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聲結束時,卡茨才從夢中驚醒。我睡過頭了!意識到這點,他差點被哈欠噎住。他趕緊放平捲起的長袍,檢視上面是否留有口水的痕跡——雖然偵測站的同僚們都清楚,看守鍊金儀器是多麼無聊的工作,但要是白日做夢的痕跡教人瞧見,丟人是小事,被主管記住可就太不妙了。

好在蓋亞也幫他的忙。今天教堂的鐘聲比往日短暫,距離工作結束還有段時間,卡茨給自己倒了杯水,等著鈴鐺聲響起,通知所有人換班。偵測站一天到晚都得有人值班,他不過是其中一波。什麼時候輪到我排夜班?卡茨數著指頭盤算,最後不得不求助於紙筆。

但他一回頭,日期和輪值頓時被忘在腦後。

房間中央,四平八穩擺放著一座金屬星臺。它高約四尺,長近兩人臂展,狀如倒梯,由橡木打磨而成。它的平面方正光滑,以一種聞所未聞的工具犁出上百道彎曲交錯的圖線,盡頭延伸至包框。一顆顆銀色珍珠在凹槽中滑動,不時閃爍微光。

根據傳言,此物乃是出自守誓者聯盟的矮人之手、由南國大公親自施展魔法、被當地主教以神術祝福過的鍊金造物,效果覆蓋全城,能監測到每個角落裡異常的神秘火種。而依靠它傳遞的座標,疾影軍團隨時待命,以確保城內秩序不被神秘生物破壞。對凡人來說這自是可靠的保障,但冒險者們進城只好夾著尾巴,管它叫“夜鶯剋星。”

如今,卡茨眼睜睜的看著珍珠在桌面亂滾,好似一個班的小孩同時朝彼此發射彈子。這些玩意兒有自己的軌道,他心想,沒可能撞在一起……

……直到桌臺忽然發出咔的一聲。一條軌道的橫檔被撞飛在地,與此同時,象徵火種的珍珠也粉身碎骨。一簇幽藍光焰從碎片中噴出來。

魔力標記。

此時應該立即通知城防軍。粉末靜靜燃燒,他仔細盯了它一會兒,考慮前途、家庭、法律和牢獄之災等東西。最終,卡茨一拉椅墊上的流蘇,細長絲線無聲無息地探出牆壁。這並非通知城防軍的手段。諸神原諒我。他聽見短促的鈴聲,便守在牆邊等待。

大概有五秒,某個人的聲音鑽進他的耳朵:“有什麼發現,薩提斯?”

卡茨·薩提斯吞吞口水:“意外的情況,大人。”他如實彙報了“夜鶯剋星”的狀況。

“及時的情報。”對方認可了他的判斷。“繼續你的任務,薩提斯。”

“還……還要多久?”卡茨脫口問。

“你的等待會有回報。”意料之中,對面沒給出確切時間。卡茨不敢再問。他小心地將手伸進袍子內側,開啟隱形的口袋,一把指頭大小的珍珠在裡面碰撞。他從中挑了一顆,輕輕吹開粉末,光焰扭曲,消失無蹤。卡茨有點想打噴嚏,但他忍著衝動把珠子填了進去,重新安好擋板。

星臺恢復了原本的模樣。這時,卡茨聽見鈴鐺聲。“下班!”貓臉花裡傳來主管公式化地宣佈,“給我在五分鐘內離開偵測站。卡茨·薩提斯,彙報夜鶯剋星的情況。”

“沒有異常。”他回答。

“明天見,薩提斯。”主管結束了對話,花兒合攏花瓣。

卡茨重重坐進椅子。他的舌頭掃過每一顆牙齒,直至嚐到血腥味。

“夜鶯剋星”,是麼?

……

四葉城的偵測站比安託萊特的哨塔還要戒備鬆懈。後者是霧精靈的邊境城池,在阿蘭沃戰役中失陷於地底軍團的偷襲。由於其令人費解的陷落速度和查證時毫不設防般的哨站佈局,當地作為標準的反面例子,被記載入了每一個王國學院的軍事教科書。

穆爾頓翻過城堡的鐵柵欄。以往這裡會架起尖刺和茅尖,但現在卻只剩橫七豎八的木棍,大大方便了他這樣的夜鶯通行。他記得那些鐵條紅霧中融化、彎曲,冷卻後的斑駁印跡好像一朵朵揉碎後又攤開的花,因此在跳下欄杆時,穆爾頓下意識搓搓手,彷彿上面還殘留著酸液。

幾天前他解決了障礙。鍊金魔藥遠勝凡物,且效果日新月異……穆爾頓一路都在警戒是否有人關注,大意之下,差點也被霧氣吞噬。神職者們治不好他的燒傷,但諸神——不,確切來說,應該是聖靈——賜予了凡人神恩。這教哪怕是穆爾頓這種趨利之徒,也難免對其心懷感激。不然在翻過這面柵欄前,恐怕我還得先翻開自己的棺材蓋。

然而神恩不是免費的。穆爾頓購買的酸液魔藥漲了價,他現在覺得鍊金術士也往他們的產品裡新增神恩。尋常汁液可沒法傷人……教派之前不還說神恩是最稀罕的魔藥?他考慮神恩的來源,忽然發覺神父有可能偷偷私藏。換做是我,我就會那麼做的。

只不過,聖靈教派的人也清楚他的德行。卡茨·薩提斯不知他的身份,才會稱穆爾頓為“大人”。實際上,別說能接觸神恩的神父,就連卡茨本人的價值都遠勝於他。人有各自的行當。穆爾頓沒想過為一份工作掉腦袋,大不了另尋活計。卡茨·薩提斯這種占星師才例外。

街頭沒有巡遊騎士的影子,穆爾頓暗自慶幸,趕緊融入人群。守法公民不會從偵測站的後牆翻出來,撞上巡遊騎士可大不妙。在白天的四葉城,魔法不如靈敏的身手好用,藏頭露尾反而更受注意。他迅速穿過鬆比格勒大道,繞著赫克里街走了一圈,透過東邊的小道鑽進了一家香水鋪。

店鋪位於兩棟石頭小樓間,左邊的裁縫鋪門可羅雀,右邊則是家生意興隆的妓院。香水鋪沒有牌子,門前釘一張厚木板。穆爾頓知道,本來在木板下刻著一枚四葉草圖案。對當地人來說,這就是神秘生物的攬客標誌。我該勸主人換一扇門,或者乾脆換地方。四葉城沒那麼多神秘商鋪,這意味著此地大機率會有回頭客。雖然身為夜鶯,可穆爾頓仍然是凡人,不是神秘生物。生面孔來這裡很可能被老顧客記住。

偵測站監視神秘生物的火種,無需安排士兵盯梢,但凡人尚有空子可鑽。傳說在伊士曼的神秘領域宗主國“蒼穹之塔”克洛伊,凡人的一舉一動也會受神秘監視。占星師有遠超伊士曼的鍊金造物、神秘設施以及最關鍵的占星術,後者號稱能在你動手腳前逮住你。克洛伊的主城屬國“浮雲之都”布魯姆諾特,是穆爾頓這輩子也不會去的地方,大概那裡才算夜鶯剋星。

四葉城遠沒有高塔森嚴。伊士曼雖然也是高塔屬國,但她不像其他屬國一樣浮在天穹,身處高塔的領空。自聖者之戰結束、聖米倫德大同盟分裂後,伊士曼王國原本所屬的光輝議會,將整個南境的屬國劃分給了高塔,換取莫里斯山脈部分的領空。

於是,位於賓尼亞艾歐南端、與高塔相隔半塊大陸的伊士曼,連帶其中的凡人和神秘生物,像個不受歡迎的私生子一樣被丟到占星師頭上。高塔冷淡地接受了交換,並將派來駐守者視為自己的全部義務,從沒想過將自家的種種設施和鍊金造物與伊士曼分享。這當然不是壞事,穆爾頓計劃著在夜鶯這行再幹上五六年呢。

香水味鑽進鼻子。他抽抽鼻子,不假思索地深吸口氣,打了個噴嚏。

……

“不是我想睡。”塞西莉亞堅持,“但她唱得實在無聊。”

說實話,尤利爾也這麼想。但他當時看雜誌入了迷,壓根沒注意到懸掛的螢幕,別提歌聲。他決定計劃時,大街小巷都貼滿了鍊金造物“錄影”和某個歌劇演員的宣傳海報,出於新奇,他用三天的工資買了兩張票。而到如今,假如有辦法回到觀看前,學徒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他把綠豆磨碎。“我看見有人在海報上留言,說猴子吹口哨都比她的高音好聽。”

“猴子大概不愛聽這話。”

“假如猴子能聽懂,恐怕我會帶你去看它的表演,而不是什麼見鬼的劇院之花。但我沒逼你聽完整場。還頭疼麼?”尤利爾遞給她一條溼毛巾。

她立刻接過。“我只是看你在為門票錢硬撐,才多坐了一會兒。”

“我硬撐?我?”尤利爾扭頭和塞西莉亞對視,但最終轉回來,繼續對付豆子。“這麼說不準確。我當然管得住自己的耳朵。至於浪費門票——就結果而言,你睡著了,我反而精神得很。說到底,真有必要在些事分個高下嗎?”他聳聳肩。“嘴硬太沒意思,塞西拉。而且你的臉和額頭紅得厲害。”

“一會兒我還可能流鼻血,那樣就更紅了。你有什麼新穎恰當的形容詞嗎?”但她沒打算欣賞。女侍者猛抽了一下鼻子,丟開毛巾。她快步朝臥室走去。

尤利爾立刻意識到她生氣了。然而男女有別,他不敢追進屋。“你的藥還沒喝……?”

“拜託,尤利爾!我只是有點中暑。如果你硬要我喝,就給我調成栗子味的。”

“除了栗子,我再沒見過栗子味的任何東西。”

“這不是我的問題。”

“……當然。當然。關於飲品口味,你向來有研究。”學徒嘀咕。

綠豆粉沉澱到杯底。他拿勺子攪了攪,一點泡沫浮上開水錶面。尤利爾打量著杯子,用幾周內惡補的、迄今依舊匱乏的調味知識評估了一下作品,最終,他依據自己度過炎月的經驗得出了結論。

它熱得難以入口。

……

“喬伊先生?”

門後傳來聲音:“別叫我名字。”

尤利爾仔細回憶,最後斷定對方根本沒提過自己姓什麼。“使者大人。”他只好這麼說。

使者琢磨了一下這個稱呼。“你來自表世界,知道什麼是使者嗎?”

好問題。我們都知道表世界既沒有神秘生物也沒有高塔,如果我說知道,你會怎麼想呢?“不知道。埃茲先生說你是來自高塔的巡察使者。”

“他說得挺晚。”

晚?來到裡世界當天,埃茲·海恩斯便已叮囑過學徒。莫非還能更早?這時候我該說什麼?尤利爾不懂他的意思。此人說話就像猜謎,根本沒邏輯。

“在你自我介紹前,他就該提醒你。大多數人的名字能反映其命運。”

“可是,不提名字,人們用什麼來彼此區分?”尤利爾想象自己管塞西莉亞叫“紅頭髮”,或者朝帕因特稱“大鼻子矮人”時的情景。更大膽一些,要是把使者稱作“無頭人”,又會怎樣呢?“名字只是代號罷。”

“那你現在改名字。”使者開啟門,“換成‘小兔崽子’如何?”

“我對自己的名字挺滿意的……如果您喜歡的話,大人。”學徒察言觀色,迅速改口。

“是麼?在神秘學上,你承認的名字將寄託你的靈魂,尤利爾。”

他猶豫了。“靈魂?”

使者用藍眼睛審視學徒。“靈魂。命運。或者巧合。神秘力量的根源無法避開火種,而高塔鑽研命運。占星師將二者結合起來,能輕易看到你的人生。你最好記得我的話。”

尤利爾照做了。儘管他不覺得這些東西跟自己有什麼關係。可能使者需要注意保護名字罷。既然如此,他為什麼不在一開始就對我保密?上任不足一月的員工也算自己人?實在太奇怪。

此刻黃昏將臨。教堂傳出鐘聲。露西亞神官為送別他們的女神,蓋亞和希瑟則報曉世人生命和時間的輪迴。尤利爾是蓋亞信徒,塞西莉亞似乎擁有雙重信仰,因為救助過她、讓她在酒吧住下的埃茲·海恩斯身負森林女神希瑟的血脈傳承。一般來說,只要你願意買兩份贖罪券,就沒人會管這等事。凡人向來得為虔誠交稅。

最後一道鐘鳴消散在城街,使者慢慢轉頭,望向鐘樓的方位。“這口鐘壞透了。”他評論。

“有嗎?”學徒回憶,“聲音似乎變短了。”

“為這個,我要出門一趟。”

什麼意思?你要去教堂修鍾?還是找敲鐘人的麻煩?尤利爾還沒作出判斷,使者已翻出了窗戶。見狀,他不假思索地衝過書房,趴上陽臺。

“待在酒吧很安全。”聲音仍在背後。

“等等!”法夫蘭克大街遠比表世界熱鬧,尤利爾四下環顧,在路上尋找使者的身影。“酒吧很安全,難道外面有危險?咦?”

沒人回答。喬伊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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