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瀾斂眉沉眸:“謝舟城……想必殿下應當十分惱他,醉賢樓的慘案我聽說過一二,萬幸殿下安然逃了出來。”
“謝瀾,慢慢論,你慌什麼。”沈無憂嗤笑:“方才你和二叔來之前我醒過一次,醒來覺得殿裡的味道熟悉得很,就問祁大夫這香是哪來的。謝瀾你猜猜,祁大夫是怎麼說的?”
“猜不到。”
“祁大夫說,這香是你拿給他的。你說巧不巧?你和謝舟城竟然都有這種香……身世差得這麼遠,品味這麼一致可不是件容易事,”沈無憂伸伸懶腰,不緊不慢道,“除此之外,還有件更巧的事。”
“何事?”
“你和謝舟城,都慣用軟劍。”
謝瀾的臉色頓時拉了下來:“請殿下直言。”
“我想看看你面具之下的傷疤,到底是真是假。”
“我當是什麼大不了的事。”謝瀾神色自若,直接抬手摘下了面具。
這麼輕易就……?
沈無憂呼吸一滯。
倘若他只看那一雙琥珀的水眸,斷然想象不到面具之下會是那般瘡痍。
大半張臉都是被火燒留下的疤痕,太陽穴與鼻翼之間橫著一道砍傷,疤口斜過眼角,差一寸就會砍在眼珠上。
沈無憂看得心悸,心中不免憐憫。
“很醜麼?”謝瀾聲音低沉。
“不醜。”
“……”
“能否讓我碰一下?”
“當然。”
沈無憂沒來得及下床,雙膝跪在床上面朝著謝瀾,抬手去摸謝瀾臉上的疤痕。
謝瀾嘴角泛起笑意,主動將身體往前探了一下,微微低眸,安靜地看著沈無憂。
輕觸疤痕,好似觸控起伏的褶皺,時而光滑,時而凹凸不平,衰骨之上,像披著垂暮老人的枯皮。
沈無憂問:“燒傷是怎麼來的?”
謝瀾答:“九歲時,家裡遭了一場大火。”
“那砍傷呢?”
“十歲時,父親自刎未成,在我身上砍了幾刀出氣。出完氣,便與母親一同自縊了。”
沈無憂看看地面,又看看謝瀾,掃一眼香爐,又看一眼謝瀾被疤痕遮住的表情。他有些不知所措。
“謝瀾……你獨自走到現在,值得欽佩。”
謝瀾溫然笑道:“殿下,現在我能戴上面具了麼?”
“當然能戴,戴上說話。”
謝瀾戴好面具,問:“我的臉沒有嚇到殿下吧?”
沈無憂連忙擺擺手,不敢抬頭看謝瀾的眼睛,只把眼神瞥向別處:“怎麼會,這有什麼。”
“那……殿下會嫌棄我麼?”
“我是那種人麼?”沈無憂拍拍謝瀾的肩膀,道,“你曾說,你對我說的話都是真的,那今天呢?”
“句句是真,無半句假話。”
“好……”
香爐燃盡,白煙隱跡,迷霧以最後的繚繞姿態升騰,似野草沐於春風,死而後生。
夜色暗湧,萬家燈眠。
一道黑影趁著夜色推開一扇門,走了進去。
聽見動靜,沈無憂起身下了床:“玄英,速速回寸莊,去保謝舟城周全。若你回去之後發現他已經不在元都,記得給我通個信。”
“是。”
與此同時,另一間被漆黑裹挾的房裡,謝瀾正面對著銅鏡,摘下半臉銀質面具,一點點撕下臉上的假皮。
所有假皮都被撕掉之後,露出的是一張俊美至極的臉,面板白皙細膩,五官精緻至極,像是從畫裡走出來的。
.
沈無憂秉著勞動最光榮的理念,堅決要從僕人手上攬下采買的差事。
真來到了街上,紀凌澤忍不住感慨:“這街上……也太荒了吧?”
沈無憂道:“僕人交代過,只有城中心才有賣家。那裡常年被安撫使的人守著,極少有惡霸地痞去搶攤販,北嶽的流氓軍也很少去搜刮。”
說到此處,沈無憂的聲音幾乎噎在了嗓子眼,兩眼空洞地望著城中心的方向。
“但是……那裡物價貴得很。”
紀凌澤問他:“有多貴?”
“一文錢十粒米,二十文一提面,青菜稀有,價錢更貴,一顆一兩。”
“……”
景域一臉認真地沉思道:“素日在王爺府上吃得還不錯,王爺也一直在飯桌上強調‘多吃點’,完全沒想到王爺是花了大價錢……”
蕭麟猶疑道:“為了招待我們,王爺是不是快要把家底都耗乾淨了?”
沈無憂用扇柄託著下巴思忖著:“這個這個……雖然我也不太清楚……但是還真不好說。”
謝瀾悠悠道:“飯總是要吃的。”
紀凌澤附和道:“對,總不能不吃飯。到了那,咱們就各顯神通,看看誰能砍下價來!”
不多時,幾人來到了城中心。
幾人分了工。
紀凌澤負責買蛋。
景域負責買肉。
蕭麟負責買菜。
沈無憂負責買面。
謝瀾負責買米。
賣米的和賣面的賣家捱得近,於是謝瀾堅持跟著沈無憂一道走。
沈無憂拗不過,只好隨他。
他們先去買了面,沈無憂的差事算是完成了,吵架還價省下十文錢。
隨後,他們走進了一家米鋪,去辦謝瀾負責的差事。
米鋪的夥計一見兩人穿得乾乾淨淨,立馬樂滋滋地上前來。
“二位公子可是要買米?五常和響水,您要哪一種?”
沈無憂道:“吃起來粘口的那種。”
“那就是五常米了!顆粒飽滿,色澤清透,綿軟略粘,口感極佳!”
說著夥計從身後的麻袋裡掏出一撮米,小心翼翼捧在手心,呲著牙笑道:“二十文,十粒米。”
“什麼?什麼東西?搶劫啊?”沈無憂已經急得後槽牙癢癢,這不明擺著打劫嗎?
謝瀾上前一步,一本正經道:“五文,十粒。”
聲音沉穩十足。
夥計一愣,嘴巴微張,許久沒有合上。
半晌,夥計朝裡間吆喝了一聲,似乎是在喊人。
過了一會兒,另一個夥計就一臉茫然地從裡間小跑了出來。
“喊我幹什麼?怎麼了?”
於是這個捧著米的夥計,就趴在那一臉迷茫的夥計耳邊,耳語了一番。
耳語了什麼?
那沒人能聽得見。
片刻之後。
那一臉迷茫的夥計臉上的茫然就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臉驚恐:“什麼?什麼東西?搶劫啊?!”
這兩個夥計一起扭頭,默默看向了謝瀾。
“五文錢還想買十粒米?你怎麼不乾脆去搶啊?我們家不賣!”
倆夥計合力辦大事,把沈無憂和謝瀾從鋪裡趕了出去。
“嘶……”
沈無憂倒吸一口氣,差點沒氣背過去。
“謝瀾,跟我說說,你跟誰學的砍價對半砍?”
謝瀾露出一絲為難的笑:“熱鬧集市見得少,不過偶爾也能見到一次,我瞧著那些大小娘子們都是這樣砍價。”
“哈哈……”
沈無憂勉強笑笑,笑著笑著就笑不出來了。
“走吧,下一家。”
倆人沒走幾步,一個渾身髒兮兮的女童撞了謝瀾。
女童摔倒在地,手裡僅存的吃食碎渣掉在地上,撒了一地。
她急忙往身前扒拉,生怕被人搶了去。
謝瀾半蹲下去,要去扶女童起來,女童卻嚇得直往後縮,連頭都不敢抬。
謝瀾明顯愣了一下,手一直僵在半空。
沈無憂握上謝瀾的腕,將他的手推到他的膝蓋上,道:“自己捂著膝蓋站起來,讓我看看你這隻手力氣多大,能不能隻手撐天?”
謝瀾宛然一笑,膝蓋墊著手肘從地上起身。
沈無憂俯身,從懷裡掏出一小貫錢遞給女童,道:“拿著吧。”
女童瞥了一眼,猶豫半天沒有接。她低下頭,繼續攬收地上那些食物碎渣。
片刻後,她將破爛的衣襬攤在地上,又把碎渣悉數捧進那塊破布,獨自站起身,垂著頭離開了。
這回僵在半空的手,是沈無憂的。
謝瀾握上沈無憂的腕,抵到沈無憂的胸前,道:“殿下的心胸有多寬廣?裝不裝得完這世上所有的悲憫?”
沈無憂推開謝瀾的手,將錢收起來,道:“是我唐突了。”
“謝瀾,你不覺得這孩子眼熟麼。”
“當然。那日在關陰客棧見過她,那時候她和母親一起……一起站在門口。”
那時候,這對母子也拒絕了沈無憂施捨給她們的銀子。
那母親推脫著說,她們無力回報,若是收下,受之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