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不再有黴味,拉梅塔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為此感激涕零。從加瓦什到拜恩的舊閣樓,再到黑城的臨時穿梭站,幾乎無一處不潮溼、不逼仄。當然閣樓稍好一些,但那是對南方人而言。拉梅塔生在佈列斯塔蒂克的北方熱土,長在莫尼安託羅斯的乾燥巖窟,寒冷潮溼曾是童年的傳說故事。我回不去了。她意識到這點,隨後在陽臺上舒展身體,打了個哈欠。

她一路上的好夥伴,入夢前不可獲缺的陪伴者——魔靈公主烏伊洛斯尼斯——像只驢從馬槽中探頭:“我瞧見你的內衣帶子了。”

太陽還瞧見你了,你怎麼沒自燃呢?拉梅塔動動肩膀。“想出門享受日光浴,公主殿下?如今可是白天,你不應該休息嗎?”

“我從不休息。”她的最後一個詞突然拔高音調,婉轉地組成歌曲的尾音。拉梅塔真想捏斷她的喉嚨。“什麼時候去蒼之森?”

“我得休息,親愛的殿下。否則疲憊會把我變得和你一樣枯槁。”臉皮像毛玻璃,血管凸出得像關節,甚至還可能脫髮。這其實是如今的我,不是烏伊洛斯尼斯。也許變成幽靈更方便些。

“隨你的便。我只負責提醒你,去蒼之森的話,我們早在上個站點就得調頭。”

“你的提醒真及時。只可惜我們不去蒼之森。”拉梅塔坦白。

魔靈公主皺眉瞧她,但似乎並不怎麼意外。說到底,如果她真的才意識到我的打算,那我倒要懷疑幽靈是否也會衰老了。拉梅塔心想。

但對方只是一瞥。“奧格勒瑟爾。話說在前,那裡可不是好去處。”

她的話表意淺顯。奧格勒瑟爾是結社的另一座主城,由“深獄領主”懷特海德掌管。那原本也是拉梅塔的好去處,直到“蒼之森領主”伊薇格特帶來了瘟疫的訊息。雖然疫病對空境影響不大,但一般來說,拉梅塔也不會主動湊近——她需要強有力的兄弟姐妹,以支援她擺脫黑騎士的鉗制,而非被一堆麻煩事折騰的焦頭爛額、亟待援助的軟弱同胞。烏伊洛斯尼斯是黑騎士的眼線,她當然瞭解拉梅塔的意圖。

拉梅塔本以為她會從中作梗,甚至將訊息通知黑騎士,但旅程並未收到阻礙。看來我們雖然偏離了預計,但選擇的新目的地還能讓他容忍。說到底,黑騎士只想讓她離開拜恩,到哪兒都無所謂。

但魔靈公主好奇箇中緣由:“你要去找那精靈?”

“哪個精靈?”

“霧精靈。你明知道我的意思。”

“我享受和你說話的過程呀。”拉梅塔當然不這麼想。

但她的目的達到了。烏伊洛斯尼斯厭惡地縮回窗戶。

她們抵達奧格勒瑟爾才是昨天的事。黑城本是中轉站,誰知聖騎士團來此駐紮,搞得滿城風雨、寸步難行,當地的結社成員紛紛躲避,不見蹤影。光輝議會的聖騎士長萊蒙斯·希歐多爾是個新生代的空境,也是獵魔運動的參與者,她本可以拔掉一隻秩序的利爪,不必擔憂遭到當地領主的指控……如果拉梅塔神完氣足的話。但她當時只能像鵪鶉一樣藏在臨時穿梭站,用魔靈公主找來的“靈魂之油”治療尚未癒合的傷勢,遺憾錯過了時機。

她的同伴們不這麼想。伊薇格特推開門,第一句話是:“真幸運你活著,拉梅塔。我還以為聖騎士團是去找你們的。”

“這樁事和我完全無關。似乎有個占星師死在了那鬼地方。”

“是女巫。”魔靈公主糾正,“而且她死在了聖城前,不是黑城。那些聖騎士只是來收拾她留下的遺產。”

“這麼說來,你們留在那裡也算妥當。為什麼不呢?”

想趕我走?拉梅塔不會讓她如願。她受夠了被人踢來踢去。“我對奧格勒瑟爾的風景思念已久了。”但她也不想得罪伊薇格特。這綠精靈無疑是希瑟的眷者,我早晚會需要她。“正巧閒來無事,就回家瞧瞧。”

“是麼?”蒼之森領主懷疑。別逼我轉頭到你家去,拉梅塔心想。好在她果真沒再挖苦。“懷特海德要我來檢視你的情況。我看這是多此一舉。你晚上就會見到他了,我們都很忙。”

“是瘟疫?你們還沒解決?”

“我們清除了傳染源。眼下受感染的人和幸運兒們分居在城市兩端,互相禁止交流。局面暫時控制住了。”

“聽上去只剩下最後一步。治癒患者是你的本行,我的姐妹?”

“問題正出在這裡。”伊薇格特告訴她,“那些感染的居民不是病患,他們只是失敗者。蛻變的失敗者。”她不願多透露。因此直到晚餐時,拉梅塔才從城主的口中得知真相。

“好久不見,帕琪尼斯。你真是大變樣了。”但懷特海德的語氣中全無感慨。如今全世界都知道我有多倒黴。

“深獄領主”來得比所有人都早。拉梅塔和魔靈公主本是提前由女傭引至餐廳,結果發現他已坐在了桌子一端。此人手握一卷舊書,閱讀時手指無意間撕著餐巾紙。拉梅塔看見封皮,上面用精靈語寫著『紅谷民謠』。

“你倒沒什麼變化。”拉梅塔回應。她不喜歡別人叫她的名字,但若你斤斤計較這點,旁人便會意識到這樣能造成傷害,從而時常提起。“城主大人。”

懷特海德點頭承認。自然,他們都好好戴著掩飾身份的面具,但此人的身份姿態足以令人遐想他的臉孔。他有綠眼睛和一對尖耳朵,銀白色頭髮,下巴有四指寬。他手指的指甲一個不缺,與自然精靈區別開來。“深獄領主”暗中統治著他的族群,卻仍有空閒管理一座無名者的城市。不過他雖然是霧精靈,但好歹也比黑騎士好相處。

桌子上擺滿了佳餚。拉梅塔看見一大盤黃油松果、不知名魔怪的腸子和被花朵點綴的胡蘿蔔捲心菜濃湯。醃三文魚和土豆絲淋了蜂蜜,番茄、洋蔥與大塊乾酪被櫻桃簇擁,擺在右手邊。離她最遠的是蘑菇湯和菠蘿餡烤雞,放在銀盤子裡,魔靈公主正對它們大皺眉頭。

“我猜。”霧精靈說,“你們大概坐錯了位置。”

“我不用吃東西。”烏伊洛斯尼斯率先表態。

“我可不一樣。”拉梅塔敲敲桌子,兩隻盤子帶著其中的食物飛過餐桌。她切下一塊乾酪。“但我看你們都很累,就不勞煩了。”

“瘟疫的傳染性已經遏制了。”霧精靈懷特海德說,“我倒還好,只是蒼之森領主堅持要治療病患。”

“她不管那些人叫‘病患’。”

“失敗者。”懷特海德沉重地說,“也算是我們的同胞。諸神保佑他們。”

“到底怎麼回事?”傷勢剛好轉時,拉梅塔就打聽過相關情況。但黑騎士將訊息嚴密地封鎖起來——具體表現在,拜恩和奧格勒瑟爾的矩梯徹底關閉,連守夜人的調動也暫時中止——沒人能告訴她真相。“伊薇格特提到蛻變。奧格勒瑟爾的瘟疫和這有關?”

“事實上,它們是一回事。”

“怎麼說?”

“你對鍊金魔藥有了解嗎?”深獄領主反問。

“我知道什麼時候該用什麼藥。”

“很好。全無瞭解。在國王陛下向我們下達命令之前,我也一樣。”懷特海德說,“伊薇格特帶來一種魔藥,是她從拜恩附近得到的。她認定它擁有某種特質,能激發火種……”

“靈魂之油?”拉梅塔打斷他。

“巫師這麼叫。”懷特海德放下那本閒書,“但它的學名是‘索維羅’,以單個魔文命名的新型鍊金造物。結社的引路人在伊士曼的四葉城發現了它。你知道它的效果,拉梅塔?”

“對我們幫助很大。但實際上它是一類火種魔藥,凡人用它來碰運氣。”

“因為索維羅能活化靈魂。”懷特海德告訴她,“才會用在火種儀式上。我得說,即便有了它,凡人的成功率也不高。只有神秘學徒有機會。知識仍是不可獲缺的基礎,現在我可意識到了。”

“怎麼?伊薇格特沒法解決問題,需要用到靈魂之油?”

“她是這方面的大師,拉梅塔。起碼比我的判斷更權威。我們早已將蒐集到的魔藥投入了使用,結果嘛。”霧精靈又拿起書,“成效斐然。”

拉梅塔不樂意和他打啞謎。“什麼意思?”

“瘟疫被遏制了。但病患升級成了更棘手的失敗者——那些魔藥幫助無名者擺脫疾病的方式是點燃火種,沒成功的人自然沒救。”

“就我所知,火種儀式失敗會死得更快。”死人從不添麻煩啊。

“我不知道。這裡面一定有什麼意外……總之這些人活了下來。”這位霧精靈惡魔領主猶豫片刻,“關鍵是,失敗者大多數不是我們的同胞。”

奧格勒瑟爾和拜恩有區別,拉梅塔一早就知曉。倒影之城是結社中心,雖無法杜絕混入夜鶯的可能,但足以封鎖訊息,保守秘密。而達成如此防護的根本正是對居住人的嚴格把控。她幾乎沒在拜恩見過普通人,少數的其中要麼是孩子,要麼是生長於拜恩的本地人。

那些與無名者有關聯的普通人,則都被安置在奧格勒瑟爾。“你們給普通人用火種魔藥?”

“困難的抉擇,是不?於是我們把問題拋給了他們。”狡猾的點子。“有一部分人選擇了嘗試,目前只有四個人活著。但他們在踏入環階後,都展現出了無名者的特徵。恐怕這些人本身就有潛在的天賦,只不過被我們遺漏了。”

“也就是說,普通人遭到傳染,只能等死?”魔靈公主問。

“伊薇格特在儘量緩解,延長服用魔藥後的存活時間。但最多維持三個星期,比瘟疫的致死時間長了四天。”深獄領主表示,“也許在其他地方會有辦法罷。反正我沒辦法。”

確實有特別的神秘之地,可毫無意義。遠水解不了近渴。拉梅塔覺得頭疼了。難怪直到現在,奧格勒瑟爾和拜恩的交通也是封閉的。懷特海德暫且不提,伊薇格特身為魔藥大師,卻根本應付不了這場瘟疫。“情況有多糟?”

這時,蒼之森領主推開門。“上星期我來時,許多患者還能搶救,現在不行了。”她的臉色彷彿也生了重病,疲憊溢於言表。“我敢說,即便希瑟親自降臨,也對他們的狀況束手無策。凡人毫無抵抗力!他們體內的微弱魔力反而是促進疾病因子的薪柴。我不可能連這點魔力都剝奪,他們需要呼吸,需要水和麵包。怎樣才能隔絕這些東西里的魔力呢?沒有火種操縱,一切都是空談。我只能看著他們受盡折磨,一天比一天接近死亡。”於是你同意使用魔藥?不難理解。

“這是必要措施。”奧格勒瑟爾的城主安慰。霧精靈把松果盤端給她。“吃點東西罷。”

魔力是疾病因子的薪柴。拉梅塔思考她的話。毋庸置疑,這等疫病對凡人危害極大,連無名者也難免受害。此前她從沒見過類似的災難,恐怕又是新東西。隨著元素的浪潮,越來越多的新老事物出現在諾克斯。如果黑騎士真無法聯絡國王,那結社即將面臨重大危機……雪上加霜啊。她發現自己無能為力。

“瘟疫是怎麼出現的?”魔靈公主烏伊洛斯尼斯再度開口。她似乎對此頗感興趣。

伊薇格特沒回答。霧精靈領主忽然把書丟到身後的空椅子上,紙張發出響動。顯然提起這個問題,讓他的心情變得很不快。“憑空出現。”他輕聲說,“是我親眼所見。姐妹們,那段時間我根本沒離開。後來我回顧城中瑣事,也是一無所獲。”叉子插起一朵蘑菇。“事發突然,我只能向陛下求助。”

“他怎麼說?”拉梅塔明知故問。

懷特海德將蘑菇吞進肚子,沒回答她的問題。“黑騎士帶來了訊息,還有我們的救星伊薇格特。”

此等表現與回答無異。拉梅塔明白了。

他知道王宮的秘密,他知道國王不在拜恩!他和蒼之森領主都知道,只有我像個蠢貨。她眯起眼睛,考慮用魔法將蘑菇湯掀在他們臉上。

“大概是夜鶯的手筆。”好在伊薇格特作出瞭解釋。“他的爪牙滲透進了奧格勒瑟爾,傳播疫病以削弱結社。”

“夜鶯對我們的危害不止於此。”懷特海德也說。“在確認之前,我們連同伴也不得不防。”

這是你們隱瞞的原因?不能確認我是否是他的同夥?拉梅塔覺得他們實在面目可憎。現在,她在他們眼中終於不具有威脅了。這事沒完。等著瞧罷。

“叛徒。”拉梅塔用最甜蜜的語調說出這個詞,“我見過許多。這種人會被刺死在長矛上。他的後裔也逃不掉!我向你們保證,他受的折磨只會比我們的同伴更多。”

“這我自然相信。”懷特海德輕飄飄地說,“商量好敵人的下場後,是否該討論正事了?如今城內還有很多人無處安置,需要儘快處理。你們有可靠的建議嗎?”

“等他們死。”拉梅塔漠不關心。只不過是些凡人。她現在最想見到的是那夜鶯的死。“或者趕走他們。”

“神秘領域很快就會產生動盪,我們等不了太久。”懷特海德否認了第一個建議,“至於遷移嘛,法夫坦納離蒼之森最近。”

“我的領地也有麻煩。”伊薇格特迅速拒絕。不用問,你連我都接收不了,別提一大堆快死的瘟疫傳染者了。拉梅塔已厭倦了這個話題。

“讓他們回到故土罷。”魔靈公主提議,“人們即便是死,靈魂也會歸回家園。”

“那加瓦什的存在意義就消失了。死人只會去地獄。”拉梅塔漫不經心地說。但忽然間,她發覺了對方的真正建議:“等等,你讓這些人到加瓦什去?”

“反正那裡面沒活人。”

誠然,魔靈公主烏伊洛斯尼斯是黑騎士的“同類”,但她並不是結社領主,因此他們沒考慮過她。這幽靈女人甚至不是無名者。她的領地在沉淪位面加瓦什之中,受“死海之王”統治。在地獄哨站裡,活人恐怕是珍稀物種。

深獄領主的身體前傾:“這麼說,他決定了?”

“誰?”

“我們的不死者領主。”懷特海德告訴她們,“之前我向他透露了奧格勒瑟爾的情況。黑騎士派遣了人手……但寧阿伊爾認為那些人沒救了,不如給他們一個痛快。”他的指甲在桌面輕叩。“伊薇格特抵達後,我不再懷疑她的判斷。只是,不管怎麼說,這些人的死對城市來說都是嚴重的損失,而結社正逢多事之秋,各部門均需要大量人手補充。”

你們早有預謀?拉梅塔沒問出口。她知道事情理應如此。黑騎士不只管理拜恩,畢竟代理城主這個頭銜,本身就意味著在秘密結社範圍的權柄。但她開始對它有興趣了。

“事情可以依次解決。”蒼之森領主輕聲說,“不必過分追求效率。”

“‘解決’本身就是難事。”

“應該有更好的辦法。”伊薇格特堅持,“不能輕易放棄。”

“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親愛的姐妹,但事實如此。我們沒時間拷問良心、辯明對錯、艱難抉擇。不客氣的說,結社面臨生死存亡!奧格勒瑟爾既要給奄奄一息的人想辦法,也得為僥倖活下來的人打算,而後者的數量是前者的十倍。我們別無他法。”

蒼之森領主伊薇格特沒再發言。她默默地盯著松果上的油漬。

“所以你們決定遷移?”拉梅塔問。

“夜鶯將訊息傳了出去。得知國王不在結社後,神秘支點很快就會對我們動手。”沒人懷疑這點。“好在加瓦什也會在元素潮汐中迴歸。黑騎士提前安排了節目,以吸引他們的注意力。”

拉梅塔明白了:“這些人就是誘餌。”簡單粗暴,但多半會很有效。“即便不成功,也能緩解奧格勒瑟爾的醫護壓力。”真巧妙。

“一舉兩得。”懷特海德表示。

“也許誘餌們不大樂意。”魔靈公主指出。

“黑騎士承諾復活他們。我認為這是相當優厚的條件了,尤其是對那些還有親友活著的人。亡靈受施術者調遣,是這回事吧?”

烏伊洛斯尼斯點點頭。

“很好。問我的話,也是時候讓凡人發揮用處了,結社畢竟不是免費的保護傘。他們該感激涕零才是。”

“有價值的死比白白送命強。”拉梅塔也贊同。這樣一來,奧格勒瑟爾重新恢復了力量,足以制約拜恩的勢頭。黑騎士也不能在結社一手遮天了。“他們爭取到的時間,可能就是制勝關鍵。只有結社繼續存在,無名者才能保有來之不易的生活。”

“正是這個道理。”“深獄領主”懷特海德叉起一枚櫻桃,送進矜持微笑著的嘴唇,隨後又端起酒杯。他似乎胃口大開。“敬我們的陛下。”

“敬陛下。”領主們舉起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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