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聽玉僧(八)

這條山路那麼長,經過多少綠油油的稻穀田坑,多少古松老樹,遙驚燕歌鶯啼。

遺憾月貞未能多看了疾片刻,那男娃又回到這馬車上來了。仍舊吵吵鬧鬧地坐在當中,眼珠子向兩邊滾動,彷彿是為盯誰的梢。

山野裡的蟬聲一汪一汪地撕扯,像要扒了樹的皮。前頭有匹快馬迎奔而來,到隊伍前頭,有個小廝打馬下來。他撩著衣襬,與琴太太這頭的管家說了兩句,又趕去後頭輛馬車上稟報霜太太:

“回霜太太,晁爺爺使小的來回話。老宅子裡頭屋子席面都預備好了,只等太太奶奶小姐們到。祠堂那頭也都收拾妥當了。”

晁爺爺是鄉下的總管,既管著李家的田產,也管著老宅。李家與鄉下親戚們的事情,都由這晁大管家從中調停。實在調停不了的,再到錢塘縣稟報兩府。

丫頭挑起簾子,霜太太半副尊駕嵌在裡頭,馬車停住,顛了一路的肉總算風平浪靜。她問:“告訴琴太太了麼?”

小廝哈腰道:“跟那頭的管家說過了。”

大老爺二老爺雖然在錢塘分了家,但回到鄉下,仍是一家人。琴太太輪輩是大太太,按理該先回她才是。可二老爺在京裡有官職,比大老爺強些,因此小廝先親自來回霜太太。

霜太太不由得暗暗高興。二老爺久居北京,常年不回杭州來,有個丈夫卻守著活寡。他恐怕早將她這中年色衰的太太遺忘了。只有在這些場面上,她還能沾他的光,強過她妹子琴太太,受人格外的敬重與優待。

她微笑著點頭,“曉得了,你親自到琴太太車前告訴一聲,她恐怕有話問你。”

琴太太瞟她一眼,把一雙圓眼闔上,靠著車壁怡然打扇。

前頭帶路的婆子一行領著月貞進屋,一行解說:“貞大奶奶就住這裡,這裡靜。外頭來往客多,吵得很。前頭那兩間屋子是鶴二爺住的,正好他也怕吵鬧,你們叔嫂在這裡做個伴。”

月貞正跨門檻,懸著腳,扭頭將中間那堵花牆望一眼。金烏正掛在上頭,照得瓦上金黃一片。

小廝答:“按您的吩咐,安置在東南角,清靜。”

車輪子復滾起來,她清瘦的身子跌跌宕宕,腦袋在脖子上左歪一下,右歪一下。叫人不禁懷疑,她那細軟的脖子是如何撐住了這圓圓的臉盤子,以及一籠烏雲似的髻發。

豁然來了這樣轟烈的隊伍,引來不少街坊瞧熱鬧。有些年長些的婆子媳婦是這裡帶去錢塘的,認得這些人,拉著寒暄兩句。隊伍朝前走了,便依依不捨地撒開手趕上來。

那小廝跑到琴太太跟前又回了一遍,琴太太只問:“新大奶奶的屋子安置在哪裡?”

下晌才到地方,這廂坊叫雨關廂。油光光的石板路不算寬,頭上屋簷搭著屋簷,把路遮得更窄了些。

珠嫂子說:“爺兒們要先去見過祖宗。”

一行人下車,由琴太太霜太太領著幾位小爺上前拜見。了疾也在裡頭,月貞歪著腦袋在人堆裡尋到他迥不猶人的影,適才把腦袋安心地與眾女眷垂將下去。

這些老頭子都是李家的近親,雖不住在這宅子裡,但因李家爺公輩沒了人,若遇大事,他們說話還是很有分量。

前頭“太爺叔公”的一陣稱呼後,月貞跟著人往兩扇漆黑的大門往裡進。

月貞扭回頭來,跟著到東南角的一處房子裡。但見花牆濃苔,翠蔭密蓋,洞門底下進去,有兩間屋子。前頭又一洞門,進去又是兩間屋子。

李家的老宅在廂裡的主街,拐彎的路口立著座牌坊。月貞將簾子挑開條縫,看見牌坊上所刻“惠及桑梓”四字。底下圍著一堆人,幾個穿黑緞直身,戴靖忠冠的老者立在人前。

琴太太打著柄月白紈扇,不以為意,“他是出家人,不要緊。況且他又是那個清清淡淡的性子,做和尚做得比那些得道高僧還守規矩。否則誰敢叫他跟月貞同輿?”

馮媽點頭附和,“新大奶奶剛進門,不能給那些人帶壞了。”

晁老管家一招手,便有幾個婆子來引路。珠嫂子不知幾時站到月貞身邊,將她攙著,耳語道:“餓了吧?再捱捱,晚些就開席。”

兩個後頭還跟著三個拿行禮的小丫頭,一道隨那婆子去。走到處洞門底下,月貞回頭望,見了疾與眾爺們跟著幾位老者直直往前頭的洞門去了。

簾子放下來,跟前那馮媽說:“前頭打發人先回鄉下傳話,我彷彿聽見霜太太吩咐,鶴二爺的屋子也安置在東南角。”

也分不清誰是誰,反正進門沒幾步,就聽見一把老嗓子“吭吭”咳兩聲,吩咐道:“晁管家,先安置太太奶奶小姐們回房暫作歇息,席面擺出來,再請她們用飯。”

東南角好,僻靜,離叔伯兄弟們的屋子大老遠。月貞是新寡,又年輕,長得還算出挑,可別大爺還沒入土,就鬧出什麼笑話。

那婆子引著將屋子裡外轉一圈,算是交差了事:“倘或還缺個什麼,奶奶使人吩咐一聲。”

這是客套話,祖宅的人與錢塘的人各成一派,況且月貞又是新進門的,家世也不好,未見得真重她。但她說完話,還站在罩屏前不走。月貞只道她還有話說,卻見珠嫂子在包袱皮裡掏一掏,掏出半吊錢來塞在她手裡,這才笑呵呵地福身走了。

掏的自然是月貞的月份錢,每月十五兩銀子。吃穿都在官中,這些錢多半是留著賞人或外頭開支用。

月貞到此刻還有些不大習慣,憋著一點氣坐到榻上去,“怎麼老宅裡這些人也是這樣?分內的事情也要賞錢。”

珠嫂子趕丫頭進臥房歸置帶來的細軟,陪月貞坐在榻上,悄聲道:“這些人每月領個死錢,難得逢年過節太太們回來一趟才能得個額外的賞。你不給,分內的事也給你辦不好。”

“兩位太太跟前他們也是這樣?”

“那他們還不敢。”

月貞不高興歸不高興,也不能多抱怨什麼。人人都如此,她新來的,更不該有話說。

正發悶,聽見隔壁有動靜,卻比她這裡熱鬧得多。想也是小廝領著了疾過來。月貞微微掛起唇角,跑到屋外,扒著洞門露著個腦袋看,果然是個家丁引著了疾進了第一道洞門。

那家丁眉開眼笑的,像是引著招財進寶的佛爺,“鶴二爺,還是您從前的屋子,清靜。新做了一條卍紋錦被,您進屋看看好不好。”

了疾點了點頭,“有勞,你去吧,不耽誤你的事。”

那家丁笑盈盈轉背去了。月貞不服氣,趁人沒了影,洞門裡鑽出來,後腳跟著了疾進了他的屋子,“你給他賞錢了麼?”

了疾站在罩屏底下回身,略微須臾才領會她的意思,笑著把頭搖了下。

月貞將雙手揹著,貼著門板,低著臉哼了聲,“不公道,怎麼我做大奶奶的要給,你做二爺的不用給?”

了疾待要答,偏珠嫂子也進門來,偏著臉笑月貞,“鶴二爺是霜太太的心肝兒子,這些人辦好了這裡,到霜太太跟前去回話,太太一高興,能少得了他們的好處?”

話音一落,便來拉月貞的手腕,“回屋去換衣裳吧,瞎跑什麼,一會要開席了。”

月貞輕輕旋踵,見了疾點了炷香供奉長案上的佛像,擱下他的木魚念珠,走到罩屏裡頭去了。她積黏著目光,到底將珠嫂子的手掙開,走去扒著卍紋鏤空罩屏,“鶴年,我瞧瞧你的屋子好不好?”

了疾將一隻袖擺出來,“大嫂請。”

珠嫂子在門首,欲待勸說,又怕說了反倒顯得她多心,只得招呼著去了,“你瞧過就回屋裡來,一會就要開席的。”

月貞應聲走進罩屏裡頭,見榻上鋪的鵝黃軟緞裀辱,前頭有一張髹黑的紅木桌子配著幾根梅花凳,擺著幾樣茶器。牆角有隻瀹茶的爐子,臥房的門簾子是靛青色,沒有紋飾,但料子看得出是上好的。

了疾解了袈裟,將爐子搬出來,熟稔地尋了火引點炭瀹茶,“大嫂請榻上坐。”

月貞卻不坐,一步一步跟在他背後踩他的影子。嗅見隱隱檀香,不知是他身上的香,還是罩屏外那炷香。

她歪著腦袋瞅他,“你跟前也不要個丫頭伺候?”

了疾回眼輕笑,“出家人,行走起坐皆是修行,不必人伺候。”臨眺蒼茫,隱映殘霞。起了風,蟬聲漸漸消沉下去,花牆上的爬牆虎簌簌地振著葉,密葉底下彷彿有無數的爬蟲在活動。

月貞跪在榻上扒著窗戶看,起了一聲雞皮疙瘩。她將兩條胳膊搓一搓,規規矩矩地坐下來,“太陽落山後,這裡比錢塘冷些。”

恰逢了疾瀹好茶來擱在炕桌上,“吃杯熱茶。雨關廂不大,四面環山繞水,入夜就會有些涼。大嫂該多添件衣裳才是。”

月貞剛換的衣裳,一件白綾紗長襟,銀雙色百迭裙,烏髻裡簪著一朵小小的素白絹花,也不能濃妝豔抹,過來時只在唇上塗了層淡粉的胭脂。

呷口茶,那胭脂便抿上一點在天青色的盅口,像落在湖水裡的紅粉。她轉著眼珠子問:“緇大爺與霖二爺住在那裡?”

緇大爺是了疾一母同胞的親大哥。霖二爺則是這邊大老爺與琴太太生的,都是月貞的叔伯兄弟。

這兩人皆已成婚,只是熱孝其間,夫妻不能同房。規矩是這樣,但關起門來,誰曉得他們夫妻的事。只是到了鄉下,當著好些族中尊長,好歹要裝個樣子,都分了屋子睡。

兩位奶奶的屋子就在他們這前頭不遠,月貞還不及去走動。

了疾回說:“緇大哥和霖二哥還有惠妹妹的屋子都挨著兩位太太的屋子,有事好商議。”

“你們這老宅子真大,方才我跟著婆子過來,彎彎繞繞的,一路好多屋子。”

了疾靜靜坐在榻上聽她抱怨,剩一件黑莨紗大袖袍,透著層白鍛裡子,黑白交鋒著岑寂在他身上,如同是被他馴服的魑魅魍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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