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他是她的惡犬

飛機從機場落地之後, 還需要乘坐汽車,三個小時後才能到達他們的目標小鎮。

就像是印象中的那樣,這座邊城是那樣荒涼, 並且越往裡就越荒涼, 謝棠坐在車裡,眼睛停留在外面,她的目光略過沿途風景,這座破敗的小鎮□□癢的太陽照著,似乎還在發出粗噶的喘熄。

街邊隨處可見垃圾,身上長著膿瘡的流浪狗在裡面刨食,牆是黑的, 上面寫著亂七八糟的話,電線杆上貼著小廣告, 地上隨處可見印著亂七八糟廣告的小卡片。

對面小吃店的老闆娘出門往門口潑了一盆髒水,然後操著很濃重的當地口音與隔壁那個叼著煙的小混混模樣的小老闆吵架。

謝棠努力從其中辨認出了幾個字眼,全都是髒話。

那小混混模樣的老闆懶洋洋的坐在門口的椅子上, 露出來的脖子上有已經褪了色的深綠色紋身, 那人罵街的時候眯著眼睛,並不像那位老闆娘那樣激動, 但是不知他說了什麼, 老闆娘警惕了後退了一步,然後, 車子就拐了個彎, 朝著另一個巷子而去。

這裡的路是修過的, 可不知道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現在, 鋪在路上的磚坑坑窪窪的, 車子顛簸個不停,快要把謝棠給顛吐了。

最終因為前面的路太窄,車子進不去,所以謝棠與秦宴下了車,開始用雙腿走路。

這裡出乎意料的冷,剛下過一場冬雪,雪化之後變成水,將地上的土攪成了髒泥,鞋子踩過,鞋底瞬間被汙泥纏住,濺起泥花,落在褲腳。

這樣的路異常難走,尤其是謝棠,謝棠從沒來過這種地方,知道是一回事,親身體驗又是一回事,她走得很慢,一開始還儘量避免汙泥沾在鞋子與褲子上,後來她發現,無論如何她的衣服都會被弄髒,就乾脆大步走了起來。

可謝棠遲遲沒有邁出腳步,她沒有馬上那麼做,因為她好像比想象之中的冷靜。

時間太倉促,他們的人根本來不及查這麼深,查到謝明祥現在的人際關係。

這人原本就極其愛惜自己的形象,因為保養得當,生活也沒有煩惱,所以五十多歲的人卻像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

但世界上的這種地方大抵相同,這裡是國內,還算是好的,他待過的貧民窟裡甚至還隨處可見一些針頭與癮君子,這裡與那些地方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謝棠也不知道她在那裡站了多久,站得腿都麻了,站到小店亮起了昏黃的燈,燈下,門吱呀一聲再次被開啟,終於走出了一個熟悉的人。

很快,一個女人牽著一個小男孩兒也從飯店裡面走了出來,謝棠眼睜睜看著謝明祥在那女人的臉上輕輕吻了一下。

據他們的人所說,謝明祥就住在盡頭的那家小旅館裡,那家小旅館是三層小樓的樣式,門口站著一個抽菸的男人,謝棠的心臟一滯,但當那人轉身,她才發現,那並不是謝明祥,只是他的身形與他很像。

謝棠勉強聽懂了,他說他們要找的那個人白天不在這,秦宴又塞了幾張鈔票,小夥子就給他們指了一條路,讓他們去西邊的“幸福快餐”去找。

說真的,若不是對這個人太過熟悉,謝棠是絕對認不出他來的,因為短短半年,謝明祥蒼老了二十歲不止。

由此才能確認,這並不是一場時空穿越,她也並非是活在幻想的夢裡。

謝棠覺得自己現在還好,真的還好,她早就幻想過,如果找到那人,會是什麼樣的場景,她肯定不會心軟,就算那個人跪下來求她她也不會心軟,謝棠非常篤定,如果連這一點她都不能確信,那麼她壓根就不會來這種地方。

忽然,手中一空,秦宴看去,謝棠已經推開了他的手,一道影子從他眼前一閃而過,直衝馬路對面。

她的鼻頭都凍紅了。

秦宴從口袋裡拿出兩個黑色的口罩,他們倆全都戴上了口罩,這才又繼續前進。

想象之中,她應該會憤怒的衝進店裡面,大聲叫著謝明祥的名字,待到看見那個人,就狠狠一巴掌扇在他的臉上,扭著他去坐牢,叫他後悔得痛哭流涕,叫他下地獄,叫他知道背叛她的代價。

一輛疾馳而來的車因為緊急剎車而發出難聽的摩攃聲,司機從裡面探出頭來,大聲叫罵。

秦宴笑了笑:“我沒來過。”

謝棠看著前面的路,又開始想,謝明祥是怎麼在這種地方生活下來的,他居然可以吃得了這種苦,她都要高看他一眼了。

然後那個男人笑得像是一個父親一樣,彎腰抱起了那個半大的小男孩,小男孩似乎也與他相當熟悉了,摟著他的脖子指著一個方向,說著什麼。

秦宴牽著她的手,避免她摔倒,他甚至不用再去看路線圖,就可以辨認這些歪歪斜斜錯綜複雜的小巷,一副相當熟練的模樣往前走著,沒有半點猶豫,也根本不在乎自己身上價值不菲的衣服被弄髒。

秦宴的眉頭緊緊皺著。

可她搞不清楚,早就下定決心的她為什麼會覺得如此空茫,她不知道那空掉的一塊是什麼,不知道她在恐懼什麼,不知道她在不確定什麼。

謝明祥穿著再普通不過的黑色褲子和白色上衣,顯然,躲債的生活並不如想象中那麼好過,他沒有高階西裝,沒有司機,沒有隨叫隨到的汽車,也沒有供他喝酒享樂的高階餐廳,他個子高,瘦了後愈發單薄,但是當他轉過臉來,他那張滄桑的臉的笑著的。

秦宴自然早就發現了謝棠的心不在焉,可這個時候,他覺得自己說什麼都是多餘的,他只是個局外人,謝棠現在顯然無法靜下心來,這個時候,說什麼都沒用,一切都要等到找到謝明祥再說,否則說什麼都沒用。

她情不自禁看著那雙與她交握的手,沿著手看向手的主人。

謝棠歪了歪頭,說:“在想你好像很熟悉這裡,你來過?”

陽光照在她的身上,她覺得這座城市好像有某種魔力,這座擁有魔力的城市可以撕扯開她的瘡疤,讓她觸到陽光也只覺得幹癢。

謝棠將自己的半張臉都埋在黑色的布料下面,還拉起了羽絨服的帽子扣在了自己的頭上,繼續拉著秦宴的手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在泥濘的小路上,她有一種很割裂的感覺,明明昨天,她還在繁華熱鬧的城市裡面吃著美味的食物,看著巨幕電影,享受著璀璨煙火,不過眨眼一瞬間,她就來到了這座截然相反的荒涼小鎮。

比如她的衣服已經髒了,比如巷子的黑牆上寫的名字到底是誰的;又比如那家包子店的桌子上有一層厚厚的油膩,真的會有客人光顧嗎;再比如門口抽菸的那個髮廊的老闆娘在衝秦宴拋媚眼,口中說著一些調侃的話,她聽不懂,但她覺得這其中存在某種暗示。

令人難受的陽光下發生著不同的故事,也發生著她眼前的故事。

另一邊是壘得半人那麼高的啤酒箱子,小店的玻璃上貼著東西,看不清裡面,謝棠拉著秦宴的手,遠遠的站在隔著一條路的對面,謝棠看著那玻璃反射出的太陽光,遲遲沒有邁開腳步。

“想什麼呢?”

一個男聲從她耳邊響起,謝棠抬起眼睛朝他看,秦宴也正回頭看她。

小旅館的空氣封閉難聞,全都是煙味和雜亂的食物味道,一出來,謝棠就深深吸了好幾口新鮮的冷空氣。

前臺是個很年輕的小夥子,對方長得一副精明的模樣,精瘦,染了一頭黃毛,左臂有紋身,脖子上套了幾條鏈子,他在臺下感受了一下鈔票的厚度,然後笑出了一口不算白的牙齒,將手中的菸屁股戳在手邊的棕色菸灰缸裡,跟他們兩個人嘰哩哇啦的說了幾句話。

可現在,謝棠真的在他的臉上看見了蒼老的痕跡,夜色朦朧,她看不見燈下才能看見的皺紋,卻看見了他的白頭髮。

他們七拐八拐,終於來到了那個前臺小夥子口中的幸福快餐,遠遠望去,快餐店的招牌已經掉了好幾個筆畫,門口堆著不知用來做什麼的木頭。

從出門到現在,她都沒怎麼說話,不是在思考,她不知道自己現在該想些什麼,頭腦始終在放空,只能想一些很簡答很簡單的問題。

謝棠的目光從地上抬起來,很想問秦宴一些問題,但是話到嘴邊,她發現自己什麼都問不出來。

謝明祥人站在門口,卻依然保持著推門的動作,笑著往裡面招手。

秦宴帶著謝棠走進去,往前臺的手裡塞了幾張鈔票,然後問了他一些問題。

謝棠不管不顧的朝小店門口跑去,像一道鬼魅的身影,眨眼間就來到了那三個人的面前。

是因為聽到了輪胎劇烈摩攃馬路的聲音,謝明祥才被後面的動靜吸引了注意,還不待他看清來人到底是誰,只聽一聲凌厲風聲刮過,緊接著就是一聲清脆的聲響。

那“啪”的一聲比馬路上的鳴笛聲還要清亮脆響,嚇壞了謝明祥旁邊的女人,嚇壞了她懷裡的孩子,嚇壞了店裡面的人,也讓謝明祥愣住了。

他後知後覺的朝那個人看去,昏黃的門燈下,那張臉異常熟悉,是一張會讓她做噩夢的臉。

謝明祥有些恍惚。

他這女兒與他死去的妻子長得很像,很像很像,其實在親眼目睹了她的死後,謝明祥是做過噩夢的。

他做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噩夢,在夢中,他曾不止一次的看見他的妻子從樓上墜下,濺落一地鮮血,然後死相悽慘的妻子從地上爬起來,用沾滿鮮血的手伸向他,向他索命。

謝明祥沒敢告訴過任何人,其實他曾悄悄將一個半仙請到家裡來。

他認識的不少生意人都信這個,所以他托熟人找了一個天師,讓那位大師來家中驅鬼。

他覺得是死去的妻子將冤魂依附在了女兒的身上,讓她來找她復仇了。

否則謝棠怎麼會成天與他作對呢?

都說生兒生女是來報恩的,可是他就覺得謝棠是來尋仇的,就是存心讓他不好過。

所以當那鉅額的債務砸在他的頭上的時候,他毫不猶豫的跑了,丟下了那個不讓人省心的女兒,他知道,他的女兒長得漂亮,那麼多人喜歡他,陳家那位公子也喜歡她,她不會怎麼樣的,會有人管她,她無論如何都不會在外面餓死的。

他對這個女兒的親情都在那一次次的爭吵中磨沒了,所以選擇離開的那一瞬間,他心中沒有半點不捨。

逃亡的日子不好過,但謝明祥發現,也並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麼不好過,他沒有錦衣玉食,沒有了謝總的身份,但是他自由了,那是另一種自由,是逃離了那夢魘一般的家的自由,是逃離了他那個不叫人省心的女兒的自由。

所以,時隔這麼長時間,當那張臉重新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謝明祥以為那是他的幻覺,他以為大晚上的,他又遇見鬼了。

以至於這樣的驚惶和分神,讓他分不清耳中的嗡鳴,到底是因為那個巴掌、還是因為那個幻覺。

這種時候,最先反應過來的,反而是她旁邊那個女人。

何麗萍被嚇到了,因為謝棠出現的太突然了,那個巴掌也同樣太突然了,他們全都沒有防備。

但是謝棠對於何麗萍來說一個陌生人,她不像謝明祥,與她有那樣深的牽扯和無法說清的仇怨,所以她第一反應就是憤怒,她不客氣的說:“你是誰啊,幹什麼打人?”

何麗萍是本地人,就算是後面的小店,也有不少與她相熟的人,何麗萍這話一出,隔著一層沾著灰的玻璃,很快就有幾個男人從自己的椅子上站了起來,嘩啦啦的,帶動了一片椅子摩攃地板的聲音。

謝棠就好像根本沒看見何麗萍這個人一樣,她看著謝明祥,咧開了嘴,笑得非常開心,就像是一隻貓終於抓到了藏在陰影中的老鼠一樣開心。

頭頂的燈光讓她的五官愈發的濃豔,笑起來愈發的迷人,可在謝明祥看來,她就是那面板慘白、頭髮烏黑、雙唇血紅的女鬼。

他嚇得沒有抱住手上的孩子,小男孩差點被摔在地上,愣了一下,也不敢說話。

謝棠揪住謝明祥的衣領,兇狠的說:“謝明祥,你可真能跑,你再跑一個試試。”

謝棠處在盛怒之中,力氣大得很,謝明祥正在愣神,猝不及防被謝棠這樣一扯,踉蹌了一下,與她捱得極近極近。

近到燈光下,寒冷的夜中,他可以看見她撥出來的白色熱氣,謝棠那雙眼睛冒著火,火中有仇恨、有怨憤。

謝明祥終於回過神來了,他震驚的開始掙扎,試圖掙脫她的桎梏:“你怎麼會在這裡?”

“哈?”謝棠覺得可笑,流落在外這些日子,似乎讓他的父親變蠢了,所以他們久違的見面,他才會問出這種愚蠢的問題,“你做了虧心事,我來抓你,就這麼簡單。”

謝明祥嚥了咽口水,這會兒終於理清了思緒,他後退一步,說:“你沒事……債都還清了?”

他的眼睛飛快從謝棠的身上掃過,他這位大女兒還是像從前一樣,容光煥發,穿得很好,似乎也沒有吃不飽。

她沒受苦,一定是有人願意幫她,誰幫了她?陳悅銘?

那是不是說明,他可以回去了?

謝棠的眼睛死死的鎖在他的身上,聲音極輕極輕,卻冷得像是從地獄中爬出來索命的惡鬼:“還不輕的,什麼時候看見你死,什麼時候,我們之間的債才算還清。”

謝明祥的臉色果然就變了。

看來謝棠還保留著那些要命的東西。

一些讓他即便還清了債務也依然無法保全自己的東西。

他恨聲道:“你非要這麼逼我?再怎麼說,我都是你的父親,是給了你生命的人,你就是這麼報答我的?”

謝棠朝他走進一步,神情愈發的癲狂,就像是每一次與他爆發爭吵的時候一樣,她眼中的歇斯底里,總像是要衝破那最後的桎梏,讓她與面前的人一同踏進地獄。

她滿不在乎的朝他走了一步,揚了揚自己的頭,露出了纖白脆弱的脖頸,她說:“那你把這條命拿走吧,我還給你,你當我想要嗎?你生孩子的時候,有問過她想不想成為你的孩子嗎?你殺了我,你也得償命,誰也別想好過。”

謝明祥最害怕謝棠這幅模樣,她不管不顧的笑著,但是她卻在說一些相當瘋狂的話,令他心驚膽戰,令他恐懼。

他不過是一個普通人,他想不明白,自己這輩子為何會被兩個瘋子纏上。

秦宴從沒見過這樣的謝棠,她的笑中有一種歇斯底里,彷彿她的瘡疤被扯開,她的生命快要被耗盡,她用掏空自己的狠勁兒絞殺掉她的仇敵。

謝明祥總能被她這副模樣氣的渾身發抖,但是本能還是叫他轉身逃跑。

只可惜,他還沒跑出一步去,就有被人給抓住了。

謝明祥轉過頭,這次是一個高大的男人,比他高出了半個頭去,他需要抬頭才能看清對方的臉,那是他不認識的人,是謝棠找來的幫手。

那個男人長得並不和善,尤其是當那雙含著暗芒的眸子對他對視的時候,那是不同於謝棠的另一種壓迫。

謝棠找來了這樣有力量的幫手,瞬間,從謝棠出現開始便慢慢滋生而出的恐懼終於徹底襲上他的心頭。

他轉向何麗萍,大聲說:“別愣著,這些人是瘋子,我跟他們有仇,他們是來報復我的,快叫人!”

何麗萍先是被謝棠那有些瘋狂的模樣給嚇到了,緊接著,一眼便看出這個男人不好對付,下意識就覺得危險,被謝明祥這樣一叫,才如夢初醒一般,重新推開小店破舊的門,朝裡面喊了一聲。

這下子,裡面觀望的幾個人全都跑了出來。

秦宴在謝明祥的腿上腿上踢了一下,只聽一聲痛呼,他跪了下去。

謝棠聽見了一聲令人牙酸的骨頭喀嚓聲,這才恍然驚醒,重新發現秦宴的存在。

可這個時候,他們根本就沒有再說多餘的話的機會,秦宴將謝明祥往她的方向一丟,然後轉動自己的手腕,走向那些人,將謝棠擋在了自己的前面。

秦宴笑了笑:“害怕了?”

謝棠咬唇,眼中並無恐懼,手中握著手機,隨時準備報警。

秦宴說:“沒事,別怕。”

他像是一條對主人惟命是從的惡犬,寒風中,他的眼底有一種近乎於忠順臣服的東西,笑容卻又是那麼鎮定、無所畏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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