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正正的寬闊房間內擠滿了人,因而顯得逼仄起來。

漆木雕花的榻上臥著一位面容蒼白的中年男子,他唇色淺淡,眼下漆黑,周身都散發著極重的血腥味。

崔衡跪在塌邊正首的位置,他眉眼微垂神色平淡與他身後哭做一團的妾室姨娘和妹妹們形成鮮明的對比,彷彿榻上的不是他的父親而是一位無關緊要之人。

老太太坐在榻邊,絹帕掩面哭得不能自抑,她是常常埋怨侯爺對崔衡太過嚴厲,但無論如何侯爺也是他十月懷胎的兒子,她看著他出生,看著他長大,看著他生兒育女,如今又要看著他的生命枯竭走向盡頭……

柳嬋真與王氏還沒進門就聽見屋內此起彼伏的哭聲,兩人相視對望了一眼,一同撩開簾子走了進去,柳嬋真的目光越過人群一眼就看見了最前頭的老太太和崔衡。

崔衡跪在床榻前,穿著淺色衣衫的背影挺拔筆直,她看了一眼後就很快收回了視線,默默站在後面跟著眾人一起悲愴。

崔博元眼睛發直地盯著床頂,過了許久他方有所動作,他轉了轉發直地眼珠看向身邊的老太太,啞著聲音斷斷續續地說,“母親,恕孩兒不孝,不能給您養老送終了。”

老太太哀嚎一聲,道,“我的兒,快別說胡話了,你還這麼年輕,不會去的。”

“你可千萬不能這麼想啊。”

“你若去了,丟下我一個人可怎麼活啊。”

“嗚嗚嗚,我的兒。”

老太太哭得傷心欲絕,柳嬋真想了想,移步上前輕拍老太太的背以作安撫。

崔博元眼眶一紅,蒼白的唇抖了抖,隨即道,“好,兒子聽母親的。”

“我會很快好起來的。”

話雖這麼說,但屋內的所有人包括崔博元自己都清楚的知道,他已是強弩之末,回天乏術了。

崔博元和自己的母親說完話,方將目光又移至到崔衡的身上。

所有人都在哭,唯有他面色沉靜,靜靜地看著他。

他一時有幾分恍惚,彷彿看見了幼年時的崔衡,那時的他會哭會笑,也會對著他撒嬌。

他抬了抬手,語氣艱難地說,“你們先出去,我……我有話和崔衡說。”

眾人只當是崔博元有事要與崔衡交代,畢竟崔衡是名正言順的侯府繼承人,也是崔氏下一任的族長。

眾人紛紛退下,崔博元身邊的貼身侍從又將門從外關上隔絕其餘人的窺視與探聽。

房間內頓時暗了下來,只有幾縷陽光透過窗落在地上,細小的灰塵在光柱中飛舞著。

崔衡抬眸看他,等待著來自走到生命盡頭的父親對他的遺言。

“你……”崔博元說了一個字就要大口大口的喘上好一會,像一個破落的老風箱,“當年是不是你殺了你弟弟?”

崔衡一愣,定定的瞧著榻上的父親,記憶又被拉回久遠的從前。

幼時,父親對他很是嚴厲。

無論他做得有多麼優秀,先生和其餘叔伯如何誇他,在父親這兒,他從來得不到一句誇獎。

他好像永遠都達不到父親的標準。

他記得,他曾哭著問奶奶,父親是不是不喜歡他。

奶奶告訴他,父親不是不喜歡他,只是對他的期望太高所以才會這麼嚴厲。

父愛如山,他的愛要藏得深一點。

幼時的崔衡信了。

他沉溺於這個美好的謊言中自己騙自己。

打是親罵是愛,玉不琢不成器,寶劍鋒從磨礪出。

他用前人的道理一遍一遍的麻醉自己,父親是愛他的。

可直至有一天,他看見素來不苟言笑的父親竟溫柔的對另一位小男孩和藹的笑。

父親會買他不曾擁有的小玩意給他,會笑呵呵地把他抱在懷裡喂他吃飯,他聽見那個小孩也叫他父親,也看見那小孩身邊容顏姣好的母親。

父親在外還有一個家。

從此,他常常會跑去那座宅子像陰溝裡的老鼠一樣躲在暗處偷窺著。

他見過了父親愛那個男孩的樣子,方明白了原來父親是不愛他的。

後來,他實在忍不住了。

他偷偷跑去問那個孩子,他到底為什麼能讓父親那麼喜歡他?

如果他也變得和他一樣,父親會不會也對他笑一笑,母親是不是也不會那麼早就離他而去?

如果他也變得和他一樣,是不是會有一個幸福的家?

那個孩子朝他扔了一把泥巴,憤怒地說,那是他一個人的父親,說他在撒謊。

後來,他好幾天沒有再去過了。

等他再次前往宅子時看見門口掛著白燈籠,他們說那個孩子死了。

他全想起來了,那個孩子死後,父親鬱鬱寡歡了很久,而那段日子的父親也像是一位隨時會暴起的野獸。

他總是不問來由地揪起他暴打,又用最惡毒的語言咒罵他。

那時,他還以為父親是因為失去了那個孩子而過度傷心的原因。

這麼多年崔衡始終不明白父親為何會恨他,他想過很多的原因,卻從來沒想過竟是因為這件事。

他忍不住低低笑了起來,最後變為了大笑。

“父親以為呢?”

他大笑著,眼中卻滿是悲涼。

那時他幾歲?他還不滿八歲。

可就是一位不滿八歲的孩童卻是父親眼中的殺人兇手。

他的笑落在崔博元眼中卻是得意與挑釁。

他紅了眼,掙扎著想要坐起,試圖舉起的手掌給他一個巴掌。

他聲音嘶啞地低吼,“除了你還有誰?”

“你弟弟淹死的池塘邊還有你的腳印,不是你還有誰?”

“你天生就是個壞胚子,別人看你是如玉公子,我卻知道你的心早就黑透了。”

“他是你的親弟弟,是個不滿五歲的孩子啊!你怎麼下得去手?!”

“你是不是怕他搶你的世子之位?”

“你……你……”崔博元蒼白無色的手指著他,眼睛越瞪越大,眼中是無盡的怨恨和指責。

“你……”崔博元噎了一下,一口氣沒上來,手驀地垂了下去,嚥了氣。

昏暗的房間靜謐無聲,不知過了多久忽而響起崔衡的笑聲。

他先是輕笑,隨即是止不住的大笑,他抬起頭修長的手覆在他的眼睛上遮住大半張臉,只露出他猶如刀削般的下半張臉,晶瑩的淚珠順著臉頰垂至下巴緊接著一滴一滴的落在他淺色的衣袍上。

這就是他的父親,一直怨恨著他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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