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閱座標資料是歌者的工作,判斷座標的誠意是歌者的樂趣。

歌者知道自己做的不是什麼大事,拾遺補闕而已,但這是一件必須做的事,且有樂趣。

說到樂趣,在這粒種子從母世界起航時,那裡還是一個充滿樂趣的地方,但後來,自從母世界與邊緣世界的戰爭開始後,樂趣就漸漸減少了。到現在,一萬多個時間顆粒過去了,無論是在母世界還是在種子裡,都沒多少樂趣可言,古典時代的那些樂趣都寫在古歌謠中,吟唱那些歌謠,也是現在不多的樂趣之一。

歌者翻閱資料時正在吟唱著一首古宇宙的熵在升高,有序度在降低,像平衡鵬那無邊無際的黑翅膀,向存在的一切壓下來,壓下來。可是低熵體不一樣,低熵體的熵還在降低,有序度還在上升,像漆黑海面上升起的磷火,這就是意義,最高層的意義,比樂趣的意義層次要高。要維持這種意義,低熵體就必須存在和延續。

至於這意義之塔的更高階,不要去想,想也想不出什麼來,還有危險,更不用說意義之塔的塔頂了,可能根本沒有塔頂。

回到座標上來,空間中有許多座標在穿行,如同母世界的天空中飛翔的矩陣蟲。座標拾取由主核進行,主核吞下空間中彌散的所有資訊,中膜的、長膜的和輕膜的,也許有一天還能吞下短膜的。主核記著所有星星的位置,把資訊以點陣方式與各種組合的位置模式進行匹配,識別出其中的座標。據說,主核可以匹配五億時間顆粒前的位置模式,歌者沒有試過,沒有意義。在那個遙遠的時代,宇宙中的低熵群落比較稀疏,也還都沒有進化出隱藏基因和清理基因。而現在——

藏好自己,做好清理。

但所有座標中,只有一部分是有誠意的。相信沒有誠意的座標常常意味著清理空曠的世界,這樣做浪費精力,還有一點點害處,因為這些空世界以後還可能用得著。無誠意座標的傳送者真是不可理喻,它們會得到報應的。

判斷座標的誠意有一些可遵循的規律,比如群發的座標往往都沒有誠意。但這些規律都是很粗略的,要想真正有效地判斷座標的誠意,主要靠直覺,這一點種子上的主核做不到,甚至母世界的超核也做不到,這就是低熵體不可取代之處。歌者有這種能力,這不是天賦或本能,而是上萬個顆粒的時間積累起來的直覺。一個座標,在外行看來就是那麼一個簡單的點陣,但在歌者眼中它卻是活的,它的每一個細節都在表達著自己,比如取點的多少,目標星星的標註方式等等,還有一些更微妙的細節。當然,主核也會提供一些相關資訊,比如與該座標有關的歷史記錄、座標廣播源的方向和廣播時間等。這些合而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在歌者的意識中浮現出來的將是座標廣播者本身。歌者的精神越過空間和時間的溝壑,與廣播者的精神產生共振,感受它的恐懼和焦慮,還有一些母世界不太熟悉的感情,如仇恨、嫉妒和貪婪等,但主要還是恐懼,三顆星星少了一顆,有一片白色的星塵,像深淵鯨的排洩物。

已經被清理過了,清理過了就算了,歌者把質量點放回倉庫。

真夠快的。

他啟動了一個主核程序來追蹤殺死那顆星星的質量點的來源。這是個成功機率幾乎為零的工作,但按照規程必須做。程序很快結束,同每次一樣,沒有結果。

歌者很快知道為什麼清理來得這麼快。他看到了那個世界附近的那一片慢霧,慢霧距那個世界約半個構造長度,如果單獨看它,確實難以判斷其來源,但與被廣播的座標聯絡起來,一眼就看出它是屬於那個世界的。慢霧表明那是個危險的世界,所以清理來得很快。看來有比自己直覺更敏銳的低熵體。這不奇怪,正如長老所說,在宇宙中,你再快都有比你快的,你再慢也有比你慢的。

一般來說,被廣播的單個座標最終都會被清理,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你可能認為這個座標沒誠意,但在億萬個低熵世界中有億萬萬個清理員,總有認為它有誠意的。低熵體都有清理基因,清理是它們的本能。再說清理只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宇宙中到處都有潛在的力量,只需誘發它們為你做事就行了,幾乎不耗費什麼,也不耽誤唱歌。

如果歌者有耐心等待,誠意座標最後都會被其他未知的低熵體清理,但這樣對母世界和種子都不利,畢竟他收到了座標,還向座標所指的世界看了一眼,這就與那個世界建立了某種聯絡。如果認為這種聯絡是單向的那就太幼稚了,要記住偉大的探知可逆定律:如果你能看到一個低熵世界,那個低熵世界遲早也能看到你,只是時間問題。所以,什麼事情都等別人做是危險的。

下面要做的,就是把這個已經沒用的座標放入叫“墓”的資料庫歸檔,這也是規程規定必須做的。當然與它相關的記錄也要一起放入,就像把死者的遺物一起埋葬,反正母世界的習俗是這樣。

“遺物”中有一樣東西引起了歌者的興趣,那是死者與另外一個座標的三次通訊記錄,用的是中膜。中膜是通訊效率最低的膜,也叫原始膜。長膜用得最多,但據說短膜也能用於傳遞資訊,要真行,那就是神了。但歌者喜歡原始膜,他感到原始膜有一種古樸的美,象徵著充滿樂趣的時代。他經常把原始膜資訊編成歌謠,唱起來總是很好聽,當然一般聽不懂什麼,也沒必要懂,除了座標,原始膜的資訊中不會有太多有用的東西,只感受其韻律就行了。但這一次,歌者居然懂了一點這些資訊,因為其中一部分竟帶有自譯解系統!歌者只能懂一點點,一個輪廓,卻足以看到一個不可思議的過程。

首先,由另一個座標廣播了一條資訊,原始膜廣播,那個世界(歌者把它叫彈星者)的低熵體笨拙地撥彈他們的星星,像母世界上了恐懼,座標就有了誠意——對於所有低熵體,恐懼是生存的保證。

正在這時,歌者看到了一個有誠意的座標,就在種子航線附近。這是一個用長膜廣播的座標,歌者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斷定它有誠意,直覺是說不清的。他決定清理一下,反正現在也沒有更多的事情可做,這事也不影響他正唱著的歌謠。他判斷錯了也沒關係,清理就是這樣,不是一件精確的工作,不要求絕歌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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