴唇，讓自己儘量顯得乖巧一些。
至少看起來不再像剛剛那麼呲牙咧嘴、苦大仇深。
“哈邁德叔叔，我不是嫉妒他們生意好。”阿穆爾悶聲解釋道。
哈邁德爽朗一笑，一把將阿穆爾拉到身邊，望著對面的換了新牌匾的商鋪笑道：
“我知道，我們是假叛徒，心中還期盼巴拉克能有美好的明天。”哈邁德說著鄙夷地向對面商鋪吐了口唾沫：
“他們不同，這些傢伙雙手沾滿我們同胞的鮮血，我都想和你一起罵上幾句。”
“真的？”阿穆爾眼前一亮。
“真的，我早就忍不住了。”哈邁德一本正經地說道。
阿穆爾急忙遞過去幾片葉子，神秘兮兮地對鄰家大叔說道：
“要撕樹葉罵起來才對味，每罵一句撕一下，你試試！”
“行，那...你先起個頭？”
“好，嗯～這幫死混蛋！”
“這群死畜生！”
“這幫賣國賊！”
“這幫賣屁股的！”
“哈邁德叔叔，什麼是賣屁股的？”
“額，你別問，你罵你的我罵我的！”
“好嘞～這幫沒骨氣的混蛋！”
.....
“哈哈哈，你別說，撕樹葉感覺確實不一樣，快給我再弄幾片過來。”
就這樣，豐收街道老鴉雜貨鋪下，一老一小直接把方圓十米的樹葉給罵了個稀碎。
沒有樹葉撕，兩人是真罵不起來，此時他倆就像激情過後的老男人，看著越罵生意越好的商鋪，整個人都有點萎靡不振，實屬後勁不足。
“每天都有人搶著去當走狗，巴拉克的末世已到，阿穆爾，有機會一定要讓你父親把你送出去，巴拉克已經沒有希望了。”
哈邁德這一刻彷彿蒼老很多，他望著對面牌匾上的禿鷲標誌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爸說【榮派】下個月開始發的救濟糧減半，商鋪沒有禿鷲國加錫克斯頒發的經營證，租金翻倍。”阿穆爾的臉上無喜無悲，因為這個國家已經爛透，無論發生什麼他都不感到意外。
“【榮派】就是一群只會給禿鷲國官員舔腳的混蛋！他們就是聖鴉組織的恥辱！”
提到【榮派】哈邁德很是激動，面色一紅直接咳了起來。
阿穆爾急忙起身，一邊幫哈邁德拍打後背一邊安慰道：
“聖鴉組織還有【搏派】，目前還是【搏派】說了算，他們不會放任一切不管的。”
“呵。”哈邁德發出一聲冷笑：
“這十多年來，【博派】做了什麼？他們像只烏龜一樣，大量女人被拉走當奴隸販賣時他們在哪？六歲的孩子被判邪惡分子在大街上執行死刑時，他們又在哪？”
“他們...他們也許在準備反擊。”阿穆爾的話不是那麼有底氣，但他始終堅持【博派】一定和自己一樣，都是一心想要讓巴拉克擺脫奴役的人。
“阿穆爾，我知道你一直想加入聖鴉組織，但我想提醒你的是，聖鴉組織遠比你想象得要複雜。”頗有怨氣的哈邁德說著突然一拍腦袋，轉頭壓低聲音問道：
“你明天一早是不是要參加【搏派】的入伍考核？”
看著阿穆爾低頭不語，哈邁德心中已經猜出個七七八八，嘴巴一快問道：
“四年了，你還沒覺醒？”
微微點頭，阿穆爾的臉色有些難看，因為覺醒是加入【搏派】的最低要求。
整個豐收街道，不，放眼整個鴉神國巴拉克兩百多萬人！
貓能覺醒，狗能覺醒，掃地大媽能覺醒，路邊大爺能覺醒。
只要是16歲以上的，就是舉國都不一定能找出100個不能覺醒的奇葩！
遺憾的是，他阿穆爾·卡西姆就是這100個奇葩之一！
“沒事的，一切都會好的，我不該問這些的，抱歉阿穆爾。”哈邁德略顯蒼老的臉上滿是歉意，因為在這個世界說一個人不能覺醒，不如干脆直接說對方是一個殘疾人，還是最無可救藥的那一種。
“沒事，我習慣了。”阿穆爾禮貌地笑了笑，接著平靜地說道：
“就算不能覺醒我也可以成為戰士，我也可以用其他方法守護巴拉克，哪怕是能給敵人造成一點麻煩也行。”
阿穆爾的笑容有些苦澀，苦澀到讓哈邁德感到心疼。
在哈邁德的記憶裡，阿穆爾從小就有一種領袖氣質，是地地道道的孩子王，不僅是自己女兒，幾乎是整個豐收鎮的孩子都喜歡跟著阿穆爾的屁股後面跑。
直到這些小傢伙紛紛在12歲前後覺醒，透過學習和訓練，有的加入聖鴉組織成為【幼鴉軍】的一員，有的則是運用道力加入到各行各業中。
就這樣，白天鎮上的孩子越來越少。
同齡的那一批孩子中，最終僅剩阿穆爾這個“王”還坐在這裡，像一個黯然失色的邊緣人。
他好似一個只能為他人鼓掌的觀眾，將熱情與期盼送出，默默接受他人在暗中的鄙夷和嘲笑，最終在無人的角落裡整理自己內心深處留下的...一地雞毛。
年幼的阿穆爾也曾幻想自己成為雜熊國東澤聖君一樣的大賢，而如今，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個毫無用處的廢物，為他人鼓掌就是他這個廢物得最後價值。
這不是阿穆爾看不起自己，自暴自棄。
恰恰相反，這只是一個簡單又普通的事實。
似乎是為了安慰失落的阿穆爾，又似乎是為了找個人吐露心聲，哈邁德拍著阿穆爾的肩膀說道：
“我的鋪子下個月就要關掉了。”
“嗯？為什麼？”
阿穆爾抬頭看向哈邁德叔叔，他不敢想象在巴拉克斷收入會有多可怕。
用滿是老繭的手摸了摸阿穆爾的腦袋，哈邁德苦笑著說道：
“其實我的店早就該關了，過去三個月都是你父親頓巴斯給我付的租金，但我哈邁德也是有骨氣的，我不能一直接受老朋友的幫助，更何況.....”
哈邁德指了指對面投敵的商鋪，是啊，如今阿穆爾自己家的生意也不好，都是難兄難弟，誰能幫的了誰呢？
“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禿鷲國加錫克斯和【榮派】要逼死我們嗎？”阿穆爾雙拳緊握，他對已經投敵的【榮派】恨的要死，但又無可奈何。
因為每個月的救濟糧和生活物資是【榮派】的人發的，這些東西都是【榮派】從世界各國中求來的，他們似乎就是天生的狗，總是不停的去討好不同的主子。
“他們給了我兩條路。”哈邁德伸出兩根手指接著說道：
“第一條，支援【榮派】，成為加錫克斯的下等公民，宣佈自願放棄巴拉克的一切，支援巴拉克成為加錫克斯國的一座下等城市，併為此終身奮鬥。”
哈邁德說著轉頭冰冷的注視著對面的商鋪，壓低聲音道：
“光是宣佈效忠是不夠的，想當加錫克斯的走狗還必須出賣【搏派】成員，最好能親手殺死【博派】成員或他們的家屬，只有【博派】的血才能換到成為加錫克斯下等公民的資格。”
其實這第一條哈邁德叔叔不說阿穆爾也知道，不，是整個巴拉克的人民都知道。
要麼活活被加錫克斯壓榨，為生存和生活疲於奔命，要麼就背叛最後忠於國家忠於人們的聖鴉組織——【博派】。
這不是什麼陰謀，這是赤裸裸的陽謀。
簡單，惡毒，但你必須要承認它很有效。
因為每個月都有人經受不住誘惑對【博派】刀刃相向，哪怕對方上個月剛剛善良的救濟自己，讓自己一家免於餓死.....
“第二條呢？”阿穆爾真正好奇的是還能有什麼其他選擇。
“你成年了，我不妨直接告訴你，【榮派】的條件就是我的女兒娜孜拉。”哈邁德說話間臉上漸顯兇狠，接著咬牙切齒的說道：
“【榮派】的人讓我把娜孜拉送給一位駐守在我們【西風灣】的加錫克斯人當禮物，他們保證可以讓我活的很好，如果娜孜拉能懂事一點主動討好那個加錫克斯人，我會混的比對面那個傢伙還要好很多倍。”
伸手指了指對面的商鋪，哈邁德平時和藹的樣子已經消失不見，滿是白鬍茬的臉上就像有蚯蚓蠕動，極為猙獰。
“【榮派】真的該死！他們不配被稱為聖鴉組織！”阿穆爾人不大，但真的什麼都懂。
或者說，因為巴拉克的孩子從小目睹戰火與黑暗，在一個法制不健全連生存都是問題的國度長大，這些孩子自然要比其他地方的孩子成熟太多了。
偷盜、搶劫、以及各種難以言明的混亂與邪惡，早已填滿這些孩子的童年。
他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奇怪，就算下一秒有幾顆帶血的頭顱掉到身前，他們也只會淡定的繞開，因為這種事情，他們已經見過太多了。
當恐懼的太多，就只剩麻木，接著是適應，最終習以為常，並默許這就是巴拉克的生存法則。
就像巴拉克諺語說的那樣：
“用兩條腿在巴拉克大地上走路的，有的是人，但更多的是禽獸。”
當一個國家或地區連自身安全都無法保證時，就不要談什麼治安，更不要說巴拉克的命脈都被握在加錫克斯的手裡。
食物、水源、道礦、道酒、無論是生活的物資還是戰略資源，巴拉克富饒的一切早已被剝奪。
不僅如此，巴拉克人被嚴格限制在貧瘠逼仄的生活區域內，想出去工作都需要禿鷲國頒發的十幾個證件，而就算手續齊全，還不一定能出得去。
因為外出工作的巴拉克人還需要從微薄的工資中，拿出大部分收入打點加錫克斯的官員，不識相的巴拉克人就連被壓榨的資格都沒有。
所以，當巴拉克人無法透過努力改變生存環境時：
勇敢者會反抗，成為聖鴉組織【博派】的一員。
懦弱者會出賣自己身體乃至靈魂，甘願為奴。
投機者會成為走狗，一面對著強者卑躬屈膝，一面變本加厲的剝削同胞。
更多的則是像哈邁德這樣心有牽掛的人，他們不敢冒死反抗，也不想叛敵出賣同胞，就物質生活而言，他們就是貧窮的巴拉克中最貧窮的人。
這是一個法律缺失的不法之地，這裡的權力複雜交錯又極為扭曲，剝削在這片大地上愈演愈烈，滔天的邪惡也無需隱藏在暗，因為光明之下已無光明。
在這裡，誰的拳頭大，誰有勢力，誰就是法！
這裡就是由聖鴉組織統領的半個鴉神國，有人間煉獄之稱的——巴拉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