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萍睜起眼睛看他,也不說什麼。那人說:“你忘了?在反割頭稅的大會上見過的,我姓賈,一說你就知道。”

嚴萍笑了說:“你是賈老師,我也好像熟識。”賈老師說:“認識我們的關係就行了。”嚴萍說:“有人介紹過了,你多時到這兒?”賈老師說“不久。”

賈老師拿起蒲扇,忽扇了一下桌子,拎起桌子上的破宜興壺,倒茶給嚴萍喝。他說:“聽說志和跟老忠叔來了,我也趕來看看。”顯然,他並沒有說完,就不再往下說了。他臉上黑了,顴骨高起,長了滿下巴鬍髭。

嚴萍向他談了第二師範的情況,說明那個單位給他們投送了多少燒餅和大餅。賈老師不斷鼓勵她:“努力吧,同志!要想各種辦法保證餓不著他們。只要有得吃,就能堅持,現在是磨時間的問題。目前,二師學潮成了保屬學生界政治生活的焦點。二師學潮的勝利,就是保屬青年抗日運動的勝利。據我所知,保定周圍二十多個縣的青年學生,都一致聲援第二師範!”

賈老師談起話來,挺嚴肅,簡單幹脆,很有煽動力。看得出來是受過鍛鍊的,他在黑暗的屋子裡,閃起亮晶晶的眼光,又有力地攥起拳頭,捶著桌子,壓低了嗓音說:“敵入佔據了東四省,群眾要求一致抗日,反動派要鎮壓抗日運動,進行‘剿共’。我們為了保衛祖國,一定要發動群眾起來抗日,一定!敵人打到家門上了!把日寇打出中國去,中國人民才有出路!”

嚴萍低下頭,細心聽著,琢磨著每一句話的精神和力量。嘴裡唔唔地應著,表示她聽明白了,而且忠心去執行。最後,賈老師問她:“你的臉上為什麼這樣憔悴?”

嚴萍笑了說:“不,不怎麼樣。”

賈老師也笑了,誠懇地拍著嚴萍的肩膀,說:“我是知道的!努力吧,同志!江濤是一個好同志,只有鬥爭勝利了,反動派才會把他還給你,我是同樣的關心他們,所以特別趕來看看。”

嚴萍聽著,臉上一下子緋紅起來。她想:“怎麼回事?他會知道我心裡想的?要是鬥爭不能勝利呢?”她不敢往下想,這是一個不難答覆的問題。

賈老師鄭重其事地說:“看樣子反動派對二師學潮,已經鐵了心了。可是我們除了動員一切力量,展開宣傳輿論,並沒有別的辦法!”他說著,點起一支菸,把煙火盒子啪地一下子放在桌子上。踱著方步,考慮更重要的問題。

嚴萍說:“忠大伯和志和叔到我家去了。”

賈老師說:“嗯!他們已經到了?他們也應該做一些工作,叫他們把學生家屬聯絡起來,進行鬥爭。”

一邊說著,在椅子上坐了一下,又站起來。背叉著手,站在屋子當中,像是在等待什麼。聽得衚衕裡有人跑過,他又走到門口探身看了看,看是兩個孩子逗著玩兒,才慢慢走回來。在縣裡的時候,他還不覺得怎麼樣,那裡城市小,迴旋區也大。一到了保定,就覺得軍警機關壓得抬不起頭來。有時他也設想:“幹!發動全體工人學生罷工罷課,揭他個過子!”當他想到:“我們的力量比起反動派來,還差很多!”就又改換一個想法。

待不一會工夫,一個穿藍制服的鐵路工人走進來說:“我回家來吃飯,聽說你在這裡。來!一塊吃飯吧!”他又走出去,端進玉米麵窩窩頭、炒青菜、秫米飯湯。賈老師叫嚴萍一塊吃,嚴萍看賈老師吃得挺香甜,自已也吃起來。她心裡有事情,吃也吃不下去。

賈老師問:“唔!最近工人裡對二師學潮有什麼反映?”穿藍制服的工人說:“抗日嘛,是再好沒有的事,當局不該把學生們餓起來。我們工人子弟學校的學生,都自動地送糧投燒餅,還捐了一些款,送到保定學聯去了。”

賈老師又問:“假設反動派要屠殺二師學生的話,將在工人階級中引起什麼反響?”穿藍制服的工人說:“引起什麼反響?從我本人來說吧,我就要串連罷工,打擊反動派!聲援保定學生抗日救亡運動。要知道,我們平漢工會是有戰鬥傳統的,他們要是需要交通上的幫助,北至北京,南至漢口,一個錢兒甭花,我們管接管送!”

吃完了飯,賈老師還想說什麼,又停住。嚴萍說:“我要走了。”說著,就走出來。聽到賈老師的談話,她心上豁亮多了。從城市到鄉村,不知道有多少人為抗日救亡運動努力?

嚴萍又到女二師去,和幾個同志商量工作。到了那裡,才知道有幾個同學為了給二師學生投燒餅被捕了。她面板緊縮了一下,心裡說:“又有人被捕了!還得趕快設法營救。”走回來的時候,爸爸屋裡電燈還亮著。她走回自已的小屋子待了一會,覺得江濤不來,小屋子裡就沒了歡樂,小院裡也缺少了光輝,只覺得愁苦、寂寞,氣悶得不行。她覺得口渴,拿起玻璃杯,走到爸爸屋裡去倒杯茶來喝。嚴知孝見媽媽不在屋,把她叫住。問:“萍兒!你身體不好?”他睜大了眼睛看著她。

嚴萍囁嚅地說:“沒有什麼不好。”

嚴知孝說:“孩子!你大人了,心裡要寬亮點兒。”

她低下頭去,盯著茶杯裡的茶棍,在金黃色的茶水裡浮沉。說:“是。”

嚴知孝說:“天下事難盡如人意呀,知道嗎?”嚴萍說:“知道。”

嚴知孝說:“江濤是個好孩子,有幾天不來,我就覺得落寞落落的。他有了災難,就像是你有了災難一樣。在這個世道里,又有什麼法子哩!”

嚴萍說:“我也這樣想。”她把兩個眼珠靠攏在鼻樑上,偷偷地看了看爸爸的神色,看得出老人在為這件事情擔憂。

嚴知孝問:“你愛他嗎?”

嚴萍聽了,覺得挺不好出口,唔唔噥噥地說:“你說呢?”嚴知孝說:“孩子的事情,要自已去考慮……”

當他一想到二師學潮還不知落到什麼結果,又把這話遲疑下,不再說下去。嚴萍聽著這句話,眼淚一下子流在眼邊上,猛地跑過去,倒在爸爸的靠椅上,抖動著身子哭起來。像有多大的哀愁,嗚嚕嗚嚕地哭個不停。

嚴知孝抱起女兒,搖搖頭說:“苦啊,苦啊,孩子!你心裡苦啊!怎麼就這樣的不幸?你兩個要好,他偏偏遇上這樣大的事故!”

嚴萍拍著爸爸的肩膀,說:“爸爸!去,去,去拉黑旋風他們那幫子人來,打他們!”

嚴知孝聽得說,立刻伸出手,掩上嚴萍的嘴,說:“不要說!還不給我閉上嘴……”他摟起嚴萍的脖頸,抬起頭長嘆一聲,說:“咳呀!天哪!難呀,難呀,真是難呀!我不能走那一條路,我天生成軟弱無能,沒有本事。我敢走那條路的話,也落不到這個地步!”他兩眼看著黑暗的天空,滴下淚珠來,撲簌簌地落在地上。

黑旋風是嚴老尚的好朋友,和嚴知孝年歲差不多。嚴老尚七十大壽的時候,還來過他家。這人既無軍銜,也無戶口,帶著幾百號人,在津浦路兩側過著自由浪蕩的生活。據說他那些人們,能竄房越脊飛簷走壁,都是一些古樓雕鑽的傢伙。

嚴萍一下子坐起來,搖晃著身子說:“不,我們不能再軟弱下去!打他們,解決第二師範的問題。”

嚴知孝說:“不能,孩子!我還不肯走那一條路。咳賣國賊們,當他們需要‘民眾’的時候,就把‘民主’當做招牌。他們不需要革命了,不需要‘民眾’了,就翻了個過兒,拿起武器來,開始用武力鎮壓了。在保定我還有點名望,還有幾個老朋友。我捨出老臉去見他們,要是他們不聽我的話,我就和他們拼了!”

嚴萍睜開淚眼,望著爸爸,問:“爸爸!他們應該被逮捕?他們犯了什麼罪?”

嚴知孝說:“不要問我,孩子!我是有民族觀念的人,我有正義感,我明白抗日無罪!當然維護正義也是沒有罪過的!”

嚴萍跪在地上,兩手拍著爸爸的膝蓋,說:“爸爸!我對你說,我愛江濤,我不能眼看著反動派殺害他們!”一行說著,不住地搖著頭,搖亂了滿腦袋頭髮。

嚴知孝低頭看了看嚴萍,那孩子倒在地上,抽抽咽咽地哭著。他跺跺腳,仰望著上方,說:“天啊!我們遭了什麼罪呀!嗯?我們犯了什麼樣的國法呀?”他扶起嚴萍,說:“孩子!我下了決心了,一定要腆著老臉去見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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