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週一

凌予殊最後也沒被弄死。

雖說他中間無數次, 都覺得自己真的要死了。

和盛危一起混了十多天——大概是十多天吧,凌予殊後來壓根喪失了對時間的感覺——都這了,盛危看起來也沒有完全滿足的樣子。

但終於能做到正常地幫凌予殊衣服穿好。

打了個響指, 周圍構建出來的空間消失,回到了盛危在基地中的住處。他抱著凌予殊, 給他餵了點水,餵了點食物。

凌予殊癱在他懷裡,一動不想動。

這種時候, 就顯得特別乖。

盛危蹭了蹭他的唇,溫柔地說:“喲, 凌總,之前放話說讓我弄死你的時候, 不還是挺勇的,現在看起來怎麼銳氣盡失啊。”

凌予殊:“你少廢話,想來就來, 看我會不會死。”

話是這樣說, 他有氣無力地靠在盛危身上,聲音是啞的,唇紅得跟什麼似的,眼睛淚汪汪的, 看著就要滴下水來, 看人時目光百轉千回, 眼裡都像是帶著千百個小鉤子。

凌予殊:“肯啊。這裡時間流速和主世界不一樣,所以我完全可以陪你十年,如果你覺得不夠,一百年也沒關係,多久都可以。”

盛危:“他們都肯給你?”

甚至,可能是十次,一百次。

認真地說,他覺得自己的病症真的有在加重,在一起的十天,他根本不滿足。

所以自己之前到底在期待些什麼啊。

人會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

凌予殊開始是在走著,後來就變成小跑。那道路也逐漸變得泥濘,變得坎坷,可是他沒有停下腳步。

盛危:“七份靈魂,你收集多少了?”

他想到了什麼,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打了個哈欠,懶散地說:“還不信的話,盛醫生,這個耳洞,是未來的你親手穿的。除了你也沒人這麼變態了。”

盛危:……到底為什麼他就能這麼理直氣壯!

第47天的時候,他交出了自己的靈魂。

但……

“親愛的,再回答我一個問題,”他問,“最開始你是真的搞不清楚現實和虛幻,還是拿那當藉口,來接近我的?

凌予殊:“六個。”

盛危的心又是重重跳動幾下。

他沉默了一會兒,問:“你是說,盛修止想用極端手段徹底毀去我們的存在,你要在那之前改變這種狀況?”

他踏進了那扇門。

盛危又把人搖醒。

盛危:“這也肯?親愛的,你到底是多愛你那盛哥啊。”

那一刻,他甚至如釋重負。

凌予殊:“不只是為了他,也為了你。都說了,我愛你,才回來的。”

露在外面的面板還好, 盛危卻是心知肚明, 他給對方親手穿上的衣服, 掩藏住了哪些密密麻麻的痕跡。

他簡單說了下情況,也說了後來發生的事,說著說著,聲音就越來越低,都要睡著了。

人會不會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現在,他知曉答案。

好的,就知道,他回來肯定是有事。

他已經集齊了七塊靈魂碎片,現在,他要去找那最後一個人。

凌予殊:“嗯。”

他每天都對自己說這些話,甚至試圖催眠過自己。

他漫不經心地說:“陪我十年,我玩夠了再說。”

不同於之前的情況,這一次,那門並非直接通向終點,門裡面,是一條道路。

他強迫自己把目光從凌予殊的唇上移開:“親愛的,異能是不死,是吧。瞞了我幾年,你也不是不知道怕啊。不過我現在心情不錯,放過你了,說說,怎麼又回來了,這次,是想要什麼?”

盛危看著那耳洞,短暫地眩暈了一下,是極速運動後氧氣供給不足的那種眩暈。

凌予殊:“都可以啊。隨你。”

明明是已經被弄到透了的人,碰一下就會發抖, 卻還在說“想來就來”。

他想著,不可以再被凌予殊騙了,不要相信他,不要給出任何東西,就當一個卑劣的人,把他留在自己身邊,然後想對他做什麼就做什麼,直到自己膩掉。

凌予殊有氣無力地說:“你的靈魂,拿來吧。”

沒錯,就應該這樣做。

反而比之前更難忍了。

“隨意門”繫結他的意識,隨著他的心念一動,面前出現了一道黑色的古樸肅穆的石門。

盛危呢喃著道:“我就要相信,你愛我了。如果你是騙我的……就讓盛修止吞噬掉我們,然後你們永永遠遠地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吧。”

凌予殊湊過去,輕輕地吻他,然後說:“是真的搞不清楚。選你來當我的醫生,純粹是因為覺得你挺帥的。好了,我愛你,現在,我們該走了。”

有叢山峻嶺,他手腳並用地爬過去。

有懸崖峭壁,他目不斜視地往前走。

道路斷了,面前是萬丈深淵,盛夜抱著他飛過去,黑夜的羽翼劃過長空。

遇到熊熊烈火,盛凜就陪著他,用冰雪為他鋪開道路。

遇到浩翰深海,盛魚現身,做他一個人的船。

遇到刀鋒遍地,盛川的機甲載他走過重重刃間。

他的愛人們託著他,保護著他,陪伴著他,他只需要,不停地往前走。

後來,他看到了終點。

那是一條走廊。

走廊兩邊,是一個個的格子間,格子間裡面都是各種各樣的場景,和從小到大的盛修止。

001說,這是“記憶長廊”。那些忘不掉的、反覆在腦海中閃現的記憶,就在這裡。

凌予殊沿著走廊往前走。

有的盛修止還是個小不點,他安靜地躲進衣櫃,外面是正在拍著衣櫃的門破口大罵的母親,和一臉冷漠、事不關己的父親。

有的盛修止在泳池裡溺水,發不出什麼聲音了,只是手拼命地掙扎。

有的盛修止在對著牆壁罰站,身後是在喝茶看雜誌的盛媽媽,和她旁邊圍著的十幾個傭人。猛然間,一個什麼東西就朝盛修止丟了過去。她冷聲叱道:“站直一點。”又對其他人說:“我這都是為了他好。”傭人們就賠著笑臉,紛紛稱是。

有的盛修止臉是腫的,默默拿著冰,敷傷處。旁邊有人在嚴厲地說:“因為你是個壞孩子,你媽媽才不愛你。因為你是個壞孩子,所有人都不喜歡你,所有人都討厭你。這都是你的錯。為什麼你不能表現得討人喜歡一點?”

有的盛修止抱著一隻暹羅貓往外跑,不停地跑,跑到上氣不接下氣,他想跑去寵物醫院求人救救那隻貓咪,可那貓咪,那時候已經死掉了。

有的盛修止在抱著他的屍體。

各種各樣的屍體,連著出現在很多隔間裡。死於車禍的屍體身上很多血,死於飛機失事的屍體已經殘缺不全,死於突發疾病的屍體看起來像是睡著了……

133次的死亡,133個隔間,凌予殊走了一會兒,才終於走完。

下一個隔間,是一間咖啡廳,盛修止正在裡面砸東西。瘋狂地砸,將桌子,椅子,陳列架,吧檯,那個咖啡店裡的一切,全都砸到稀爛。

那間咖啡廳裡,還有另外一個盛修止,就站著,站在那裡,安靜地看著過往的自己發瘋。

“盛哥。”凌予殊開口道。

盛修止抬眼望向他:“予殊。”他輕輕地說,“我那時……我去盛夜的世界看你,僅剩的一點力量幾乎消耗盡了,再看不透其他世界的情況,只能在這裡等你。結果聽新聞說,高速公路上發生了連環車禍,我以為……我以為你又一次死掉了。這次我什麼辦法都沒有了。”

“你讓我不要再躲進衣櫃裡,說我可以砸東西,可以發洩出來,我砸了,可是感覺,和躲在衣櫃裡也沒什麼區別。”他說著,那聲音接近於自言自語。

“我沒事。盛哥,我回來了。”凌予殊說,聲音已近哽咽。

盛修止:“嗯。是的,你回來了。你走過那七個世界,完成了任務,他們七個被暫時壓制,我自身終於短暫地獲得平息,力量也慢慢恢復。不過我當時也知道,那只是暫時的,我沒有真正地解決問題。”

“我……”他看起來有點愣怔,“我那時根本不知道要怎麼真正地解決問題。毀滅掉他們七個嗎?可是那樣,我還算是存在嗎,還算是完整嗎?予殊,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過去四年的穩定生活都是我偷來的,他們早晚會找到‘門’的。他們找過來的那刻,就是我們平靜生活被打破的時刻。”

咖啡廳裡,那個過去的盛哥已經砸完了所有能砸完的東西,他滿臉的淚水,哭得無聲無息。

然而這時,他手機響了,他接到了一個電話。

凌予殊的電話。

予殊沒有死。予殊成功地回來了。

原來有時候從地獄到天堂,就是這麼簡單的事。

結束通話電話後,盛修止在一片廢墟里跪坐在地上,雙手捂住臉,胸口劇烈地顫唞,淚水從指縫間爭先恐後地滲出。

凌予殊看著,只覺得心如刀絞。

他最後還是問:“盛哥,你到底是什麼人?”

盛修止道:“上一任創造之神陷入深眠,留下了‘創造’權柄。我呢,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過得不太好的人,有天突然發現,那神明權柄選擇了自己。”

“予殊,都是我的錯。”他說,聽起來孤零零的,“小的時候,我不知道那樣就算是在創造世界了。等我知道的時候,已經有五個和我有深度聯結的世界存在。那之後我開始帶上了手錶。後來,世界變成了七個,我又認識了你。”

“你……你太好了。我從來沒有遇到過像你這麼完美的人。我從小就知道,不要試圖得到任何的東西,只要我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想要,我就不會受傷。可是予殊,我那個時候……我真的,我太想太想得到你的愛。我太想讓你也喜歡我。”

他的聲音逐漸輕緩起來,像是綿綿小雨,打在樹葉上的聲音:

“可是我這種人,果然就不值得任何人喜歡啊。

“你第一次帶我和曉春他們見面的時候,我本應該開心的,你在帶我進入你的生活。可那時候,我嫉妒他們嫉妒得要瘋掉了,因為你在意他們,他們看起來和你是那麼熟悉,那麼默契。

“予殊,我知道這樣是不對的,我知道你不會喜歡我這樣,任何一個正常人都不會喜歡這樣的我。

“我想我一定要藏藏好,否則你會討厭我的,我……我把‘嫉妒’拋給了盛衍。就是這樣,盛衍有了我的一部分靈魂。後來,我拋給他們七個的情緒越來越多。”

他深吸了一口氣:“這就像是飲鴆止渴。你看,起因都在我,一切都是我的錯。她這點居然沒有說錯,我什麼都做不好,只會把事情搞砸。”

“予殊,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漏水的桶,我總是想從你身上獲得愛,怎樣都不夠,多少都不夠。可那個桶是破的,它永遠都填不滿,你永遠都填不滿它。”

“抱歉,予殊,你現在知道我是多糟糕的一個人了。”他最後說,“我還是沒能做到一個好丈夫。我知道你已經拿到那七個靈魂碎片,我可以將他們……處理掉,我和他們都不會再打擾你。如果你想離婚,我也……我也同意。”

“你想怎樣,我們就怎樣。”

說到最後,那話哽咽到幾乎很難說完。

他看起來失魂落魄,像淋了雨的動物,像狼狽不堪、搖搖欲墜、風一吹就會塌掉的破房子,像個犯人,等在法庭上,等候宣判自己的量刑。

凌予殊後來就點了點頭:“說完了嗎?說完了,就到我。”

“我真的不敢想象,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會對我說‘想離婚你也同意’這種話。你厲害啊盛修止。”

他指了指身後盛修止的記憶長廊:“如果不是我剛剛從這裡走過來,我看過了你經歷的一切,我甚至都要覺得,你是不是在以退為進,想cpu我。”

“盛哥,我不知道為什麼你留在記憶長廊裡的都是這些事。這和我記得的不一樣。”

他伸手抓住了盛修止的手腕:“我帶你去看我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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