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正在下雪,但絲毫阻止不了她的激動心情。“你確定他死了?”特蕾西霍然轉身,捏緊雙拳。

“屍體上有毒藥和貫穿傷。”她的夜鶯回答,“火種也已熄滅。”

一陣奇妙的顫慄感在胸腹內激盪。她情不自禁地微笑。彷彿一塊巨石終於粉碎,一道高牆終於倒塌,世界就此開闊而明媚。特蕾西閉上眼睛,讓無數艱難回憶在腦海中流過,留下的觸感如今卻是如此甜蜜。微風吹動她黑茶色的鬢髮,將輕盈的雪花撲在臉上,她只覺身心清爽。多麼動人的風景啊,先前我怎麼沒發現呢?

不知過了多久,公爵總算平復了心情。不。還不能放鬆警惕。有些事必須親眼確定。“帶我去見見他的遺體。”她吩咐,“過後再把銀頂城伯爵叫來,就說是為婚禮的籌備。”

“是,陛下。”

他們走下旋梯,一路無人。歌人塔是龍穴堡最荒涼僻靜的建築,曾是沃森二世的姐姐愛塔麗婭公主豢養戲班和樂手的可鄙之地。愛塔麗婭本是開國君主最小的女兒,結婚後因難產而死,留下兩個兒子和一個出生便隨母親而去的女嬰。在她去世前不久,克羅卡恩國王才有了唯一的兒子沃森二世。先王對親姐姐完全沒有印象,繼位後,他將愛塔麗婭公主的戲班和樂團全部遣散、僕隨侍從統統變賣,資產分給了她的後人。這座塔樓也安靜下來,成為特蕾西安置人手的據地。

屍體躺在密室的石臺上,周圍雕刻著低溫的魔文。他近乎赤身裸體,雙目緊閉,下身蓋著白色亞麻布,暴露出胸前被毒素侵蝕的傷口。血跡被擦乾,兇器留下的細小而光滑的圓形孔洞,正開在諾曼爵士的心臟上。他的面容並不平靜,彷彿正深陷一個永遠也無法醒來的噩夢。

這是勞倫斯·諾曼的臉。特蕾西確認。一絲一毫都不差,這就是他。諸神有眼。她太熟悉這位老對手了,對他的瞭解完全不亞於他本人。

想必反過來也是同樣。公爵很清楚對方曾對她抱有怎樣的敵意……現在我們終於能放下芥蒂,和平相處了。這一天不出我們所料啊。勞倫斯·諾曼,一代名臣,王國首相,特蕾西所領導的王國諸侯的宿敵,悄無聲息地死在了自己的居所,甚至至今無人知曉。這裡不是公爵和首相逝世的地方。即便是她,也多少會為他遺憾。

更何況,他們還運走了屍體。

這實在是不該有的折辱,尤其是對一位公爵而言。死去的諸侯也要比活著的平民百姓高貴一萬倍,儘管諾曼爵士的顯赫地位根植於王室而非血統,他的遺體也該被風光安葬,接受全城人的默哀,在修士的頌歌和花海中退出權力的舞臺。特蕾西無意將老對手挫骨揚灰,然而情勢所迫,她需要利用此人的身份。“我們的替身要怎麼處理痕跡?”

“衣物損壞不多,大人。汙漬清洗掉,就差不多了。公爵也得換洗衣物嘛。至於孔洞,我們暫時用勳章把它遮住了。多虧那卓爾沒將前後都刺穿。”

往日榮耀掩蓋今夕隕落。好想法。特蕾西不禁微笑:“記得千萬別摘下來。那卓爾呢?”

“他不辭而別。”

他以為我會對他不利麼?特蕾西暗自搖頭。公爵根本不在乎殺手的下落。她自己就是高環,且比失勢的前任首相警惕得多,完全不受刺客威脅。但特蕾西還有用得上他的地方。一把好刀可不常有,德威特·赫恩和勞倫斯·諾曼已經證明了他的價值。“給我一個解釋,先生,我明明要求你們一同行動,確保萬無一失。但德塔卻告訴我,你在這一至關重要的行動時遲到了?”

“我被熟人牽絆,不得不花時間脫身。”夜鶯道,“若教他們發覺我的身份,那就全完了。一丁點兒懷疑都可能讓計劃節外生枝,我不敢冒險。”

“天哪,都怪我沒安排好你的時間。”

夜鶯打個冷戰。“不。我很抱歉,特蕾西大人。”

幸好刺殺行動最終沒出差錯。公爵心想。否則這樁事可沒那麼容易了結。她更為遺憾——此人與那卓爾不同,忠心雖確鑿無疑,但平日卻要藏在鞘內,使用時難免拖拉。

這也是有原因的。伊士曼並非神秘領域,儘管王國內有為數眾多的神秘生物,其中能被貴族驅使的卻少之又少。大多數低環和學徒的用處聊勝於無,更多是些掌握著一兩樣神秘物品的凡人。沒有正統支援,想抵達高環可不容易。

特蕾西接過父親的擔子,成為南國公爵時,也才堪堪轉職。直至今日,她能蒐羅到的高環神秘者寥寥無幾,大半還是依靠自己的神秘度。在神秘領域,決定地位的是火種。

得到了高環的投效後,特蕾西一直小心地指使他們:既要確立神秘度和上下級的地位,又要籠絡人心,適當施與恩惠。後者最好是神秘領域的物件,要神秘者心甘情願地服從。最關鍵的是,她不會與下屬做朋友,這會導致很多事的無法進行……好運的雜種德威特·赫恩得到過同樣的機會,公爵提醒了他,他卻反其道而行之。事實證明,這麼幹對雙方都沒好處。

她沒再提遲到的事。“刺客動手時,我侄子剛剛離開現場。”特蕾西開始盤算,“他們恐怕不歡而散,臨行前不會再碰面。至於弗萊維婭,她再度病倒了。”即便無事,妹妹也不會召見諾曼。

看來唯一可能的訪客就是總主教維爾貢·託斯林。“通知替身,讓我們的前任首相大人閉門謝客。”她決定,“尤其是蓋亞修士,他厭煩了他們。”倘若總主教因此去詢問王子,那就更妙了。伊斯特爾將給他合理的解釋。

“遵命,大人。我這就去辦。”

公爵將屍體留給火爐處理,很快,勞倫斯·諾曼這個個體便從世界上消失了。取代他的將是四葉領的夜鶯,她心滿意足地想,“北地公爵”不會再在朝堂上與我作對了。

只有一個漏洞:替身本人是才點火的神秘生物,而非高環。但特蕾西沒打算代替老對手,只想將女王黨從前任首相、王國大公爵勞倫斯·諾曼的死中摘出去。北地鄰近瓦希茅斯的遺址,是伊士曼王國與佈列斯帝國的邊境,那裡出些致人身亡的意外太正常了。等我接收了北地,替身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回到居所時,園丁稟告客人到訪。特蕾西以為是銀頂城伯爵安瑞姆·提密爾,便要人帶他到會客廳。待她坐下來梳洗,女僕長趕來彙報,告訴公爵今日的訪客竟然有兩人。

“巴徹勒大法官在會客廳等候。”女僕長替她換下袍子。歌人塔的階梯未經清理,到處是汙漬和蛛網。“他與安瑞姆伯爵聊得很投機,妮娜為她們準備了紅茶和點心。要換髮帶嗎,大人?”

“用那條紅色鑲金絲的。”特蕾西吩咐。女僕長把一枚心形葉金釦針別在髮帶末端。

走到會客室門前,她才意識到園丁沒提大法官到來的緣由。巴徹勒是她的長子,進入公爵的府邸等同於回家,沒人會阻攔他。我忙著處理諾曼的事,竟然把這礙手礙腳的傢伙忘了!“你來家裡找酒喝麼,巴徹勒?”她一開門便質問。

大法官聽見她的腳步聲,已經換上正襟危坐的模樣。“母親大人。”他囁嚅道。

“去書房等我,巴徹勒。”特蕾西將兒子打發走。她的全副注意力都在銀頂城伯爵身上。“伯爵大人,我們直接說正事吧。妮娜,別傻站在那兒,快為我們的客人添茶。”

安瑞姆·提密爾與巴徹勒相反,正是一副志得意滿的模樣。“特蕾西夫人。”他微笑著問候。“王子殿下與我女兒的婚禮什麼時候舉行?我夫人整夜睡不著覺,她太高興了,簡直要患得患失。”

依我看你也沒睡醒,否則不會說這樣的蠢話!特蕾西心想。此人是王黨一派的庸碌之輩,從沒被公爵放在眼裡。然而如今情勢不同了,他的女兒成了王妃,未來將是王后。想必作為未來國王的岳父,他覺得自己已經抵達了人生的事業巔峰罷。

我會提醒他擺正自己的位置。特蕾西有些惱火。她本打算借婚禮籌備,暗示對方王黨內部的變動。但這蠢蛋將她惹惱了。“讓她睡前多喝些葡萄酒。”公爵道,“我這兒有些安眠香料,希望能派上用場。”

“您真好心,夫人。”

特蕾西盡力剋制住自己的不快。在她心裡有一股無名火騰起,將她的好心情燒了個乾淨。最好先把這三句不離“夫人”的白痴燒掉。總有一天,她心想,我要你去跟諾曼爵士作伴。

但理智告訴她,那一天很可能不在近期。王黨失去了勞倫斯·諾曼首相,迎來了維爾貢總主教。此人比勞倫斯更為棘手,他背後有寂靜學派的支援,她根本無從下手。特蕾西考慮過幫助自己的老對手勞倫斯,讓他與總主教互相拖後腿,但這樣幹風險太大。女王的身體在逐漸衰老,她沒有時間等他們爭鬥。

最終,她選擇了安瑞姆·提密爾。此人不是宮廷貴族,不會日日留在鐵爪城。而且他是王黨成員,接受勞倫斯的遺產比較合理。為了讓此人能作為維爾貢·託斯林的對手,公爵將他的女兒帶到鐵爪城誘惑侄子,再將王黨原定的王妃珍妮特嫁給四葉領的封臣。這項計劃進行得十分順利,全靠伊斯特爾本人的意願。他完全被那姑娘迷住了。

當然,這不是偶然事件。銀頂城距離王城很遠,離四葉領卻很近。特蕾西早早與提密爾有所接觸,知曉他們家族的秘密。古露茲·提密爾擁有極不起眼的亞人血脈,能在關鍵時刻派上用場。於是她暗示提密爾將成為王后……安瑞姆大人將閨女關在城堡中,直到伊斯特爾與珍妮特即將訂婚的訊息傳來。

結果勞倫斯死後,我們就要跟這提密爾雜種共事。她開始懷疑這與自己最初計劃的成果是否相符。“我妹妹身體不適,只等她恢復健康,就讓王子與古露茲小姐成婚。”特蕾西安撫道。

“女王陛下傷心過度,倘若她的長子新婚幸福,或許能改變她的心情。”安瑞姆侃侃而談,“說到底,死掉的是那長鱗的傢伙,與王國繼承人不可同日而語。”

“這長鱗的傢伙當初竟然能誕生,我也很詫異。”特蕾西忍不住刺道。她一刻也沒忘記,當年海族入侵時,提密爾家族龜縮在銀頂城,才導致了後來恥辱的一切。

安瑞姆眼皮一跳,但他仍不放棄:“我只是擔心,夫人,西境正在打仗,沒準會發生某些變故。”你只是擔心我再找來一個不遜色於你女兒的美人。

特蕾西裝作沒聽懂。“陛下珍視她的每個孩子,哪怕是她沒想過生下來的。她的孩子們也同樣愛她。伊斯特爾向總主教發誓,他決不會在母親病重期間娶妻。”這是勞倫斯·諾曼臨走前給修士留下的麻煩。他一邊與王子溝通,希望改變伊斯特爾的意志,一邊私下裡聯絡修士。

總主教自然不願看到提密爾家帶領王黨,分享首相的權力。於是他主持了那場令人意外的婚約同時,也提醒王族不能違背蓋亞教義,要善待父母親族,否則便是對神靈不敬。

“主教大人的要求很合理,我只好請維爾貢大人儘快治療陛下……不必焦急,大人,婚禮就在眼前。”她剋制了情緒。“說到孩子,也許一個甜蜜的夜晚能讓我侄子對未婚妻忠貞不渝。”

銀頂城伯爵臉色一變。

“畢竟,他們有婚約在身。”公爵指出,“一旦女方懷孕,維爾貢大人也沒法再找藉口。伊斯特爾是王國唯一的繼承人,決不能有什麼醜聞。”

“可……我女兒……”安瑞姆結結巴巴地說,“這不能……”

“那我也別無辦法。”公爵不耐煩地打斷。

事實上,正是特蕾西一手促成了伊斯特爾與古露茲的婚禮,她當然不會再拆散他們。或許維爾貢總主教也並非是在拖延時間,他根本不在乎王子娶了誰。當年佩頓·福里斯特沒能阻止女王黨的誕生,是由於當時特殊的時代背景,如今寂靜學派大力支援維爾貢,提密爾不可能再成勢。再說,弗萊維婭女王還沒死呢!她只是不悅提密爾伯爵的嘴臉,故而恐嚇於他。

安瑞姆張大了嘴:“不……不。我女兒——”

“——是個可愛的小東西,理應覓得良配。”特蕾西指出,“與她身份相仿的配偶最佳。而我侄子伊斯特爾是王國繼承人,只有大諸侯的女兒才配他。當然,這是正妻的要求。”

說到底,提密爾家族在朝堂只算邊緣人士,倘若女王黨真的賴賬,再安排伊斯特爾尋門當戶對的女孩結婚,安瑞姆也只能咬牙接受。

他的女兒古露茲當然也不可能完璧而歸。最壞的可能是,她頂多作為王子的情人,下半輩子帶著沒名分的私生子住在王都的修道院……噢,不對,高塔信使修改了蓋亞教會的法規,她倒能滾回家住了。

特蕾西不止一次問起過提密爾的亞人血源,以作為對伯爵的警告。安瑞姆不是傻瓜,自然聽得出其中危險。他一改方才的得意姿態,向公爵祈求寬恕。

“我願意相信你的保證,安瑞姆大人。但關鍵在於維爾貢主教。”特蕾西指出,“我妹妹的健康、王族血脈的鑑定,都少不了修士插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一切聽您吩咐,大人。”安瑞姆跪下來,表示順從。“我能為您做什麼?”

他們討論了很久,這次總算商量好了王子的婚禮事項。這時,園丁帶著花盆來敲門。特蕾西立刻打發走安瑞姆,讓園丁抄錄貓兒臉上的資訊。最近,四葉領比較安寧,唯一頻繁聯絡她的只有冰地領的小女兒。特蕾西的耐心快被她耗盡了。也許我選擇她是個錯誤,但早已過了糾正的時機。

幸好,這封信不是來自南方邊境。寫信人是她的夜鶯,常年居住在飛鷹城的平民區,為她打探訊息。信中詳細提及了西境遭遇襲擊後城內的情況,還對拜恩人的軍隊有所描述,但這部分就不甚清晰了。

西黨完了。特蕾西邊讀信邊想。飛鷹城是梅塞托里家族的主城,也是西黨的大本營。曾幾何時,王黨的劍之軍團在諾曼爵士的率領下攻進城內,鎮壓了比爾納斯·梅塞托里公爵的叛亂。特蕾西作為王黨的盟友,在南國騎士的保護下與諾曼一道進城。儘管叛黨大勢已去,西境公爵也已授首,但城中的氣氛仍然十分緊張。時隔多年,她仍然記得西境人隱藏在謙卑和服從下的仇恨的目光。他們恨我,恨首相和女王,但不敢表現出來。

而今他們連恨也不敢了。特蕾西不禁感到一絲快意。侵佔鳶尾領的是拜恩人,一個可怕的惡魔國度的軍隊。

有人親身證實。『大多數反抗、逃亡者當天就被處死。』受過訓的夜鶯告訴她,『一部分人投降了,包括許多貴族和他們的隨從。盧納斯爵士和他的妻子被俘虜。圖貢爵士自殺。梅爾比爵士在逃亡途中被僕人殺死,那惡僕帶著他的財物向敵人投降,也被殺了。』一連串死者的名單血淋淋的宣告了一個事實:惡魔是毫無慈悲可言的。

自開戰的訊息傳來,特蕾西對西境的局勢便早有預料。秩序聯軍都擋不住惡魔,何況是鳶尾領呢?可當初……拜恩帝國為伊士曼帶來戰爭的訊號,然而大家都沒當一回事:守誓者聯盟向特蕾西保證,惡魔的敵人是七支點,因此決不會對凡人王國下手。維爾貢主教極力證明寂靜學派會應對危險,女神足以保護大家。作為宗主的神聖光輝議會最有誠意,他們派來了幾位西塔降臨者。

後來,當王黨發現有無名者向西境聚攏時,認為他們打算形成流寇般的結社,以便洗劫村莊小鎮,而小鎮的安危不關他們的事。一位降臨者自告奮勇,願意管理神秘相關的事務。

此刻說什麼都晚了。四葉公爵煩惱地想。夜鶯在信中寫明,法萊德·伯德曼爵士也死了,他是王黨與宗主支點接洽的負責人,此次跟隨一位大名鼎鼎的高環降臨者,到西境穩固局面。

希望那西塔還活著,夜鶯的密信以此結尾。但特蕾西不抱指望。她自己就是神秘生物,還是高環,自然知曉個人的力量在軍隊面前有多麼渺小。除非神秘度到達空境的,否則高環也只是難殺些的靶子……更何況,敵軍之中還有惡魔領主。

“深獄領主”懷特海德,在第二次獵魔運動中暴露了身份。他是法夫坦納的霧精靈冒險家,“紅谷伯爵”埃蘭諾爾的情人。此人的危險在於其影響。法夫坦納的使節到過鐵爪城、四葉領和威尼華茲,期間,隊伍中的每個人受到大家的禮遇。特蕾西竭盡全力回憶,也無法確定其中是否有可疑之輩。我們很可能無知地接待過一位惡魔領主。

當他開始以真面目示人時,大家方才體會到殘酷。飛鷹城淪陷得太快,近三分之二的居民成為俘虜,剩下的三分之一則是死人。提溫公爵受邀前來王都參加會議,險之又險地逃過一劫。他麾下的封臣只有少數跟隨,留下的人堪稱全軍覆沒。拜恩的惡魔不要贖金,只要人質。夜鶯告訴她,來自加瓦什的亡靈作為惡魔的先鋒,在攻下飛鷹城後,數量不減反增。毫無疑問,他們從西境人中獲得了補充。

諸神保佑,她心想,拜恩人止步於鳶尾領,暫時沒有順流而下的勢頭。於是西黨成了這次意外的最大輸家,與特蕾西的計劃相互應和,使女王黨開始在朝堂上佔據優勢。

她意識到自己必須抓住機會,將政敵從妹妹的花園中剷除:勞倫斯·諾曼是第一個,提溫·梅塞托里可以是第二個,也可以逃得一命。這小子孤家寡人,對她沒有威脅……公爵真正的目標是維爾貢·託斯林。伊斯特爾是不聽管教的王國繼承人,但若失去王黨和寂靜學派的支援,想必會懂得仰仗親族的道理。

不管怎麼說,他是弗萊維婭的親生兒子,也是我的血親。妹妹在政治上十分愚笨,卻出於母親的天性,對每個孩子都愛護非常,這令伊斯特爾也很親近她。特蕾西知道該怎麼說服這對母子,畢竟,這對雙方都有好處。

諾曼死後,塔爾博特家族也大勢已去。他的替身會在動盪時期安定人心,並聽從特蕾西的每一道命令。她打算把葛隆的孫女、北方熱土的公主接來王都,由長子巴徹勒迎娶。或者乾脆讓伊斯特爾休妻娶她算了,總好過提密爾家的雜種血脈……

巴徹勒。特蕾西忽然想起他來。王國大法官在鐵爪城有自己的住處,他的回家更像拜訪,多半別有意圖。妮娜將他領進內室時,園丁剛拿走回信,與他擦肩而過。

巴徹勒沒給她帶來驚喜。“我們在佈列斯的朋友找到了王黨的目標。”他告訴她,“多蘭很快將安排那私生子返回祖國。”

這下,另一封信的問題也解決了。公爵的心情重新好起來。只是她曾以不理智的狀態下達過一個愚蠢的命令,如今用到了對方,但願“朋友”能有所補救。“他怎麼說的?”

“很簡單,他以救命恩人的立場勸說薩斯傑。”巴徹勒得意地微笑,好像這點子是他想出來的。“多蘭沒否認之前的事,而是編造了謊言。他說你的確下令處死他,但他沒有聽從,反而將薩斯傑放走了。”

這倒是事實。回憶讓公爵很不快,她自是沒打算放過那小崽子,但與王黨的盟約和鞭長莫及最終令她放棄。佈列斯的“朋友”來自深水港多蘭家族的分支,而深水港是威金斯的封臣。此人拋開了家族支援,遠赴佈列斯塔蒂克,特蕾西也拿他沒什麼辦法。

“如今王黨傳來新的命令,提及要扶正加文伯爵之子的名分。於是西萊夫·多蘭又悄悄找到薩斯傑……這下,那私生子便完全信任他了。”

“這傢伙倒是個人才。”特蕾西評論。

“不論如何,他替我們達成了目標。”巴徹勒說,“理應獎賞他,加深我們的合作。”

“我會考慮。”公爵對這隻在佈列斯築巢的夜鶯也頗為意動。王黨在外國沒有朋友,且不允許諸侯與外界力量交從甚密。原來的西黨與蓋亞教會聯盟,險些推翻塔爾博特家族的統治。時代變了,現在嘛,如果人們不交朋友,就等於平白樹立敵人。

“對了,媽媽。”巴徹勒晃了晃腦袋,“多蘭讓我問你,南國是否派了夜鶯去刺殺薩斯傑?”

特蕾西皺眉:“沒有。”

“沒有,好的,我這就告訴他。”他就要起身告辭。

好什麼好。“站住。”公爵喝道,“你沒長腦子嗎?還是聽不懂話?不是我們的人!難道還有其他人刺殺……那私生子?”她不願意他的名字。

“可能是他自己招惹的仇家。”巴徹勒用咳嗽掩飾尷尬,“畢竟,這小子不知搭錯了哪根弦,竟然去當了惡魔獵手。我告訴你過你的,媽媽。這行當可不安生……”

“那去殺他的就是惡魔了!倘若殺手與我們無關,你以為西萊夫·多蘭會特意來問我們?”特蕾西劈頭責問道。“還是你覺得我手底下有惡魔?嗯?”

“我……”

“你這個沒腦子的蠢蛋。”公爵出奇地平靜下來,“好了,我想我知道是誰幹的了。諸神有眼,讓我的孩子們能各有所長。走吧,巴徹勒。今夜我留宿龍穴堡。”她皺眉。“你還在這裡幹什麼?快走!”

王國大法官從沙發上一躍而起,同手同腳地去開門。他拉門時遲疑地望一眼公爵。

“你到底要說什麼?”

“是……是提溫·梅塞托里,他今早殺了一個情婦,理由是她勾引下人。大家都知道他在洩憤。西境……”

“不必擔心。拜恩人的軍隊停在了飛鷹城。”

“可降臨者死了,伯德曼家的那個自以為是的傢伙,法萊德,他去神秘支點修習過,但也死了。”大法官的神情稱得上畏縮。“聯盟會怎麼想?還有那該死的惡魔領主——”

“也維斯頓大人是神聖光輝議會的合作者。”公爵打斷了他,“他們算是光輝議會的一方,不是聯盟。這樁事說到底與我們無關。至於惡魔領主,拜恩人止步於西境,這是七支點能容忍的極限了。一旦有進犯的勢頭,神秘領域決不會放任。聽好了,巴徹勒,我不想再跟你解釋這些東西,出生時我給了你一個完整的腦子,對吧?”

“可是……”

“沒有可是。”就算有,也不能指望你想出辦法。

“……媽媽,你為什麼不怕?”

巴徹勒抬起頭,露出一張怯懦、疲憊的中年人的面孔。母子對視時,看到彼此眼中的自己。我們的身份彷彿顛倒過來。

一陣漣漪掠過特蕾西的心頭。“不怕?”她重複,“誰告訴你我不怕?”

巴徹勒茫然地望著她。

“拜恩佔領了西境,距離鐵爪城不過十日的路程,如果以神秘支點的速度計算,還會更快。我問你,巴徹勒,伊士曼能否抵擋拜恩的惡魔軍團?”

“不可能。”大法官絕望地承認。

特蕾西點點頭。“也就是說,你我絞盡腦汁,最終也只能求助於七支點的援手。此事我們無法控制。而若我們這時收到情報,說明第二天敵人將軍臨城下,那我只要閉上眼睛,就會想到明天早晨起床,看見窗外站滿了列隊整齊的惡魔士兵。”

兒子的神情彷彿見到了噩夢成真。

她微微一笑。“這你妹妹不就親身經歷過?換成是你,你能怎麼做?”

“我們得立刻離開。”巴徹勒嘶啞道,“去佈列斯,或者聯盟的……”

“有更簡單的方法。”

“什麼方法?”巴徹勒急迫地追問。

“去問安瑞姆·提密爾的夫人吧。我將辦法告訴她了。”

……

他在陰影之中穿梭,來到城市邊緣的一家掛風鈴的旅店。在凡人眼中,這裡與往常無異,然而他卻能察覺到環境的割裂。神秘力量包圍著建築,技藝並不高明,反應卻很敏銳。伊士曼的神秘領域太孱弱,少有人能做到這地步。

黎明的霜雪尚未融化,他在地板上留下一串腳印。“歡迎。”

廳內無人,這可不像正常的旅店。冒險者喜歡通宵飲酒,或者早早爬下床吃早餐。但大家都沒選擇這裡,被神秘力量指引到別處消遣。空蕩蕩的桌椅籠罩在黑暗中,只有一角點著燈。一個熟悉的傢伙等在油燈邊,替他倒酒。

“我不知道你喜歡喝酒。”他笑著開口,自己都沒注意到。“你終於願意露面了。”

“我都是迫不得已,老兄。”

“當年發生了什麼?我聽說……”

“那都不是……不,無論如何,結果相差不大,你就當真的聽吧。這和我們的冒險旅途不同,兄弟,我決不能說出真相。上一個被我要求聆聽的人是個偵探,她死了。看在諸神的份上,多爾頓,請別問了。”

“這是你失蹤的原因?”

“算是兩碼事。有人在追殺我。”

“這個嘛,我可不意外。”多爾頓嚐了嚐杯裡的飲料,發現它不是當地的烈酒,口感柔和,卻更豐富。“總有人追著你,寂靜學派,光輝議會,黑城的事後還有守誓者聯盟……你做得對,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但你總該提醒我們這些朋友吧!我們在白白擔心!約克走了,我差點在銀頂城……”

“銀頂城太近了,我不敢接觸你們。”

太近?“什麼意思?”

對方搖搖頭。“伊士曼也是。這裡到處是……我希望你和約克一樣,立刻離開伊士曼。對了,地下世界快要回來了,你不回家看看嗎?”

“我倒是能告訴你。”暗夜精靈將酒杯喝乾,“灰燼聖殿把持著地下,我不可能回去。瞧我這副模樣,能招致什麼樣的歡迎?我不是蠟燭人那樣的降臨者。”

“怎麼會呢?”

“就是這樣,而且沒有理由。地下世界不比賓尼亞艾歐,貧瘠的土地孕育貧瘠的道德,老兄。奏響在我故鄉的主旋律永遠是戰爭。”他苦悶地一笑,“這麼多年,我過著平靜的日子……和你們同行更多的也是樂趣而非折磨。總而言之,我有理由厭倦刺殺、爭鬥和同族相殘,但我的同族們卻還樂在其中。我不能責怪他們,夥計,他們生來活在地下。沒有月亮的晚上,大家是彼此的食糧。哈!那就是個活地獄。我憑什麼要回去?”

“真教人吃驚。不過,灰燼聖殿回到了諾克斯,也許情況會好轉吧。”

“以我對他們的瞭解。”多爾頓淡淡地說,“只可能更糟。上次卓爾們回到地面,法夫坦納的霧精靈倒了大黴。那次戰爭被稱為‘豐收之役’——在來到地面前,我也是那麼認為的。我又要怎麼去懷疑呢?該死的諾克圖拉的恩賜只給予勝利者。”

“往好處想,你的同族具有足夠的侵略性,起碼不會任人魚肉。”

“千萬別低估了他們。”多爾頓咕噥,“我敢說,這次他們會更興奮,因為地面上到處都在打仗。就拿伊士曼為例,我聽說西境發生了農民叛亂,還有冰地領……”

“那不是叛亂,多爾頓。”對方低語,“我想那只是開始。”

不知為何,一陣冷風吹過燭焰。燈火跳動了幾下,艱難地重新亮起。多爾頓許久沒有說話。有些事不言自明……先知死了,秩序聯軍沒打贏獵魔戰爭,而後是新先知接任,青之使成了外交部長,白之使的學徒、高塔信使尤利爾則變成了伊士曼的駐守者……他能猜出朋友失蹤兩年的原因,也隱約察覺到當年高塔內亂的一角。這些事蘊藏著重重危險,暗夜精靈自問幫不上忙。他甚至很久沒能聯絡上羅瑪了。

他覺得喉嚨發乾。“是……無名者?”

對方沒有正面回答。“王黨隱瞞了訊息。”

那就是真的了。多爾頓心想。沒有謊言能瞞過眼前的朋友,這點他無比清楚。“見鬼,我替他們做過事,這些人看起來不像要大難臨頭的模樣。”諸侯還在互相殘殺,我出了力。

“佔領西境的是深獄領主率領的拜恩軍隊。”對方告訴他,“也就是原本的秘密結社。他們對凡人王國下手。”

“難道拜恩要重新劃分惡魔與秩序的邊界?”

“想來不會是在地圖上用筆劃。”酒水沖刷杯子。“最糟糕的可能是,這裡會變成戰場——不亞於兩年前冰地領的戰場。天殺的,我從不知道人們這麼熱愛爭鬥。”

人們愛的不是爭鬥,而是勝利。多爾頓吮吸一口葡萄酒。

對方嘆息一聲。“因為我無法道明的原因,你很可能遭遇危險。我希望能向你形容,多爾頓,這危險遠勝於我們經歷過的所有旅途。”

“你是指結社領主吧?”

回答他的是沉默。暗夜精靈滿上最後一杯,酒瓶空了。“我昨天殺死了最後一個仇人,前首相勞倫斯·諾曼。他似乎沒對我做什麼,但有許多證據表明,他策劃了英格麗對我的背叛,用以分裂我和德威特·赫恩。”

“很抱歉沒能與你一同行動。我本來答應過你。”朋友對此一清二楚。在銀頂城,他甚至提醒我遠離王黨和……

“不,當年德威特連夜逃離了安託羅斯,這不怪你。我們仔細找過,但城內太亂,還是被他脫身。我也很遺憾沒能聽你的建議,真正放下仇恨。”多爾頓放下杯子。“直到殺死諾曼的一刻,我才覺得自己真正得到了解脫。”他停頓片刻。“無名者與秩序的仇恨比我與王黨之間更深刻,我……我想我能理解他們。”

“理解他們永遠也理解不了彼此?”

“就是這樣。我理解,但我不能替他們作出選擇。”多爾頓輕聲說,“就連我自己,生為秩序生靈還是惡魔容器,都不是我願意的。人們的立場與生俱來。”

對方別過頭。“不該是這樣。諸神怎麼會看到這種事發生?”

“立場與生俱來。”多爾頓重複,“行為卻取決於自己。”

“代價則取決於誰是勝利者。”對方微笑。“立場與行為不統一,後果我們可是很難承受。”多爾頓想說什麼,但他抬手阻止。“說到底,這和我們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可不想再談天說地,浪費整個早晨。嗯,你在銀頂城的手段很漂亮。”

但他沒必要事事聽他的。“我在銀頂城看到了一個大名鼎鼎的通緝犯,只比我稍便宜一點。見鬼,你對你的新同伴有多少了解?”

“我很清楚他的目標。他似乎自有打算,我沒道理阻止。”

“要我說,你陷得太深了。”暗夜精靈警告,“既然你要失蹤,就徹底一點,別再摻和他的事。”

“視而不見解決不了問題,多爾頓。我必須行動起來,哪怕在暗處。我需要找到兩全其美的辦法……”

多爾頓知道,他不可能說服對方,這不是他的長處。很多時候他都希望自己能像尤利爾一樣開解他人,但這是不可能的。暗夜精靈從沒有那種能耐,或者說,使人願意採納建議的魅力,他向來尊重人們的固執——因為他自己就是那樣的人。

“那就想吧,兄弟。”暗夜精靈安慰道,“不論結果如何,那都不是你的責任。祝你好運。我自問幫不了你……但你似乎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否則你根本不會露面。“我能為你做什麼?”

對方不知為何顫抖了一下。“有一樣東西。”他的朋友伸出手,拳頭裡緊握著某種細小的物件。“請你替我儲存。如果某天你遇到了它的主人,就把它還給他。”

燈焰只剩點點火星。但陰影不是他的阻礙。多爾頓看到了那東西,他沒想過會是它,不禁一愣。太多疑問在心中升起,但最終,他什麼也沒能問出口。

“我會將它物歸原主。”多爾頓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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