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隆安迎來了今歲的第二場雪。

房頂上的白雪像是一把傘,房屋從密集到稀疏,像是排列有序計程車兵,小小的瓦片庇佑了百姓,也遮擋了風雨。

第一場雪還是在穆凌翰登基那日。

這一年,有太多慘無人道的事情被揭露出來,百姓心有慼慼,原本熙熙攘攘的街市格外冷清。

一座空蕩蕩的宅子之中,主院日日都有人打掃,但宅中的主人卻並不住哪兒,反而是一輩子都住在偏殿之中,她每日雷打不動地是去祠堂敬奉先祖。

女子穿過層層迴廊輕車熟路走到祠堂,裡面一塵不染,林立著無數個牌位,滿室檀香。

她伏拜著這些陌生的英靈,呼吸之間鼻尖散出一團白霧,她雙唇翻動,神情虔誠:“望她們此行順遂。”

祠堂外種著青松,青松撐開枝丫,上面雪花覆蓋,低到能拂過頭頂,隱隱約約見透露出絲絲松針,點點墨綠。

雪下得大,鋪天蓋地而來,短短几個時辰,這一片都城淨白地刺目,彷彿將世間的一切汙穢掩蓋。

秀嫆緩緩出了祠堂,寒風呼嘯而來,肆無忌憚鑽入脖頸之中,像是繡花針打在臉上,冰涼刺骨又泛著疼痛,引得她打了個哆嗦。

這時一個管家模樣的男人也到了祠堂,“縣主,已經將東西送去宣縣了,那孩子年後便入庠,也同當地守宰打過招呼,日後時時會傳訊息過來。”

“好。”她拍了拍袖上的雪花,“李青蓮那處的祭品備好了麼?”

“已經備下了。”

“走吧。”身後幾個僮僕女使將東西提上馬車,馬車停在一處山野之中,遠遠便見一座孤立的墳塋,碑上蓋著一層白雪,李青蓮之墓幾個字被硃砂描摹過了,在這白茫茫之中顯得尤為突兀。

碑前插著原本還未燃盡的香蠟,又被插上新的,長香冒著縷縷青煙,蠟燭中的火苗已經熄滅了許久,墳塋前留下一串足跡,已經被積雪蓋了大半。

離她墳塋幾里之外的偏僻之處,也立著一座孤墳,聽說墳冢中的人屍骸不全,將他葬下去之後就再也沒有人去過了,但今日卻有有一堆灰燼,在皚皚白雪中尤為突兀。

*

林裡寒風呼嘯,風從四面八方捶打著乾枯的樹枝,有的經受不住,‘咔嚓’一聲,掉落攔住去路。

“跟你說了待開春再走吧,現在好了,大雪封山,瞧這架勢,你就做好在山裡過年的打算吧!”

這話中雖帶著埋怨,語氣卻是幸災樂禍。

聽得出,她是有點看好戲的心態存在。

凌霜不言,滿面愁容地看著一路深陷的車轍印,面色比雪還要白幾分。

她們此行有四輛馬車,臨行前秀嫆給她們的車上裝滿了錦衾吃食,生怕她們一路挨餓受凍。

除了元弋,都是千金閣的弟子。

若非元弋先前答應了陪她一道去取凌雲的屍骨,她此刻指不定在哪裡逍遙快活。

馬車上依次下來六個女子,年紀不一,最大的應有二十七八,這是千金閣僅剩的幾個弟子,其餘人均已身亡。

眾人找了一塊乾燥的地方墊上草垛,又小心翼翼地扶著凌霜坐下,她坐下時,另外有幾人已經找來了一些柴禾,緩緩升起了火堆。

元弋低頭看她虛弱的模樣:“你可別死路上,我的藥已經不多了,這荒郊野外又封了路,可沒法子配藥!”

凌霜身旁一個小丫頭一哼,欲要還嘴,卻被她制止了。

凌霜拍了拍身旁一個空著的草垛,“火生好了,你下來罷,上頭吹著冷。”

只見元弋從她們頭頂的樹枝上平平穩穩地落了地,她拍散了髮間的雪花,卻有幾片劃入脖頸,她輕輕地嘶了一聲,毫不客氣落了坐。

這雪一下就收不住,幾人果然是被困了兩日。

幾人圍著火堆,不擔心吃食,倒也還逍遙快活,少不得要談天說地。

元弋忽而想到回香,回英與回榮每每提及她都情緒複雜,師父鮮少提及生死谷的弟子,但的確是提過回香,她對此人十分好奇。

只是沒想到,她一提到回香的名字,千金閣幾位弟子的面色就古怪起來。

眾人圍著火堆,火中烤著幾塊乾糧,外皮已經微微焦黃,散發出一陣陣米香。

凌霜夾起一塊遞給元弋:“回香,多年前也是個名人了。”

元弋接過,有些燙手,又忙不迭取出帕子包了起來。

凌霜淡淡道:“聽說,當年她喜歡上了一個有夫之婦。”

“嗯?”元弋迷惑地轉過頭,“有婦之夫?”

凌霜糾正:“有夫之婦。”

“有婦之夫?”

“的確是有夫之婦沒錯。”

元弋抿唇,“別太離譜!”

“當年她在奉川城的眾生堂出診,年紀輕輕就醫術了得,被傳為最有天賦的弟子,最擅針灸......”

在奉川城中,也是數一數二的名人,不僅僅是因為她醫術了得,還因為她的慈悲,她在奉川城曾被稱之為慈音仙子。

奉川城中有一處藥館,館中有一對青年夫妻及一個幼女,一家子靠著藥館度日。

丈夫喚作安旭,有時外出採藥,久則數月不歸。

妻子喚作卿嫻,會抓藥,但並不會醫術,往往在丈夫外出之時便閉館。

有一回,幼女生了天花,卿嫻循著記憶中的方子抓了幾貼藥給女兒服下,不見好,拖到重症,求上眾生堂。

出手相救的乃是回香,這一來二去,二人便熟悉起來。

時日一久,安旭歸來,見回香是一介女子,也並未多心。

但隱隱的,奉川城中傳出二女磨鏡,說得有模有樣,便是傳的她們。

回香本就名聲大,被大肆宣揚之後,有不少尋釁滋事的人在眾生堂前戲弄,日日汙言謗語,卿嫻所在的藥館也是如此。

安旭知道後,更是將她與女兒囚禁在家,她日日以淚洗面。

回香知道之後,尋著機會潛入他們家中與卿嫻相聚,誰知又遇上了安旭歸來,他怒不可遏,欲要抓回香,然而卻被卿嫻阻止,失手之下反而打死了女兒,轉而又要來殺回香。

卿嫻悲痛彌天,與回香聯手反殺安旭。

他們殺了安旭,但卿嫻也身受重傷,加之她愛女身死,已存死志,奈是回香醫術高超,也救不活她。

但回香不願卿嫻身死,想盡了各種辦法,最後將主意打到蠱蟲身上,企圖用蠱蟲控制卿嫻日漸腐敗的屍首。

但她沒成功,那段時日,百姓聞到藥館之中有腐臭氣息,便報了官,眾人衝門而入時,便見到幾具腐爛的屍體,屍體中間有無數的蠱蟲在蠶食。

那場面,人人嘔作一團。

眾人方曉得她利用這幾具屍體煉製蠱蟲,此事被人大肆宣揚出去。

回香當初被人捧得有多高,如今就摔得有多慘。

她被民間、江湖、朝堂攻訐,還是谷主回桑奚在其中周旋才保下她。

生死谷歷來行醫濟世,如今有弟子發生這樣的事情,對生死谷也是一個巨大的打擊。

外有江湖聲討,內有長老施壓,回桑奚都一力扛了下來。

最後是砍掉回香的右手,將她逐出生死谷,生死谷又對外義診十年為止,此事才得以終結。

人不可能永遠不生病,江湖人日日打打殺殺,更是不能離開醫者,他們也妥協了。

饒是如此,他們也並沒有要放過回香的打算。

依照回香的天賦,在他們眼中的確是一個極大地隱患,他們不可能放任這個隱患存在,於是在生死谷逐出回香之前,就已經有人埋伏好了。

回桑奚深知這一點,讓人提前將回香秘密送入隆安,這才得以保住回香。

難怪她對師父的死有那麼大的反應。

元弋頓了頓,“她...真喜歡卿嫻?”

她表示無法理解且不可置信。

凌霜搖了搖頭,“不知道。”

繼而又道:“也曾有人傳言,是安旭借採藥之名在山中煉製蠱蟲,最終將手伸向年幼的女兒身上,被卿嫻發現了,將她們囚禁起來,回香去見卿嫻時發現了此事,她想解救她們,但安旭利用蠱蟲控制了卿嫻母女,回香只能殺了安旭,其後她想研究解救她們母女的法子,一直沒有成功,卻被人發現了”

這是回桑奚對外的解釋,但當年討伐回香的呼聲太高了,將他的聲音壓了下去。

“這樣來說的話,就比較合理了,怎麼會有人喜歡...”

“雖如此,但江湖人都比較相信前一種說法”

畢竟他們能從中得到好處,無論是百姓、朝廷還是江湖。

“不過”凌霜咬了一口乾糧,噎得慌,於是又讓人挖了些雪水煮開。

“不過怎樣?”

“不過當年還有一件事也被人唾罵了許久。”

“什麼事?”元弋好奇地看著她,眼中充滿了求知慾。

“當年大富之戶水家么女比武招親,許多人為了家產都去了,連一些江湖門派都去了,最後...最後得魁的人喚作骨朵兒,也是個女子,水家么女當場就同骨朵兒‘私奔’了,留下目瞪口呆的眾人。”

此事在回香這件事之後,大聿之人都覺得傷風敗俗,將這四個女子罵的狗血淋頭。

“水家么女就是你那師嫂,水爰兒。”

元弋只覺得頭腦翻攪得厲害,乾糧卡在喉嚨之間,上不去也下不來,凌霜連忙斟了一碗還未燒開的熱水給她順了下去。

元弋拍著胸脯,面上的震驚還未消失,“你們大聿真是...”她豎起一個大拇指,“人才濟濟!”

凌霜不置可否:“最近的隆安也不遑多讓。”

雖然是東戈人一手造成,但的確也震驚了三國。

翌日,元弋坐在粗壯的枝幹上,背後靠著一個分枝,支著一條腿搭在樹枝上,一隻手也撐著一條橫向的枝條。

“有人來了!”

不得不說,她是會找地方的。

她目光落在前方,一群跌跌撞撞艱難地移動的人影。

“趕路人吧。”凌霜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看不見遠處,她傷也未痊癒,沒得法子大動。

她雙眼浮動著暗光,自打出了渝都便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總是有些迴避元弋的視線。

“咦~”頂上傳來她疑惑的聲音,元弋猛地直起身子,認真地朝著對面看了許久。

她收起腿眺望著這群人,“怎麼...像是良山君他們呢~”

凌霜緩緩起身,那群人又近了一些,已經能看見黑乎乎的人影在移動。

眾人都望著對面,直至又近了一些,果真是良山君一行人。

但他們看見凌霜她們的馬車卻在雪中頓了半晌,好似在猶豫是否要過來,最後仍是朝著她們這處而來。

待他們又近了些,元弋從樹上一躍而下,樹枝一彈,上面的積雪也跟著簌簌落下。

“良山君!”她遠遠地朝他們招手。

良山君一行人聽到這聲音,紛紛抬頭看過來,腳步多了幾分急切。

他們一行有十二三人,各個形神狼狽,身上傷口遍佈,幾乎沒有一處好地方,唯有其中一個小少年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裡去。

“他們怎麼像是被人追殺了一般?”凌霜看著他們,宗曳乃未來的侯爺,怎會徒步冒雪前行。

“的確像。”

且不說良山君及一眾手下,連宗曳都面帶疲色,身上的傷口都化膿了,衣服上血跡斑斑,狼狽至極。

他們身上也並沒有任何禦寒的衣物,俱是空手徒步。

前頭分明是有鎮子可落腳的,她們只是因為被攔住了沒法子離開,但他們倒像是逃離一般。

宗曳應該想不到,自打他接收了失人案子以來,觸及了多少人的利益,一個於泉野,也許還算不上什麼。

加之他將近半年雷厲風行的查案,抓的人裡面幾乎沒有庶民,早已經懷著殺心。

先頭有穆承天護佑,有宗玉青暗中相助,能順順利利活到現在已是不易。

而今沒了這兩大保護神,能逃出渝都也都是靠著十二地坤的性命殺出來一條血路。

一路過來,他眼睜睜看著那些曾經被他救過的人一個個倒下,深知隆安已經沒有他的立足之地了。

“趕緊煮些熱湯熱茶,他們怕是遇上什麼不測了。”凌霜忙朝著幾個弟子開口,眾人依言,拾柴的拾柴,捧雪的捧雪,忙碌了起來。

“公子,是元弋與千金閣之人!”良山君難得展顏,眾人望向她們,不約而同鬆了一口氣。

岑立攙扶著宗慎深一腳淺一腳踩著雪,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這小子,一路下來也沒喊過苦,倒是沒想到。

宗曳右手通紅,上面還有殘存的血跡,血跡下面埋著傷口,時不時還往外冒著血珠。

他撐著一段枯樹枝,他們已經許久沒有休息了,頂著寒風與追捕,竟也沒人發出一句埋怨。

“她們是要回大聿。”

良山君點頭,“大聿江湖門派已沒有立足之地,而今駐在武元州邊境,她們此行,只怕也回不去了。”

宗曳雙唇泛白:“師公已然回了大聿,他或許能從中調和,只是日後江湖要屈居朝廷了。”

這一路下來,風餐露宿飢不飽食,又不敢公然出入各大城鎮,他們走得倉促,也沒帶多少銀錢,能走到這裡,已經是彈盡糧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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