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不醒時(四)

二更已半,廂坊的戲臺子散場,敲了幾聲金鑼,明日請早。

月濃入窗白,了疾朝窗外瞅一眼,起身到罩屏外供了一炷香,“大嫂,快吃了飯回去歇息,天不早了。”

月貞益發細口細口地捱延,端著飯碗,眼睛跟著他溜出去。罩屏的鏤空雕花將他的側影切碎,一併連月貞對他先前那點不滿也粉碎了。

他與別人也說笑,對旁人也和善,又怎麼樣呢?他只給她飯吃,這總能算一點“特殊”吧。

她自己替他開脫,自己寬宥了他。笑吟吟地問:“今天在宗祠,你怎的先走了?”

了疾將香插在爐內,摘下頸上掛的佛珠,神色有些肅穆地走進來,答非所問,“過繼了子嗣,你在李家就不能再脫身了。按理說,你與大哥還完全禮成,原本還有退步抽身的餘地。這會想走也晚了。”

“我走哪裡去?”

“回家。”

月貞舀了碗珍珠元子湯,噘著嘴朝碗口吹氣,不以為意的態度,“就是沒過繼子嗣我也回不去。哪有嫁出去的女兒,又往回接的道理?”

了疾聽出她話裡藏著淡淡心酸,眼定在她身上片刻,“大嫂,你到底懂不懂守寡是什麼意思?”

了疾在榻上打坐,撩開眼皮笑了笑,“不一樣,我心中有佛,你心內空空。人的心一空,什麼也守不住。”

她未必那麼笨,這些人說話遮遮掩掩的態度,她也猜了個八.九分。中看不中用嚜,一定是床上的事。霖橋雖然與芸娘不大親近,卻常到行院裡去逛,可見男人轉來轉去,都是在女人的釵裙邊打轉,把魂兒丟在女人窩裡了。

他闔上了眼睛,濃密的睫毛在月光裡顫了兩下。反正他看不見,月貞更肆無忌憚地盯著他瞧,笑得幾分鬼祟。

“吭、”他又不自在地咳著,“不該問的別問。”

“什麼空饢子?”

“珠嫂子講,霖二爺在行院裡給人掏空了身子,現如今是個空饢子。我不大明白,也不好細問別人,她們要笑話我。”

月貞把上半副身子欠到炕桌上,“用什麼?怎麼用?”

“怎麼不懂?不就是一個人守著塊牌位過一輩子?有什麼難的。你不也是一個人守著幾尊石像過一輩子?”

炕桌原本有盞青燈,一併給他挪到了飯桌上。有片月光滲進窗,落滿他的肩背。月貞看他像一塊千年不倒的磐石穩在那裡,她則是石頭底下的一簇野苔,悄無聲息地朝嶙峋怪石上爬去。

月貞應時應景傻兮兮地笑兩聲,走去將她的碗端到炕桌上來,把湯匙攪得叮噹作響,“我問你,‘空饢子’是個什麼意思?”

了疾神色有一丁點難堪,瞟她一眼,她在對面似笑非笑,也不知是真不懂還是裝模作樣。他“吭”地咳一聲,“就是中看不中用的意思。”

“你怎知我心內空空呢?”她忙把湯喝一口,燙得齜牙咧嘴地挪到對榻,託著腮歪著眼睇他,“要不我也跟著你修行吧?心裡也修一尊佛住進來,不就不空了?”了疾看她的眼睛在月光裡輕輕蕩了蕩,須臾就靜止了。他端回臉去,肩背挺得筆直,“傻話。”

但了疾不同,他的魂鎮在佛堂,不在女人堆裡。

“你瞧這些元子做得真像珍珠。”月貞心裡愈發歡喜,送兩顆元子在嘴裡,甜得彎了眼,“還有陷哩。你要不要吃?”

了疾一瞥眼,恰對上她舉過來的湯匙,流著甜沙。“你自家吃。”他說完便把眼轉回去,又闔上了。

耳畔,蛙蛩細細,嬉聲潺潺。

懶雲輕堆,日陰稍轉,已近六月。一連幾日霜太太給了疾預備的宵夜都吃盡了,霜太太只當他是佛心鬆動,還俗指日可待,高興得要不得。

不想這日晨起,陡然聽見了疾要與和尚們先回錢塘,急得她跳將起來。

跟前婆子忙去攙她,兩副臃腫的身子一齊捉裙往屋外趕。路上婆子說:“我聽見鶴二爺吩咐車馬,上去問他,他才說喪事辦完了,要趕回廟裡去。我叫他等著一道回錢塘,他哪裡肯聽?太太別急,這會大約還在門上。”

二人暨至大門,遠遠看見了疾與一班和尚在假山前說話。霜太太人還未奔至,先一聲哭嚷出來,“你就急著撇下我,幾天也等不得?!”

了疾一回首,霜太太花團錦繡的身軀已奔到跟前,攥著他的肩又捶又搡,“這裡再幾天就回去的,你急什麼?我生養你一場,你就在我跟前待不住!”

恰逢琴太太領著兩個媳婦並小姐要到街上聽戲,走到門上來,聽見她姐姐哭罵,知道原委,也遠遠幫著責怪了疾幾句:

“鶴年,就是要回廟裡去,也不急在這一時半會的,過兩天咱們都要回錢塘去,你等著一道走。你一年到頭攏共在你母親跟前幾天?好容易多待些時候,非要惹你母親淌眼抹淚不自在。”

了疾聽見,側身向幾人行禮,在地上幾個斜長的影子裡認出月貞的。她跟在琴太太身後,站定了也有些不安分,鬢上一支珍珠流蘇步搖晃盪未止。

他分辨了兩句,“時近初一了,廟裡要開倉舍藥施粥,我得先行一步。請母親與姨媽恕罪。”

別人都不問,只月貞將立在琴太太后頭的身子稍稍偏出來,因問:“眼下又不是什麼佛誕節日,怎的要布藥施粥?”

芸娘瞟她一眼,抬扇擋著附耳解說:“咱們鶴二爺菩薩心腸,每月初一都要在小慈悲寺布藥施粥。”

霜太太緊跟著哭哭啼啼地埋怨,“有這善心,不如在你娘跟前散一散。人說女大不中留,想不到兒大也不中留。你心裡盡是些沒要緊的人,只把你老孃拋閃在腦後!我還有多少年活頭,你在我跟前,叫我多看兩眼就能要你的命不成?”

身邊婆子兩頭在勸,琴太太也挪了兩步,挽著她勸,“姐姐別哭了,鶴年是個孝順孩子。鶴年,廟裡又不是沒別人,你交代他們幾句,月月都辦的事,他們未必還辦不好?又都不是小孩子了。你多留幾天,闔家一道回去,別招你母親傷心。”

霜太太也不知是不是慪氣的緣故,臉捂在帕子裡,胳膊彈動兩下,將琴太太的手彈了下去,嗚嗚咽咽地還哭不停。

月貞是晚輩不好說什麼,尷尬地四面瞅瞅,瞧見芸娘往霜太太身上瞟了一眼,唇角一動,洩出絲幸災樂禍的笑意。

她定神一瞧,那笑又不見了。大太陽底下,芸娘還是那荏弱規矩的模樣,不太尖的瓜子臉,顯得幾分楚楚可憐。

月貞疑心是自己看花了眼。

這時芸娘也搭腔勸兩句,“鶴年,你叫他們先回去,什麼事交代給他們。”

月貞暗想,芸娘也開了口,她不開口,顯得她不近人情,或者心裡有鬼似的。便也說:“鶴年,多留兩天不好麼?”

那語調可憐巴巴小心翼翼,了疾不由睇她一眼,霜太太還在一邊哭。他抿抿唇,轉頭吩咐套車的小廝送眾僧先回錢塘。

霜太太一聽,把淚一揩,登時見了笑臉。趁這會好得很,又吩咐人去叫了緇宣巧蘭兩口子來,大家一齊到街上聽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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