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他之前穿過康熙朝，模糊地記得佟佳皇貴妃死於仲夏，在她去世的前一天被封為皇后。
掐指一算，應該就是這幾日了。
果然當日皇上倉促下旨，封皇貴妃為皇后，次日皇后薨。
皇后薨逝，四阿哥作為皇后的養子，按制要守孝三年。
皇上自願守孝可以以日代月，皇子卻不可以，三年之內不許穿鮮豔的衣服，不許參加任何娛樂活動，連貼對聯、放鞭炮都不被允許。
皇貴妃怕因此耽誤了四阿哥，硬是在彌留之際忍痛把四阿哥還給了德妃，也不管德妃願不願意，勒令四阿哥明日一早搬去永和宮。
雖然四阿哥和十四阿哥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四阿哥見了誰都是一臉冰霜，不苟言笑，相比之下愛說愛笑的十四阿哥可太招人喜歡了。
跟德妃一樣，完顏照更喜歡好相處的人，對上四阿哥深不見底的眸子，總讓她感覺渾身不舒服。
就如此刻，四阿哥抱著十四阿哥哄他玩，十四阿哥時不時盯她一眼，四阿哥也會看過來。完顏照假裝看不見，可她跟奶孃說話時腦子都是亂的。
完顏照蹙眉，又給奶孃使眼色，奶孃笑呵呵又說：“四阿哥今日不用去尚書房讀書嗎？”
他知道她其實是在幫他，可這話太扎心了，彷彿把他這麼多年苦心經營的孝子外衣一把撕開，讓他赤著身子站在眾人面前。
這樣一來，不僅她會感激，四阿哥也會感激。
總有一種彼此提防的感覺。
四阿哥淡淡“嗯”了一聲：“拿來，我喂他。”
德妃很快被蠱惑到了，彷彿三伏天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冷水，冷靜得不能再冷靜了。
武兒端水進來，四阿哥和完顏照同時伸手去接，又同時收回。武兒想都沒想就把水碗遞給了完顏照，完顏照朝四阿哥笑笑：“皇貴妃病重，四阿哥不用過去侍疾嗎？”
完顏照回頭，見十四阿哥用他的小光頭蹭了蹭她的手背。蹭完抬起頭朝她笑，墨玉似的眸子彎成了小月牙，一臉討好，乖巧得不行。
從前德妃不待見四哥，只是見了面愛答不理，今天竟然一口一個外人，把下藥害人的話都說出來了。
四阿哥扶著十四坐下，從完顏照手裡拿過水碗，垂著眼說：“怕德娘娘多心，額娘不讓我過去。”
死了還要霸佔她的兒子。
還特別能蠱惑人心。
所以現在，不管她多討厭四阿哥，都得忍著不能發脾氣，更不能將他往外推。
他該怎麼辦？
顧傾腦子轉得飛快，忽聽身旁完顏照輕咳一聲，似乎又要說話。
不，還不如解放前。
這話說得太重了，卻正合完顏照的心意，見四阿哥垂眼看著手裡的水碗沒有任何反應，她趕緊把十四阿哥挪到了德妃那邊。
德妃當時還挺感動，以為皇貴妃是擔心影響四阿哥，才提前將四阿哥還給她，免去了四阿哥的三年孝期。
德妃已經讓她給挑出火來，再讓她說話，四哥還不得被趕出去。
顧傾也是一怔，再次對完顏照刮目相看，這女人的一張嘴果然能顛倒黑白，怎麼說怎麼有理。
若是所謂的大孝子，又另當別論。
奶孃朝完顏照搖搖頭，意思是她盡力了。
只要他忍不住回去探望，自己朝他發火將不可避免，最後的結果是母子徹底決裂，四阿哥永遠都是皇貴妃的兒子。
四阿哥再有城府，到底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驟然被人戳穿心事，猛地抬眸，審視眼前這個刁鑽的小姑娘。
完顏照秒懂，不過她並不想幫這個忙，可架不住小光頭在她的手背上蹭來蹭去，怪癢的。
原因很簡單，德妃不喜歡。
德妃不喜歡四阿哥，還會遷怒與四阿哥接觸過或說過話的人，這誰頂得住，所以奶孃也想趕緊把這尊佛請出東暖閣。
照兒說得不錯，四阿哥是她的親兒子，她才是四阿哥的額娘。多一個兒子多一條路，哪怕是為了十四的將來，她也不能傻到把自己兒子推到別人那邊。
好巧不巧，這句話讓德妃聽見了，她當先走進來，沉著臉看了奶孃一眼，又看完顏照：“誰讓你們放外人進來的？還想讓人給十四下藥不成？”
誰知被完顏照一句問話給葬送了，一夜回到解放前。
“這兩日都告了假。”四阿哥扶著十四阿哥教他學走路。
皇貴妃養了四阿哥十幾年，不可能沒有感情。四阿哥懷著對皇貴妃的感情和感激，驟然搬到永和宮，面對自己的冷臉，必然會不適應不舒服，於是越發想念皇貴妃的好。
他這是想讓她幫四阿哥說話？
四哥畢竟是德妃親生的，母子之間本來也沒有什麼深仇大恨，不過是皇貴妃從中作梗。等皇貴妃沒了，四哥搬回來居住，親情關係早晚能修補好。
顧傾瞪著完顏照，想不出四哥到底哪裡得罪她了。他想站在四哥那邊，奈何力氣比不過完顏照，他想替四哥說話，又怕嚇到別人被當成妖怪。
其實不光完顏照不喜歡四阿哥，整個永和宮就沒幾個喜歡他的。
之前完顏照在背後嚼舌根，挑撥德妃與四哥母子失和，顧傾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跟她一般見識，就是因為他知道早晚有一日四哥會搬回來住。
想著顧傾扯了扯完顏照的衣袖。
完顏照心裡嘆口氣，在德妃看向她的時候，揚起臉質問四阿哥：“若是親兒子，額娘命在旦夕，哪怕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會輕易離開吧？”
到了給十四阿哥喂水的時辰，完顏照給奶孃使了個眼色，奶孃笑著說：“四阿哥，十四阿哥該喝水了。”
昨日被皇貴妃叫去說話，皇貴妃一上來就說自己快不行了，要把四阿哥還給她，並吩咐四阿哥明日搬到永和宮。
顧傾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熬到皇貴妃病重，四哥因無人照拂搬回永和宮，與德妃和他一家團聚。
四阿哥抬眼看向完顏照，什麼也沒說，起身便走，德妃揚聲問：“胤禛，你去哪裡？”
四阿哥腳下一頓，卻沒回頭：“兒子是額娘生的，誰都無法改變，最後這兩日兒子想把孝子做圓滿，還請額娘成全。”
他剛剛喊她什麼？額娘？這麼多年，他始終喊她德娘娘，今日終於肯喊額娘了？
德妃眼角溼潤，把完顏照的話和四阿哥剛剛說的那句聯絡在一起，什麼是親生，什麼是孝子，兩者之間的區別可不是一般大。
“好，你去你的，額娘不會放在心上。”額娘成全你的孝子之名。
等四阿哥離開，顧傾長長吐出一口氣，這麼多年的死結應該解開一點了吧。
繃緊的小身體放鬆下來，自然而然地倒在完顏照懷裡，昨夜一起洗澡一起睡，她身上也沾了香露的味道。
香露明明塗在他身上，現在他身上已經沒有香味了，那女人身上怎麼還是香香的？
聞到香味條件反射似的犯困，顧傾打了個呵欠，聽德妃吩咐完顏照：“等十四阿哥喝了奶，你陪他進屋睡一會兒。”
完顏照：“……”哄睡不是她的差事。
在十四阿哥睡著的時候，完顏照聽說皇貴妃已經是皇后了，轉過天皇后薨逝。
如果武兒的訊息準確，這位佟佳氏皇后已經是皇上的第三任皇后了，而皇上才三十幾歲。
不是完顏照迷信，唐朝就有克妻借命之說，照這個克妻的速度，皇上活到一百歲她都不意外。
皇上活得越長，太子越急，太子一急難免行差踏錯，廢太子指日可待。等到太子被廢，皇上還有這麼多優秀的兒子，一場大戰在所難免。
小兒子因年紀小往往能避開這一劫坐收漁利。
越發堅定了完顏照當初的選擇。
等皇后的葬禮辦完已然入秋，十阿哥終於有了玩伴。
貴妃寵兒子，十阿哥嚷著要玩伴，貴妃自然放在心上，派了人在上三旗的貴女裡邊挑選。
後來因為皇后薨逝，不得不耽擱下來。
按照慣例，皇后薨逝，貴妃至少要升一格，升為皇貴妃主持後宮，當初佟佳皇后就是這麼升上來的。
貴妃出身鈕祜祿氏，親姐姐是皇上的第二任個皇后，不論出身還是資歷都滿夠了。
皇后薨逝，後宮三年之內不會大封，不過三年一到，貴妃至少也應該是個皇貴妃了。
哪怕貴妃不得寵，可她有兒子，母憑子貴冊封皇后都不是沒可能。
若貴妃封后，十阿哥便是嫡子，有了與太子一爭的可能。
況且鈕祜祿氏的家族背景可比元后赫舍里氏的孃家顯赫得多，朝中勢力十分可觀，十阿哥前程一片大好。
本來貴妃給十阿哥挑玩伴只在上三旗庶出的姑娘裡邊挑，誰知皇后一死，好多人家爭著燒熱灶想把嫡女送進宮。
就連貴妃的孃家都動了心。
依著貴妃的意思，就在孃家選好了，可十阿哥不知從哪裡聽說十四阿哥的玩伴複姓完顏，哭鬧著非要完顏家的姑娘。
畢竟只是選玩伴，又不是挑嫡福晉，還得十阿哥願意才行，貴妃無可奈何只得派人請宜妃過來說話。
翊坤宮雖然與儲秀宮是前後院的關係，可貴妃眼高於頂，要走動也是去承乾宮走動，很不屑於跟她們這些小門小戶來往，所以兩宮之間並無多少交集。
因為前後腳產子，九阿哥只比十阿哥大了兩個多月，兩宮又住得近，宜妃曾有意交好貴妃，誰知貴妃並不領情。
熱臉貼了冷屁股，宜妃也只得作罷。
從前皇貴妃健在，貴妃被人壓一頭，都沒見她給自己一個笑臉。如今壓在上頭的人沒了，貴妃忽然變得炙手可熱，怎麼想起她來了？
不過宜妃很快就知道了原因。
“本宮聽說你給十四阿哥引薦了一個玩伴，很是妥帖，可有此事啊？”貴妃明知故問。
原來是為了這個，宜妃早聽說貴妃在給十阿哥選玩伴，上三旗的貴女隨便挑，無論如何也不至於求到她頭上啊。
“確有此事，不過是下五旗小門小戶家的姑娘，娘娘肯定瞧不上。”宜妃陪笑著回答。
要不是十阿哥鬧騰得厲害，貴妃還真看不上，可誰讓她只有十阿哥一個寶貝兒子呢。
“玩伴而已，隨便選一個就行了。”貴妃撫了撫長長的護甲，“本宮瞧著完顏家那小姑娘很不錯，這樣，勞煩你再從完顏家挑一個合適的玩伴給十阿哥。”
寒暄都沒有直接安排上了，宜妃心裡有氣，可誰讓人家是貴妃呢，誰讓人家以後還可能是皇貴妃或者皇后呢 。
宜妃忍氣應是，回到翊坤宮便讓人給家中傳話，說貴妃給十阿哥挑玩伴看上了完顏家的姑娘，讓她額娘去大伯府上走動，請大伯母派人到完顏府說項。
完顏府很快得到了訊息，全家高興得跟什麼似的。
按理說，完顏照是十四阿哥的玩伴，完顏家再送女進宮也應該從長房選，讓姐妹倆以後有個照應。
況且長房的二姑娘完顏燕今年五歲，與十阿哥年歲相當，做玩伴也合適。
可太太偏心，二奶奶有私心，完顏羅察也想攀附貴妃和十阿哥，故而根本沒人通知遠在城外山莊的長房，直接把七歲的完顏瓊送進了宮。
要不是完顏瑾與烏雅家訂了親，完顏羅察都想把十歲的嫡長女送過去。
郭絡羅家。
馬佳氏見完顏家送來的姑娘是二房的完顏瓊，而非長房的完顏燕，忙派人去城外山莊給小姑子送信，得到的答覆是郭絡羅氏捨不得完顏燕。
“太太真該說說小姑，這麼好的機會怎能便宜二房？”
馬佳氏怒其不爭：“且不說貴妃將來會如何，單說照兒一個人在宮裡無依無靠，她也該送燕兒入宮，讓姐妹倆有個照應。”
太太鈕祜祿氏呵呵笑：“傻人有傻福，不送燕兒進宮是對的。”
見馬佳氏不解，鈕祜祿氏笑著點撥：“太子是元后所生，皇上一手帶大，對其給予厚望，又怎會給貴妃扶正，讓十阿哥成為嫡子威脅到太子的地位呢？”
“您是說……”
“三年之後，貴妃仍是貴妃，十阿哥仍是庶子，不會有任何改變。”
鈕祜祿氏端起茶盞，抿了一口又說：“十阿哥生性頑劣，時常打罵身邊的奴才，一言不合拳打腳踢。燕兒自小怯懦，身子骨也不好，不去就對了。”
“至於照兒。”鈕祜祿氏抿嘴笑了笑，“她是個好的，也是個有福的，大可不必為她操心。”
鈕祜祿氏將完顏瓊留下，隨便教了她一些宮廷禮儀，等宮裡來人接便將她送了出去。
大伯母辦事比她額娘靠譜多了，宜妃見完顏瓊模樣還算周正，年歲也勉強合適，叮囑兩句直接帶去了儲秀宮。
這是完顏瓊第一次進宮，對什麼都充滿好奇，可額娘告訴她宮裡規矩大不許她東張西望。
完顏瓊盯著自己的鞋尖跨過一道又一道高高的門檻，跟著宜妃走進儲秀宮，規規矩矩給貴妃行禮，接了貴妃給的賞賜，然後聽見十阿哥說不好。
貴妃揚起聲音問：“哪裡不好？”
十阿哥氣呼呼的：“長得不好。”
“你抬起頭來。”貴妃慢悠悠地說。
完顏瓊應聲抬頭，見貴妃一身素服，佩戴的首飾也比較素雅，髮髻上卻插了一支石榴紅的步搖。
十阿哥坐在貴妃身邊，人生得唇紅齒白，身形隨了貴妃比較瘦削，個子並不矮，比她還要略高一些。
母子倆並排坐著，通身的貴氣，肉眼可見的趾高氣昂。
“嗯，確實比永和宮的差些。”貴妃抬眼打量她，漫不經心道，“不過還算清秀。”
宜妃平白攬了這一樁差事，辦完沒落下個好，反而被人挑剔，心裡那叫一個氣。
“娘娘差事給得急，完顏家攏共只這幾個女孩子，好容易才挑出來一個合適的。”宜妃皮笑肉不笑，“十阿哥若是不喜，讓她回去便是，再從別家挑好的來。”
貴妃也沒客氣，低頭問十阿哥：“可要再換？”
真難伺候，再換說破天她也不管了，宜妃看向十阿哥。
十阿哥撓撓腦袋，走過去問完顏瓊：“永和宮的那一個是你什麼人？”
完顏瓊沒明白他問得是哪一個，想了半天才反應過來，怯生生回答：“照兒是臣女的堂妹。”
“照兒？她叫照兒？”
“嗯，完顏照。”
十阿哥臉上這才也有了點笑模樣：“你與她在家中的關係可好？經常在一起玩嗎？”
誰要和她玩，完顏瓊心裡這樣想，嘴上卻說：“臣女最愛和照兒一起玩。”
“我也是。我也愛跟她一起玩。”十阿哥找到知音似的，拉起完顏瓊的手就往外走，“走，我們去找她玩，她看見你肯定很高興。”
糟了，要穿幫！
上次因為紅梅的事起了衝突，兄長把完顏照扔進冰湖，完顏照差點沒命。
兄長是姐姐找來的，扔進冰湖卻是她出的主意，完顏瓊到現在還記得當時完顏照看自己的那種驚恐絕望的眼神。
完顏照見到自己怕是要嚇哭了，到時候她該怎麼跟十阿哥解釋？第一次見面就騙人，十阿哥會不會把她退回去？
兄長不成器，長姐許給了更不成器的大表兄，她現在是整個二房的希望，阿瑪額娘還指望她飛上枝頭變鳳凰呢。
她要留在宮裡！
想著人已經被十阿哥拉出了儲秀宮，十阿哥個子高，步子大，被他不管不顧地拉扯完顏瓊好幾次差點摔倒。
走了大約兩刻鐘，終於來到永和宮。
永和宮的奴才們瞧見十阿哥登門，齊齊吃了一驚，然後齊齊倒抽一口涼氣。
誰把這混世魔王給招來了！
“快來人，去延禧宮把娘娘請回來！”
有人應是，跑出門去。
等不及通傳，十阿哥拉著完顏瓊大步往裡闖，邊走邊嚷：“照兒你快出來，看看我把誰帶來了！”
此時完顏照剛把十四哄睡著，正靠在拔步床外沿看書，差點被這一聲吼嚇掉了手裡的書。
十四睡覺輕，永和宮平時總是安安靜靜的，即便是白天，奴才們說話做事也都小心翼翼，生怕吵著他。
誰敢在他睡覺時大喊大叫？
喊她的名字又是幾個意思？
門外很快響起武兒的聲音：“十阿哥，您小點聲，十四阿哥在睡覺，照兒小姐出不來。”
“十四睡覺讓他睡好了，關照兒什麼事？”
話音未落，武兒“哎呦”了一聲，緊接著又響起幾聲“哎呦”，門被人從外面推開，十阿哥拉著一個小姑娘闖進來。
完顏照朝十阿哥比出一個噤聲的手勢，十阿哥睜大眼睛，非常聽話地沒有出聲，只是將那個小姑娘朝完顏照的方向推了推。
算上皇后葬禮的時間，梁向的動作倒是不慢，完顏照看見完顏瓊半點不意外。不但沒哭，還朝她揚起一個意味不明的笑。
完顏瓊也只好朝她笑笑。
十阿哥看了一眼拔步床，又把完顏瓊往前推了一點，給完顏照比口型：【出去玩？】
完顏照回頭看了一眼，朝十阿哥輕輕搖頭。
十阿哥好容易才尋到一個來永和宮找她的藉口，當然不甘心就此錯過。
他幾步衝到拔步床邊，避開完顏照探身進去，想要掀開十四身上的被子吵醒他，抬眼便對上了一雙墨玉般的眸子。
十四根本沒睡，他躺在完顏照身後，靜靜看著十阿哥，眼睛微微眯起，沒有半點睡意全是冰冷。
十阿哥嚇得不輕，驚呼音效卡在喉嚨裡出不來，他驚恐地倒退半步，“哇”地哭出了聲。
完顏照下意識回頭，見十四已經醒了，正煩躁地揉著眼睛，眼尾被揉得有些紅，眼淚汪汪。
揉著眼睛那隻手的手背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道紅痕，好像被誰抓了一下似的。
因為面板白的緣故，那道紅痕格外醒目。
完顏照心疼地拉開了十四的手，不讓他揉眼睛，轉頭質問十阿哥：“十阿哥，你抓人了？”
十阿哥興沖沖跑來找完顏照玩，結果玩沒玩成，卻被十四嚇到哭。嚇唬人也就算了，居然還冤枉他。
十阿哥哭得好大聲。
哭誰不會啊，顧傾也哭，哭聲比十阿哥還大。
這時貴妃和宜妃先到了，貴妃尋著十阿哥的哭聲帶人闖進東暖閣，心疼地把十阿哥抱在懷裡，問他怎麼了。
十阿哥哭著說十四阿哥瞪他，好凶好凶。
這話說出來貴妃都不信，十四阿哥才八個月大，說話走路還沒學會怎麼可能把人瞪哭？
自己生的自己最清楚，十阿哥天不怕地不怕慣了，皇上考校功課時吹鬍子瞪眼都沒見他哭，怎會讓個小娃娃給……瞪哭了？
肯定還有內情，貴妃疾言厲色問十阿哥身邊服侍的怎麼回事，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們就看見十阿哥衝到拔步床邊，探身朝裡看了一眼，然後大哭起來。
“一群沒用的東西！”貴妃大怒，轉臉瞪著完顏照，“你離得最近，你來說！”
完顏照沒有回答，一邊輕聲哄著十四阿哥，一邊抬起他那隻受傷的小手給貴妃看。
十阿哥有多愛打人，沒人比貴妃更清楚了。幸虧德妃不在，這要是讓她抓一個現行，再鬧到御前，吃虧的還不是他們母子。
皇上一直希望皇子們能做到兄友弟恭，最看不上哥哥欺負弟弟，尤其是年齡相差較大的。
貴妃自覺理虧，拉上十阿哥要走，十阿哥不肯，貴妃給完顏瓊使眼色。完顏瓊忙幫著拉扯十阿哥，結果被十阿哥一把甩開跌倒在地，手掌擦破了皮還流了血。
這一耽擱，德妃回來了，瞧見貴妃帶著十阿哥在永和宮打人，不但打了十阿哥身邊服侍的，還抓了十四阿哥的手背，頓時氣不打一出來。
她抱起十四阿哥，問完顏照是怎麼回事，完顏照把她看見的都說了，德妃氣得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只是拿眼瞪著貴妃。
還是讓德妃拿住了，貴妃讓十阿哥給德妃賠禮，十阿哥做過的事都不會賠禮，更不要說他沒做過的。
十阿哥也是眼圈紅紅，貴妃疼兒子，讓完顏瓊給德妃道歉，完顏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明明十阿哥犯了錯，憑什麼要她道歉啊，可她敢違逆貴妃嗎，她不敢，於是委委屈屈地給德妃道了歉。
她心裡氣不過，自作主張地拉踩完顏照：“德妃娘娘別誤會，十阿哥到永和宮是來找照兒玩的，誰知正趕上十四阿哥睡覺，也不知怎地就……就傷到了十四阿哥。”
話音才落，德妃和完顏照還沒做出反應，十阿哥先不幹了，他朝完顏瓊大喊大叫：“你胡說什麼！我沒打他！是他瞪眼嚇了我！”
德妃心疼地朝十四阿哥紅腫的手背又看了一眼：“你不打他，他會瞪你？十四才八個月大，你、你怎麼下得去手！”
十阿哥暴怒，甩開貴妃揮拳朝德妃衝去，嘴裡嚷著你胡說，我沒打他！我沒打他！
德妃抱著十四阿哥慌忙躲避，完顏照跳下床，迎著十阿哥衝過去，避開他揮舞的拳頭，一低頭抱住了他的腰：“我信你！不是你打的！快住手！再鬧我不跟你玩了！”
十阿哥這才停了手，他抱著完顏照瞬間哭成淚人，口中不停重複：“照兒，我沒打十四弟！我沒打他！”
一口一個照兒，他叫得倒親熱，顧傾拳頭攥得死緊。又見十阿哥抱住了完顏照，他也朝完顏照伸出了手，不管不顧地想喊她，聲音出口卻是一些亂七八糟的音節。
是啊，沒有系統加持，他只是一個小孩子，之前若干驚人的表現不過是因為他知道該怎麼做，而且這具身體確實不錯。
但到了說話這種稍微複雜一點的行為，他也是有心無力。
不過完顏照聽見他的聲音還是回頭了，見十四阿哥也朝她伸出小手，完顏照用力推開十阿哥，大聲吩咐身邊服侍的：“攔住十阿哥！”
等眾人反應過來，壯著膽子去拉十阿哥，完顏照這才抽身護在德妃身邊。
不管怎樣，十阿哥是衝著她來的，她必須將傷害降到最低，並且明確自己的立場。
貴妃也帶了人過來，她怎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寶貝兒子被欺負，急急道：“本宮看誰敢動十阿哥！”
儲秀宮的奴才們聞言紛紛搶上前去救十阿哥，混亂中也不知是誰先打了誰，兩邊的人竟然互相撕扯起來。
暖閣裡雞飛狗跳，連外面的通傳都沒聽見，所以康熙走進來時，剛好看見這一幕鬧劇。
“放肆！”混戰終於在梁九功的一聲呵斥中結束，“聖駕在此，誰敢造次！”
兩邊停手，除了幾位主子沒事，所有奴才臉上都掛了彩。
康熙眉心擰成一個川字，他沒先問貴妃，也沒問德妃，而是問宜妃：“到底怎麼回事？”
宜妃正在看好戲，沒想到皇上會點她的名，怔了怔便把自己看到的聽到的一五一十都說了。
她不喜十四阿哥受寵，當然也不想再用熱臉貼貴妃的冷屁股，她說的話比較客觀公允。
至於十阿哥到底打沒打十四阿哥，宜妃站得最遠，自然也沒看見，可完顏瓊剛才說十阿哥傷到了十四阿哥，那不就是打了？
完顏瓊是十阿哥的玩伴，還能冤枉他不成。
況且十四阿哥手背上的紅痕看起來很深，都滲出了血絲，不是十阿哥所為，難道是十四阿哥自己抓了自己。
康熙從德妃手上接過十四，低頭檢查他手背上的傷痕，臉色越發陰沉。
之前十阿哥當著他的面就想搶十四的玩伴。如今貴妃給他尋了一個玩伴，聽說也出自完顏家，他仍不滿足，居然趁德妃不在打上門上搶人。不給就抓傷十四，拳打德妃，最後縱奴行兇。
還有一點點做兄長的樣子嗎？
自己平時教訓他的話都聽到狗肚子裡去了！
簡直豈有此理！
康熙把十阿哥叫到跟前，狠狠訓斥了一頓，罰他在尚書房門口跪著，並將《三字經》和《千字文》用滿蒙漢三族文字各抄一百遍，中秋節前抄不完不許參加宮宴。
貴妃剛要開口為十阿哥求情，被康熙打斷：“本以為有了上次的教訓，你也該收斂心性。不想你仍舊我行我素，也罷。”
宜妃、德妃都豎著耳朵聽皇上打算怎樣處置貴妃，誰知皇上的話只說了一半。
也罷什麼？什麼也罷？完全沒說到重點。
莫非皇上看在貴妃的出身又想大事化小？
皇上話說一半，貴妃哪裡還敢再等下文。她狠狠瞪了完顏瓊一眼，親自代十阿哥給德妃陪了禮，又拉著十阿哥給皇上磕了頭，趕緊告辭離開了。
十阿哥闖了禍，貴妃心疼兒子自然不會罰十阿哥，領罰的都是十阿哥身邊服侍的。
罰完奴才，貴妃朝完顏瓊冷笑一聲：“你初來乍到，不懂規矩也是有的，本宮本不想罰你。可你耳聾眼瞎竟然敢當眾潑十阿哥的髒水，便要給你些教訓了。”
“去外頭跪著，跪滿一個時辰再起來。”
貴妃雖然目中無人，卻不能不賣完顏羅察一個面子，心裡有氣，又不禁埋怨起宜妃來。
給十四阿哥選玩伴，她選了一個好的。
聽說那丫頭死了阿瑪，也不得祖母和叔父歡心，德妃怎麼教訓怎麼是，不必有任何顧忌。
給十阿哥選玩伴，宜妃偏選了二品大員的嫡女送進來，搞得她左右為難，想退都不好退。
這不是害她嗎！
完顏瓊也很鬱悶，罰跪一個時辰，她從小到大都沒受過這樣的委屈。她在家是出了名的乖巧，別說罰跪了，就是大聲訓斥都不曾有過。
再說代十阿哥給德妃賠禮是貴妃交待的，不承認錯誤那叫賠禮嗎，她已經把話說得很委婉為了，為什麼還要受罰。
第一天入宮就罰跪，這要是傳出去，不但丟了二房的臉，恐怕她阿瑪和完顏家的臉也要丟盡了。
完顏瓊剛想替自己辯解，就聽十阿哥嚷著補刀：“額娘，她冤枉我，打她板子！”
完顏瓊愕然抬頭，眼淚簌簌而下，貴妃不耐煩地橫她一眼：“還不去外頭跪著，想挨板子不成？”
打板子可比罰跪丟臉多了，不但丟臉還會受傷，完顏瓊趕緊連滾帶爬出門跪好，生怕貴妃改主意。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完顏照被皇上相中賜給十四阿哥當玩伴，並因此獲封格格，幾乎沒什麼人知道。
可完顏羅察的嫡次女不知走了誰的門路，竟然擠掉好幾個上三旗貴女，順利成了十阿哥的玩伴，不知有多少人眼紅。
誰知打臉來得如此之快，第一天進宮便惹怒貴妃，被罰在門外跪著，讓眼紅之人好生痛快。
下五旗就是下五旗，怎麼能跟上三旗的貴女比，小門小戶就是小門小戶，狗肉也想上席面？
一時間陳芝麻爛穀子都被人給翻了出來，就連完顏羅察當初是託了誰的關係進入禮部任職，幾年便升到侍郎，得勢之後翻臉不認人苛待長房孤兒寡母的事也傳得沸沸揚揚。
因此被人告到御前，年終考評本來是甲等，結果讓皇上大筆一揮變成了乙等。
完顏羅察不明所以四處打探考評的事，皇上便派人去完顏府提點，把仁義禮智信單拎出來好一番訓斥。
這些流言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完顏羅察根本無從解釋，只能低頭認栽。
之後他把所有心思都用在了供養長房上，想用實際行動挽回輿論，爭取今年考評再得甲等。
至於完顏瓊，一入宮門深似海，完顏羅察手再長也伸不到後宮。
倒是二奶奶心疼女兒，有事沒事就往孃家跑，銀子更是流水似的送到德妃孃家。終於說動族嬸進宮與德妃說項，想把完顏照送給十阿哥，把完顏瓊換到永和宮。
畢竟完顏瓊身上流著一半烏雅氏的血脈，是自己人，而完顏照是外人，還是宜妃郭絡羅氏那邊的人。
以上種種，梁向早已告知完顏照，包括烏雅家老夫人準備進宮說項的事。
完顏照聽完挑了挑眉，表示她知道了，轉身離開，梁向喊她：“萬一德妃有意向貴妃示好，真把你換過去怎麼辦？”
皇貴妃薨逝，按舊例皇上遲早要升貴妃的位份，即便沒有立刻冊封皇貴妃，貴妃目前也是後宮，除了太后之外，最尊貴的女人。
惠宜德榮四妃以後免不得要在貴妃手底下討生活，提前討好她再正常不過了。
別說一個玩伴，哪怕是過繼皇子也不是沒有發生過。
完顏照腳步沒停，頭也不回道：“那也要看十四阿哥放不放人了。”
誰？十四阿哥？一個不滿週歲的小屁孩，年齡不如十阿哥，母家出身不如十阿哥，他拿什麼跟炙手可熱的十阿哥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