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強爭春(十)

黑漆的几面上反映著一片黯黃燭光, 似黑水流金,波光粼粼。了疾在沉默裡希望它真能變作一條河, 隔斷他與對面眼波橫溢的月貞。

但哪怕是山下寬闊的西湖, 也並不能擋住月貞的風流韻致,她輕涉而來,整個人歪坐在對面的蒲團上, 一手托腮,微微偏著臉,一手翻騰著小桌上的茶盅。

她瞅了疾一眼, 似問似答,自說自話, “你怕我啊。”

了疾見她笑意輕挑又鄙夷,心有不服, 微笑道:“我怕你什麼?”

她把那隻青釉斗笠盅翻來覆去, 像是要在那空空的杯底翻出風浪與水花。她斜著眼,把眼梢流出的目光化作一枚月鉤, 引著他上勾, “既不怕我, 躲著我做什麼?”

了疾暗裡往後坐了坐,只怕她會從桌上爬過來,抑或是控制著不使自己撲過去,“是大嫂在生我的氣,我只好避著些, 少在大嫂跟前點眼。”

“我為什麼生你的氣,你曉得麼?”

了疾只管微笑著搖頭, 隔著警惕的小小一段距離, 仍有無可奈何的柔情流露。他拿她總是沒辦法。這裡鎮著滿山神佛, 這月亮的精魄還是敢冒著被雷殛的風險到這裡來。

月貞半身又向前欠了欠,仍然小小的偏著臉,扶著腮,微微斜著眼看他。她要與他捉迷藏,又故意露著破綻,“我不信。你是裝傻。”想叫他來捉她。

他卻沉默了,眼皮半垂,瞥著桌面,兩條胳膊鎖在身側。有些鎖不住,他欲尋他的持珠把手綁住,可持珠擱在了枕畔。

月貞下半截仍伏在桌底下,他這一讓,她的手一歪,往下跌了跌。不過她不死心,正給她讓出一點空間,使她像條蛇,蜿蜒地從洞裡爬出來。

她那隻手一鬆,斗笠盅便滾到桌子底下,“哎呀……”她藉機伏下`身去找,在矮几底下看見他盤著腿,扣著手,是在打坐。

月貞猝不及防地跌在蒲團上,彷彿跌碎了一片自尊。他也還顧及著她的自尊,向後彆著臉,睨著她嘆了口氣,“回去睡吧,趁這會沒人瞧見。”

月貞藉故捱延,“你聽,雪下得正大呢,我來時也沒披件斗篷。”

了疾忙鬆開手往後退,額上浮滿細汗,“仔細磕著腦袋。”

他丟開她的手,帶著冷淡的決絕立起身來,留給她一片背影,“大嫂,於情於理於法,都不應當。你要自重自愛。”

了疾心裡少不得振盪一下,卻是如雪無聲墜地。她是走火入魔了,但他不能,兩個人總要有一個清醒。

了疾望著她啜泣的肩膀,起起落落的,像把銼子銼在他心上。他安靜地瀹好茶,提著小小一把紫砂壺走到案几前滿斟,“吃完茶就回去吧,今晚就當無事發生,明天睡醒起來,還是那個簡簡單單的章月貞。”

了疾也不免有些憤怒起來,“你也曉得凡事要收場。如何收場?誰替你收場?你想沒想過?靠你那百無一用的哥哥還是你那病病殃殃的老孃?還是你指望憑你這點無知無畏的天真就能橫行世間?或是你指望我來收場。我要是也無能為力呢?”

此刻只想著要貼到他懷裡去,苦於隔著一張案,苦於這顯而易見的距離。

了疾撳著她的手腕不敢放,感到她的脈搏跳得與他的心一樣亂,一樣快。但真亂起來,就是俗世佛門,違法違禮,天下大亂。她只想前不顧後,隨心所欲,到底過於爛漫了。

她擔得起後果麼?連他一個男人想起來也覺得吃力。

只待二人吃過茶,了疾催促,“快回去吧,你屋裡睡著人,仔細醒了看不見你起疑。”

月貞哼了聲,“尋常人?尋常人都跟你似的,裝得無慾無求?我看不見得,你比尋常人還無能,你連自己的心都不敢拿正眼看,還妄想修行。”

她真的有些恨他了,不再帶著女兒情長的那點矯揉做作。也因為是恨他,便更心安理得的想要毀了他。她押上了廉恥自尊,他必須也得賠上點什麼,才能令她心裡感到平衡。

“你不怕,是因為你沒親眼見過。你沒見過老宅子裡慘死的女人,你也沒經歷過自私軟弱的男人。你腦子裡,只有雜書戲臺看來的一些忠貞不渝的故事,你不知道那是假的。這世上本沒有忠貞不渝那回事。”

了疾睇著她苦笑一下,走出罩屏那頭去拿他常日用的茶盅。月貞眼色一冷,帶著報復的意思,趁此功夫把懷揣的藥粉抖進壺內搖勻。

屋外仍有鴉啼不絕,每夜都啼,但今夜似乎遠在天外。天外如何寂寞虛空與月貞不再相干,她明智的魂魄被抽走了,像被鬼迷了心竅,是個霪鬼,專吸男人暘氣那一類。

月貞反而在這種怨恨裡徹底愛上他,更又覺得無奈的不平。

爐上的水燒得半開,“吱——吱——”地響成微弱的一種聲嘶力竭。真燒沸又不這樣響了,只是“咕嘟嘟”和和氣氣地翻湧著。

月貞被激怒,冷眼射過來,“你連我的話也不敢接!你膽小如鼠,不是個男人!”

月貞噌地拔座起來,“我才不管什麼忠貞不渝,我只要聽我的心,也要你聽見你的心!”

孤燈一盞,怎麼挑也是半明半昧,昏黃的,只夠照亮這一圈,如同箇舊黃的布罩子,將兩人罩在裡頭。

他說得輕巧,可是章月貞愛上了一個人,添了樁心事,心事牽牽纏纏,就成了複雜的章月貞。她胡亂搽幹臉,掉過身來抽抽鼻子,“那你也吃一盅,咱們以茶代酒,就什麼都煙消雲散了。”

這句話刺激了月貞,她冒著莫大的風險而來,投懷送抱,扭捏作態,他還是不要,他還是不要——難道他揹著的風險比她還大?真鬧出事,遭禍最兇的是她,他怕什麼?

燈在她身後的桌上倏明倏暗,似一隻溫柔的手撫.慰著她扭捏著的窄瘦的背,反反覆覆的,她那片薄弱的自尊碎了又合,合了又碎,忽然在此安慰下碎得徹底。

了疾只得去搬出爐子點炭瀹茶,避在罩屏外,守著爐上的銅壺闔眼打坐。月貞坐在那裡看他,忽然不屑地笑了聲,語氣卻平和,“你連看也不敢看我,有什麼能耐?”

了疾睜開眼,自嘲地微笑,“我什麼能耐也沒有,不過是個尋常人。”

了疾一把攥住她的腕子,驚慌失措得有些發狠,“你到底要做什麼?”

她把髮鬢掠一掠,把那隻斗笠盅拾起來擱在桌上,恢復了常態,“回去就回去,總要叫人吃杯茶再走吧!”

他又不說話了,月貞尷尬地站在那裡,最後只能坐回去,心裡卻更恨他,實實在在地怨恨著。當喜歡裡摻上怨恨的感情,就是實實在在的愛了。

爐子了蹦著火星,噼噼啪啪的,屋外落了雪,凌亂的雪在漆黑的夜色裡打轉,婆婆娑娑,沒有規矩,但終歸是要落地的。“下雪了。”了疾說。

他抿了抿唇,沒說話。月貞冷笑道:“你看看你的心,我不信裡頭沒有我。只是你不敢承認,你怕認了沒法子收場。”

她把手向臉邊一揩,揩了滿手淚,便抱著雙膝轉過去,不肯給他看見。

或許在此刻之前,他說的是對的,她喜歡的是經過想象的他。但他不夠了解女人,她們九曲迴腸的心思簡直毫無道理——在鈍痛麻木的空虛中,一點尖銳清晰的刺痛很令人迷戀。

“沒有就沒有,要殺要剮我都不怕!”

她還寄希望於一點情,不信他對她無情。她趁勢歪在他懷裡,把腦袋偏在他肩上,仰望他冷漠的下頜,撒嬌似的委屈,“你說做什麼?孤.男.寡.女,還能做什麼?”

這會不能往床那頭去,他們應當避開一切和軟的充滿暗示的地點。他只好拿起桌上的銀籤子挑燈,把火苗子挑得高高的,希望能借它的光照醒她的神智。

前面寸寸緊逼,了疾只得再往後讓。背已貼住牆,沒處可避了。月貞咬著嘴唇笑,拈著袖口抬手在他額上蘸了蘸,“你熱呀?明明都入冬了。”

卻不揀它,只將手撐在他兩邊膝上,仰著眼嘻嘻發笑。

月貞伏在底下自笑一笑,身.體.柔軟地從桌子底下鑽過去,鑽到他懷裡,“滾到你這邊來了。”

他冷靜地給她講道理,也坦率地承認著自己無能,“無所不能,手眼通天的男人,那是故事裡寫的。動則便是三元及第,翻雲覆雨。現世裡你聽過幾個這樣的男人?大嫂,你心裡的我,不過是你想象出的我。我恐怕沒有那個收拾殘局的本事。”

“我找一件袈裟給你。”

月貞冷笑道:“你糊塗了,披了你的袈裟回去,明日人問起,我怎麼說?”

了疾只好避到那頭罩屏內,坐在榻上,也點上盞燈捧著經書看。月貞似乎是真心悔過了,在那頭不講話,低著腦袋細數裙上的皺褶。

那皺褶像一柄泥金扇的皺褶,發出“嗑哧嗑哧”的聲音,是在數時間。屋簷上的雪化成水,“滴答滴答”墜地,都是在倒數光陰。

他在一滴一滴的時間裡忍不住偷看她。看一眼就少一眼了,自己說出去的話,自己要身先力行,才能說服她聽話。

這時間因為是最後的,漸漸就變得急迫,潮.熱,難.耐。他覺得有些坐不住,漢譯的經書似乎又變作梵文,化為一個個眼花繚亂的符號,看也看不進去。只得丟下書立起身來,在榻前慢踱。

月貞察覺異動,遠遠抬眼窺他,“你忙著趕我?”

他笑著望過來,語氣不免有些急躁,“沒有。你別亂想。”

月貞扭過頭去暗笑,等他腳步越走越快,像只熱鍋上的螞蟻,她便捉裙起身走過去,“你怎麼了?”

了疾一回身,撞上她的面孔,呼吸愈發亂起來。他遙遙頭,向窗戶上瞥一眼,“雪怎麼還沒小。”

那紗窗上嵌著一輪被雲翳遮蔽的月亮,從烏黑的雲層裡透出一圈灰的光,是月亮焚.身的灰燼,落點火星上去,又復燃了。

月貞發著恰如其分的嬌.滴.滴的聲音,嗔他一眼,“還說不是急著趕我走,你瞧,是天要留客呢。”

了疾感到一陣口.幹.舌.燥,吞嚥了兩下,不能解渴,他又把嘴唇抿一抿,“我沒有趕你的意思。”

“我知道,同你說笑嚜。”月貞咬著唇低婉一笑,情態比頭先還嫵媚幾分。因為帶著肆意報復的意思,愈發放出手段來,抬起手背去碰他的額頭,“你是不是病了?額上好燙,臉上也發紅。”

他閉了下眼睛,在觸.碰裡感到溫涼解渴,要退開也不那麼堅決,只是身形晃動了兩下。

月貞繼而把臉偏在他胸膛裡,貼著耳朵聽,仰起得意的眼扇一扇,“哎呀,心跳得也好快。”

扇出一絲狡黠,令了疾恍然大悟了,“你給我吃了什麼?”

“藥啊,從巧大奶奶那裡偷來的,她說是給男人吃的。吃了這藥,憑你是神,是佛,也得亂了方寸。你覺得怎麼樣?”月貞直起身,兩臂圈住他的腰晃一晃,狀若撒嬌。

面上的笑意儘管得意嬌媚得沒廉恥,心裡卻是無限的寥落與慚愧。寥落的是,他的感情不能鬥得過他的理智,但這藥可以。慚愧也是為這藥。

了疾掰開她的胳膊,落到榻上,將拳頭握在炕桌上低著頭勻氣,怎麼勻也勻不平。他心裡不是不責怪她,可抬起眼來,又不忍責怪,只咬著牙說:“你快走。”

“我偏不。你明明想要我,你不敢,你是個孬種。”月貞輕蔑地笑著,高高在上地與他對峙,好像是看不起他,其實也很看不起自己。

倏而一轉,她蹲下去,把臉伏在他腿上哭起來。因為怨恨,她把一切問題都歸咎給他,“怪誰?還不是怪你自己!你為什麼要來管我?我娘哥哥嫂子都不管我,你來多管什麼閒事?李家那麼些人口都不管,你偏來管!你不來多事,我就不會喜歡你了,我不就不會喜歡你了麼!”

她哭得傷心,嗚嗚咽咽的,把了疾的腸子也攥緊了。儘管看不見她的臉,他也能想象,必定是被眼淚割得寸寸斷裂。她擅於用無知無畏來遮掩她的驚惶怯懦。懂不懂有什麼關係?反正都是要活。

這哭聲猶如雪上加霜,了疾什麼的理智土崩瓦解。他一把將她拽到膝上來,急切地親.她臉上的淚漬。那淚水流到腮畔,他便親到腮畔,流到脖子,他便親到脖子。怎麼親也親不完。

月貞漸漸轉了音調,覺得自己是七零八落的碎片,又在他的嘴.唇.下粘合起來。他在縫起她,一針一線都使人發.顫。

她攀上他的脖子,自然地扭捏,有話慾說不敢說,只怕一出聲就將他驚醒。她只能將未說的話化為潮.熱的呼吸,從嘴裡哼出來。

一縷縷長短不已的哼.聲,因為哭過,顯得格外易折脆弱。了疾混沌的腦子裡只想到:要折斷她,要破壞她。這是對任何人從未有過的摧毀慾,他也奇怪,明明滿心慈悲,怎麼忽然窮兇極惡起來?

但都顧不上了,他忙著一手推開炕桌,把她撳在榻上。要懸崖勒馬也來不及,她十分配合分開自己,等著他的任何舉動。雖然不懂,這時候也不需懂,自有本能去遵循。

至於收場,他們都沒想到那裡去,那是過後的事情,眼下是先要破壞那一份空白。月貞感到一點刺痛,如同愛他一樣,苦.痛裡有叫人不能自拔的愉.悅。

牆角的小爐子還燃著,炭燒得火紅,熱氣高.漲,把窗外的雪花也融.化了,寒冷天翻地覆,情.潮起伏不平。

有一片飄來蔣文興的肩上,立時成了一塊溫.熱的水漬,浸入他的面板裡。他原本是為明日要打道回府,無論如何該趕來謝過了疾,於是三更也過來。誰知爬到這裡來卻聽見黑夜裡藏著對野鴛鴦。

他在廊廡底下又站了一會,裡頭漸漸偃旗息鼓。他心裡隱隱快慰,又握實了一個了疾的把柄在手裡。

待要先走時,聽見腳步聲,忙藏到柱子後頭。緊著見月貞開門出來,兩個人倒沒有什麼離情難捨,月貞一個人摸黑走了。

月貞是逃出來的。慾火.燒褪,寒風一吹,將兩個人都吹醒過來。她望著不可收拾的局面,忽然一陣後怕,怕面對了疾的臉色,也怕面對自己犯下的罪行。

了疾要掌燈,她不許,“不要點燈!”

這時候,懊悔逐漸反撲過來,徹底澆滅了藥性。了疾很是急速地穿上了衣袍坐在榻端,只怕晚那麼一刻,又陷到那深淵似的慾念裡去。月貞則在他背後,縮在榻角抱著雙膝。兩人都在黑暗中感到尷尬,只好沉默。

隔一會,了疾拾起地上的長襟襖子遞給她,“仔細著涼。”

他還是那樣體貼,只是嗓音冷卻了一點。

誰知道他心裡怎麼想?恐怕在怨她下作低劣。但也情有可原,一個女人使出這樣的手段,別說男人看不起,同類也嫌她丟臉,就如此不甘寂寞?連她自己也這樣看。

卻自這樣自我厭嫌的情緒裡,隱隱生出報復的快意。不論如何,她到底撕下了他清心寡慾的面具,窺見了他燒紅的眼,狠戾的表情。他不是佛,心裡某個角落還暗藏著低.俗的人之慾。

這樣思想著,她穿好衣裳,若無其事地梭下榻,揹著他笑了聲,“你說的,就當今晚沒事發生。煙消雲散了。”

了疾抬眼看著她瘦條條的背,思緒繁雜,一時理不清,也就沒說話。

月貞止不住期待他說點什麼,又怕說出來更叫她難堪,只得倉惶地逃了出去。

輕手輕腳逃回屋裡,珠嫂子在羅漢榻上動了動。月貞以為是驚醒了她,心裡一陣無措慌亂。幸而珠嫂子只是翻了個身。

她摸黑鑽進臥房,躺到枕上,那顆提到嗓子眼裡的心才逐漸落下來。人一鬆懈,感到裙子底下持續的麻痺與刺.痛,軟綿綿的,令她神.魂.顛.倒,淚溼滿面。

今夜太混亂,月色不清,風雪潦草,她絕望地想,其實愛並沒她想象中好,快樂是快樂,卻比她幻想中缺落了一塊,並且很難再補起來。

第二天,初雪無痕,遍山青黛,真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山門前偌大的銅爐裡依舊插.滿香燭,佛象仍莊嚴而澹然地坐在大殿裡,座下訴說過的無數心事照舊沒能得償所願。月貞忽然覺得,她這點心事也算不得什麼。

車馬都候在大路上,了疾將闔家送至山門處。霜太太拉著他依依不捨地叮囑,“年前你就要回家來曉不曉得?你父親好容易在家一趟,你不要惹他動怒。”

月貞正捉裙跨過山門,想從他的嗓音裡辨別出一點情緒。然而他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應霜太太的話。

她不由得在門外回首,無數錦衫羅裙遞嬗走出來,他在紛呈的山門內合著十,任憑兩旁弟子緩緩闔上了兩扇門。

眼下要清掃佛門,了疾提著衣襬一徑往三重殿上去,在佛象底下盤坐。弟子來道:“主持,該用早飯了。”

他閉著眼,“你們自去用飯,不必管我。把殿門闔上。”

那弟子抽身出去,殿門沉重,拉出長長的聲音。聲音一頓,了疾的肩背也委頓下來,在佛像底下佝僂著。

他反省了一夜,一會思自己心行有虧,一會思自己違背佛法,然而思到最後,只剩一片擔憂愧疚。即對他自己,也對月貞。

這是個沒了局,他“被迫”要為她收場,一時也不知由何斂起。她的離經叛道,大膽狂妄,不過是一時頭腦發熱,遲早她會見識到情這東西多麼殘酷作弄,毀人於無聲無息中。其實不值得。

果不其然,月貞尚未來得及從自己那一絲痛裡抽身,回家便見識了別人苦痛。那痛是龐然的,傷及性命的——

聽說唐姨娘病重,躺在床上起不來。琴太太好瞧熱鬧的心又給吊起來,過兩日叫來月貞吩咐:“你去瞧瞧,也算我們這頭的一份心,她好歹是為李家生下了虔哥,不比別的姨娘。”

月貞依命在這邊宅裡打點了些人參阿膠捎帶過去。到唐姨娘屋裡,見這邊府裡的人皆在,外間還跪著幾個管事的男人僕婦,她一時不知為何,怯怯懦懦地站到巧蘭身邊去。

霜太太在榻上指著幾人大罵:“瞧我和老爺都不在家,你們簡直沒了王法!姨娘病中,為什麼不請大夫瞧?還有茶飯炭火,為什麼不給足?這家裡還沒窮呢,你們就膽敢私自剋扣姨娘的東西!”

底下眾人一頭紮在地上,“不敢不敢吶!老爺太太明察,哪樣敢缺?都是按時按點送來的。那炭、那炭實在是外頭還沒送來,前天送來了,忙就送了一簍子到這裡來,老爺太太瞧,不是在那裡點著的?”

霜太太捶了下炕桌,“那大夫呢?為什麼不請?”

“咱們家常請的張先生馬先生可巧這幾日都到仁和走親戚去了,不在家,就沒請來。十五那日請了個姓吳的大夫來給姨娘瞧,誰知竟是個庸醫,姨娘吃了他幾副藥,非但沒見好,反又病得重了些。”

霜太太待要開口,玉樸已顯得有些不耐煩,拔座起來向她道:“你審吧,我瞧瞧她去。”

這廂打簾子進了臥房,只見唐姨娘面容淹淡欹在枕上,寶髻睡得亂蓬蓬的,臉色慘白,嘴唇也有些發白,卻對著他笑了笑,“快叫太太別問了,他們沒什麼錯處,說的都是實話,是我自家身子骨不好,一病就拖拖拉拉的總好不了。”

玉樸坐在床沿上,欲待扶她睡下去,她卻不肯,“躺了好幾天,躺不住了。你們在山上好不好,虔哥有沒有哭鬧?”

“虔哥由奶母照看著,好得很。”玉樸送開手,溫情地看著她,“前日打山上下來,原要到你屋裡來的,不曾想周府臺下帖來請,就給耽擱住了。”

唐姨娘看著他,很難從他的目光裡辨別真偽。官場中人,虛虛實實都很有一套。她不知道他因何冷淡,無從追究,便也懶得追究了。反正寄人籬下的滋味她從小嚐到大。

唯一一段好日子,是在北京那三年。她越來越懷念,“我們什麼時候回京城去?你向朝廷告的假我記得是三月裡到日子?”

“是三月裡,過了年關就快了。”玉樸見床頭小几上擱著藥,便端來喂她,“不急,好好把病養一養。你看你,眼也凹了,臉也白了,不似往常那般標誌迷人了。”

他微笑著,眼色有些寵愛的痕跡,彷彿往日情誼又再提起。唐姨娘不禁嗔他一眼,“不標誌了,你就不喜歡了?”

他笑著攪一攪碗裡的銀湯匙,垂下眼盯著手裡的苦藥,“標誌哪個男人不喜歡?不過你嘛,不標誌我也喜歡。太標誌了倒有些不好,惹人的眼,我心裡酸。”

她把這當做是俏皮的情話,似乎又活過來,臉上多了一抹血光,糊在慘白的臉上,突兀得像個紙紮的美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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