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深深願(三)

芳媽領命而去, 少了她一張唼喋不休的嘴,屋子裡頃刻顯得空寂。其實還有三兩個丫頭在罩屏說話做針線。但太陽落在炕桌上, 那些絮絮的聲響像桌上的塵埃, 十分微弱。

帕子一抹,黑漆漆的炕桌又一塵不染了。馮媽將一隻茶碗擱下,一面窺琴太太的臉色, 一面唸叨:

“不是我們這些底下人說嘴,太太也太心慈了些。先前為大爺的事亂糟糟的放著貞大奶奶不管就罷了,如今大爺的事情忙過去了, 太太還常體諒她年輕,又總說她的新媳婦。就是新媳婦, 才要知道規矩呢,否則日後難管教。”

琴太太沒看她, 自顧著端起茶碗刮茶沫子。她便接著往下說:“況且咱們惠歌的婚事也要打算起來了。家裡的奶奶們有什麼行止上的差錯, 傳出去,帶累了咱們惠歌。我聽那邊宅裡的人說, 今年冬天, 二老爺是要回來過年的。”

“月貞不過是個沒見過行市的姑娘, 就是出差錯也錯不到哪裡去,無非是嘻嘻哈哈的不端莊,倒不要緊。只要她沒有別的心思,肯安分,就是我要的兒媳婦。你別看那些大家小姐面上規矩, 其實書讀多了,花花腸子也多, 叫她本分做個寡婦, 又沒有親生的子女在跟前, 她還守不住。她們家裡也要來鬧,多的是麻煩。”

說到此節,她刮茶碗的手頓了頓,正色道:“不過你講得也是道理,現在過於放任了,日後不好管教。”

接著,茶蓋又慢吞吞地刮起來,“哧啦哧啦”的聲音拉得細長,幾如尖利的冷笑,“好像芸娘,明面上喬張作致的怕我,私底下盡給我惹氣生。還不是仗著她孃家在仁和縣生意做得大,家底厚的緣故。”

馮媽立在一邊,笑著剜她一眼,“瞧您說得,他們家也不過是做些倒買倒賣的生意,還能跟咱們李家比?還不是咱們李家瞧不上……”

說到半截,給琴太太眼皮一橫,馮媽一笑,後頭的話便打住了。

叵奈女人的心反覆無常,琴太太不叫她說,自己又絮叨起來,“講到這個我就生氣。姐姐瞧不上他們家,不願意娶給緇宣做媳婦,要討仁和縣縣令家的小姐。討就討她的去好了,偏要把她瞧不上的推給我們霖哥。老爺那個糊塗鬼,還真就答應下來,叫我有苦不能說!”

語罷,她把茶蓋子一丟,“咚”地一聲擱下茶碗揉額角。

家祠當初分家時是劃在左面宅裡,因為這頭是長兄。牆上掛滿人像,左面是一個個正襟危坐的男人,右面是鳳冠霞帔的女人,與雨關廂宗祠裡的那些畫像一模一樣。

她接過茶碗,輕輕搖著腦袋吹茶湯,鬢上金鳳嘴裡銜下的珍珠流蘇跟著擺動,與她的笑意一樣,有些好戲旁觀的從容,“難得二老爺肯歸家一趟,姐姐恐怕要高興死了。”

可事情恰巧壞也壞在此處,琴太太當年不甘給人做填房的,原有意另一門親事。偏她爹孃經不住大女兒的攛掇,硬是扭轉乾坤,將那門沒成文的婚事打發了,把小女兒也許到李家來。

話傳到二房屋裡時,霖橋尚未歸家。芸娘只在榻上乾著急。

“我管得了他?媽媽快別說笑話了。”芸孃的急與媽媽的急並不急在一處,“他愛上哪就上哪去,只是不該挑這日子,又招我挨太太的訓。那頭大嫂子接回來沒有?”

祖上定下的規矩,雖然長輩沒了分家,應該分家不分心,初一十五兩宅人口坐到一處吃飯給祖宗燒香。

兩姊妹是家做姑娘時就常有些姑娘家的小吵小鬧,原沒大礙。按說又嫁了兄弟兩個,本不至於起這樣大的嫌隙。

“可不是嚜。霜太太接了二老爺的信,連緇大爺都沒告訴。是霜太太跟前的趙家阿媽同我說話走了嘴。”

“芳媽又往章家去了,還沒聽見回來呢。”

馮媽趕忙搭話,“聽說二老爺在京裡的四姨娘生了個小子,今年正月就滿週歲,二老爺是趁年節,領著他回來認祖宗的。老來得子,在北京城爭足了臉面,也想著回鄉下在親戚跟前風光風光嚜。要人家贊他老當益壯。”

馮媽忙又將茶捧起來遞在她眼皮底下,“您是讓著姐姐,霜太太從前在家時就欺心重,只知道欺負您這個做妹妹的。”

那時候大老爺業已年近四十,琴太太大好青春賠給了個梅菜乾似的中年男人,怎能不委屈?從此心裡便怨上了姐姐。

月貞雖然回來得遲了,也算趕上了開席前給祖宗上香。一瞧琴太太臉上有些不好看,只道是自己耽誤了時辰的緣故,拈著香戰戰兢兢低著臉。

趕在飯前,霖橋到底是回來了,只是渾身酒氣熏天。到飯廳上給霜太太嗅見,當著人打趣了他幾句。琴太太在姐姐跟前失了臉面,暗裡自然威懾著芸娘。

“來回也得個把時辰,趁這功夫,再打發小廝去二爺常去的行院裡尋一尋。”

說著,她厭嫌地揮揮絹子,“月貞大約就回來了,吩咐下去,叫廚房預備下荷葉蒸肉,姐姐愛吃的。霖哥,芸娘,惠歌,還有兩個小的都叫他們早些到廳上去。叫小廝把那老傢伙也推過去。”

琴太太不恥地笑一聲,“老當益壯……男人就好在這件事上爭面子。”

琴太太興致勃勃地剔起眉眼,“有這椿事?”

霖橋倘或不守,琴太太頂多不痛不癢地罵他兩句,罪責仍要她來擔。誰叫她做媳婦的勸不住丈夫,任他在外頭花天酒地?

跟前那媽媽比她還急些,“這個時辰二爺還不回來,只怕又給哪個狐狸精栓在了哪裡!不是太太說,奶奶也該管管他才是,玩也要有個章法。”

這些祖宗彷彿都修成了神,這裡坐鎮那裡坐鎮,一雙雙半闔的眼睛朝下監視著月貞。

月貞無處可逃似的,想起私自做主跑到小慈悲寺去的事,愈發心虛。她決意閉口不提。

幸而琴太太只當她是到大慈悲寺去了,還與霜太太笑說:“這孩子就是傻氣,自家的香火錢就該供到自家的廟裡去。月貞,下回拜佛燒香,就到小慈悲寺去。”

“是,太太。”月貞捧著碗,心內大鬆一口氣。旋即想起什麼來,朝次席上一看,元崇撥開奶媽遞去的湯匙,正要說話。虧得碰上月貞有意的眼色,才十分懂事地緘默下來。

原來大家並不拿了疾當個有七情六慾的男人,不大避忌他與家裡的女人私下往來。只有她當他是個尋常男人,待他有著不同尋常的“忌諱”。

然而越是忌諱,越是想靠近。

輾眼七月,梅雨已過,暑氣益發重,懶得人不願挪動。月貞怕熱,白天只在屋裡跟著珠嫂子學做活計,傍晚時分用罷晚飯才出門走動。

也不願往芸娘屋裡去坐,一來是霖橋近日常在家,二來芸娘話少,與她也說不到一處。

更兼前些日子常給琴太太叫到屋裡去,明是讓她學著看賬本,暗裡總拿話點她,大意是叫她倘或閒得發悶了,就學著料理家事,不要總往外院去逛,外頭還住著位八竿子打不著的蔣文興,應當避忌。

人一閒,思覺便亂動起來,這日月貞獨個往南角小花園裡閒逛,走得發悶,便坐在銀杏樹底下乘涼,盯著一池殘陽綠水,又難免想起西湖的餘暉。

正不得趣,遠遠見隔壁巧蘭走來,扯著嗓子問:“大嫂子,你見著我們大爺沒有?”

月貞迎聲而起,盯著她走近,“沒瞧見,緇大爺往我們這頭來了?”

“吃了晚飯,說是錢莊有筆款子要過來與霖橋對一對,就到你們這裡來了嚜。剛去芸二奶奶屋裡,也沒見他,不知又跑哪裡去了。這會還不回去。鶴年回來了,我們太太叫他回去兄弟倆說說話。”

月貞那顆心陡地跳一下,障著扇,仍遮不住一對笑盈盈的眼,“鶴年回家來了?什麼時候的事?”

“才剛到家。”鶴二爺回來了,霜太太一雙眼睛恨不得黏到他身上去,可算不盯著巧蘭挑錯,叫她有個喘熄之機,她也是擋不住的高興,“說是為大慈悲寺的什麼事,要在家裡小住幾日。”

按理了疾是該到這頭來拜見琴太太大老爺的,但此刻黃昏,恐怕不能過來。月貞恨不能先飛身過去瞧他,卻兀突突的,沒個妥當藉口。

恰好巧蘭怕尋不見緇宣,回去給霜太太說她的不是,要拉個擋箭牌,便客套道:“你往我們那頭去坐坐?橫豎天長,黑天還早呢。”

月貞滿口答應下,這就回房換了衣裳,隨她打角門過去。

二人暨至霜太太屋裡,在廊下就聽見霜太太抱怨,“天氣一熱人胃口就不好,你們那寺裡頭還見天吃素,怎麼能不瘦?你是沒什麼,可我做孃的心疼呀!”

又是那娓娓的哭腔,她似乎總是哭不夠。

了疾的聲音由窗戶裡飄出來,低沉而無奈,“暑天消瘦是尋常事,入秋就好了。”

聽見他的聲音,月貞便想起他在寺裡那間居舍,在眾僧的居舍上頭,背靠野竹林,風總是慢悠悠地吹著,彷彿在訴說一段並不怎樣曲折的故事,但整個聽下來,使人感到蕭條的滄桑。

進屋一瞧,了疾坐在榻上,果然比六月裡消瘦幾分。好在他身量高,骨架子大,瘦也瘦得不顯羸弱,只是臉皮上的肉消減一點,襯得五官愈發凌厲了些。

他額上發了薄薄一層汗,浸在眼底,眼睛有些清澈的溼潤。看見月貞進來,心裡也是一跳,霜太太絮絮叨叨的聲音變成了嗡嗡的餘蟬,由耳畔頃刻退得遙遠了。

月貞跟在巧蘭裙子後頭,只怕臉上的熱溫給人看穿,拿紈扇遮著,水靈靈的眼睛浮在上頭,關不住地流到他身上,“霜太太,鶴年。”

了疾起身回了個合十禮,一彈指間的停頓裡,他也不由得輕微笑了下,“大嫂好。”

霜太太免不得也客氣兩句,“月貞來了?好些日子不見你了,該多過來我們這邊坐坐。”說話看也沒看巧蘭,只管懶懶地抬手指月貞坐,“你上回去大慈悲寺燒香,可看見他們在挖槽基沒有?”

“挖什麼槽基?”

問得月貞一頭霧水,倒是了疾從霜太太話裡聽出來,闔家並不知道月貞上回往小慈悲寺去的事情。

兩人揹著闔家人口見過一面,這事實倏然叫了疾心虛。他自認為自己並沒什麼逾矩的舉止,但仍然感到自責與可恥。

而這些可恥與自責彷彿是給一根絲扯著,絲線的另一端,是一種隱蔽屹然的愉悅。它輕飄飄,卻有著強悍的力量,抗衡著他十幾年來累積的道德與修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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