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歸雲信(正文完)

那份契書郭大人暫未落款, 有些不放心,屆時要派個人跟著鶴年回錢塘去勾兌清楚, 不過也是十有八九的事了。因此再等玉樸滿心歡喜登門時, 郭大人卻是滿面為難,左推右阻。

玉樸心裡也有些數,想必人家是打聽到鶴年腿上有疾反了悔。他也不好再三懇請, 只得眼看著臨門的好事付諸東流。

歸家再看到鶴年時,便忍不住一片灰心,感嘆道:“我原想著你這次還俗, 趁著年輕,又得了一門好親事幫襯, 趕緊辛苦讀幾年書考個功名出來好做官。沒曾想天不遂人願,偏叫你遇上這一場天災。”

鶴年坐在椅上看了看他, 臉上是一片淡薄無哀的顏色, “或許這就是天意吧。兒子幼年出家,就已與世間功名利祿斷了緣分, 即便又回家來, 命中也再無此福分。”

玉樸有時候簡直看不明白他, 也想不通年紀輕輕一個男人,怎麼會心無所求。或許他也有所求,只是他所求的,是他不能看見也不能理解的。

他也懶得去理解,只是有些淡淡的惆悵, “還想著家裡的生意交給你大哥去經營,你到官場中來幫我。如今看來, 你還是回去幫你大哥, 只好指望虔哥長大成人了。”

說起虔哥, 如今是交給府上一位姓楊的姨娘養著,這位姨娘跟了玉樸許多年了,還是鶴年小時候就聽說過的,她一生無所出,到如今也有些年老色衰。玉樸在這些女人跟前,一向喜歡維持他多情仁義的體面,所以特地將虔哥許給她帶,算是對她跟他這些年的一種慰勞與獎勵。

他近來又新接進府一位姨娘,正是位如花美眷。鶴年剛進府那日見過,年紀比他還小一歲。鶴年看見她,總有些說不出的悵然,想這世間,人的欲.望怎麼層出不窮,恐怕恰是因為這世間永遠是推陳出新的,有死就有生,有衰則有興,不過是一場因果輪迴。

玉樸受此打擊,不得不另謀門路,不免有些疲憊,仰在榻上捏著高挺的鼻樑,倏地問:“你娘怎麼樣?”

其實先前也問過,不過是籠統的,問問家裡好不好,面面俱到。而今只問了霜太太,彷彿有些重視的意思。

鶴年抿著茶默了片刻,輕輕笑著,“母親還是老樣子,管管家務,訓訓媳婦,有時候與姨媽他們湊個牌局。”

剔得只剩腦袋頂上有一撮頭髮,紮了個沖天鬏,再好看也果然是傻兮兮的。月貞抿著嘴沒敢笑,溜出去吩咐預備了些東西回章家。

馬車走到街口,她特地挑起簾子看那塊牌樓。用料用的是大理石,上頭的頂也是好木頭,匾是漆黑的,按說不該這樣風光,是琴太太特地往衙門添了些銀子,吩咐都要用好料。如今架在兩邊街上,早過了新鮮勁,不再聽見嘰嘰喳喳的議論聲,行人走過底下,也懶得再多抬頭看一眼,橫豎是與自己無關的。

“誰說的?”月貞毫不留情地颳著他的腦袋瓜,一面笑起來,“你鶴二叔原來不也是個禿子麼?他哪裡不好看了?長得好看的人就是打扮成叫花子也好看,長得不好看,憑你什麼綾羅綢緞裹在身上也像是偷來的。你不敢剃頭,一定是自己也覺得自己長得不好。”

琴太太看見她日漸恢復了神采,偶然想,自己的妥協也不是全無道理,她是掌控不了月貞的,沒辦法把她變作自己。她與自己有根本的不同,她是野火,微弱渺茫,卻能死而復生。這未嘗不是世事的一種自然,自己能奈自然如何?

但那卻是月貞的名帖,雖然上頭未點名道姓。她經過底下,想到家中密謀的婚事,覺得頗有些諷刺。一個人的清白名譽,未見得就是立起來的樣子,誰知道底下藏著多少“齷齪汙穢”的心思?

她覺得是在世人的眼皮子底下造了一次反,有些得意,洋歪歪地坐在車內,馬車左顛右顛的,把她的笑臉顛了出來。

月貞在車上喊了一聲,霖橋抱著瀾姑娘掉身到車下,“大嫂這是上哪裡去?”

所以鶴年也沒說,兩個人只商議起他的歸期。

元崇終給幾人摁在凳子上,抱著腦袋直哭,“娘,剔了頭像個傻子,一點也不好看了。”

鶴年不這樣認為,他覺得她只是把心事埋起來,因為沒有說的必要。這對玉樸也是沒必要說的,他未必不理解,只是選擇忽略。

說起這話,月貞倒記掛起要給元崇剃頭,小孩子就怕頭髮多了長蝨子。元崇大了些,如今也曉得些美醜,上月看見岫哥剔成了半個禿子,輪到自己,抵死不從。

“帶著岫哥和小廝呢。”霖橋朝遠處指了指,岫哥和小廝正在攤前買些小玩意。

歸期在即,而家裡還不知道。梅雨沒再能澆滅月貞的希望,因為有了可行的結局,她又堅韌起來,熬過了這場梅雨,也熬出了病災。

玉樸閉著眼睛,揉著鼻樑,說話是有氣無力的,不知道到底作何感想,“你回去陪著你母親也好。她就是那個樣子,心寬,吃得下睡得著,凡事也不肯費心去想。”

“太太許我回孃家一趟。我也好些時沒見著我娘了,回去看看她的身子如何。你一個人帶著瀾丫頭出來的?”

想開了些,待月貞也就恢復了些往日的體貼。這日叫月貞到房裡來,許她趁天氣好,回孃家去走走。又說:“不過吃了晚飯就得回來啊。你們家那地方,不是我嫌貧愛富,到底不乾淨。你們家那兩個孩子,成日在地上打滾,身上不知多少跳蚤蝨子,沒得惹得一身又帶回來,家裡還有幾個孩子呢。”

元崇慢慢把手鬆開,向鏡子瞥了眼,“兒子是好看的。”

霖橋趁著病中,有心要好好帶帶兩個孩子,想著從前一味在外頭忙,家中還有芸娘照管。如今裡裡外外就剩了他一個當爹的,他自然是連做孃的心也一併操起來。

“那好,你們逛,我先去了。”

簾子還未丟下,就在下一條街上遇到霖橋。霖橋的胳膊如今已有些大好了,對於大痛大熱開始能察覺,卻不累似的,把瀾姑娘抱在胳膊上,擠在人堆裡瞧那些雜耍賣藝。

月貞握著剃刀繞著案跑了好幾圈也沒逮著他,一怒之下吩咐陳阿嫂與幾個丫頭,“給我把他摁住了,誰捉著我賞她一吊錢!”

一路走走停停的,瀾姑娘在他懷裡坐不住了,也要下來走,引得不少人側目議論。她年紀尚小聽不懂,還不覺得怎樣。那是些藏在街角地縫裡,如同老鼠嚼東西的聲音,偶爾像是砸炸了爆竹,蹦一個字到霖橋耳朵裡,燙到他心裡某種痛楚。

每當這個時候,他便感到一種悲傷的幸運,想著好在芸娘聽不到了。對一個孩子的竊議,不免是要牽扯到父母身上的。他不怕人議論,但芸娘未必像他是個沒皮沒臉也沒心沒肺的人。

他故意引著孩子們往巷子人少的地方逛。走到一戶人家門前,聽見“吱呀”一聲,恰逢緇宣打裡頭出來。

兩人皆有些尷尬,霖橋夠著眼往裡頭瞅一眼,看見是個亮堂堂的院子,裡頭有三四個下人走動。

緇宣側身讓一讓,“二弟請裡頭坐會?”

霖橋也聽說他在外頭置辦了屋舍養了個小的,只把霜太太瞞著。不清楚霜太太知不知道,不過底下家人下人都是知道的也裝不知道,從不問。他自然也不好進去打攪,笑著搖頭,“不坐了,我帶丫頭出來逛逛。”

說話間,瀾姑娘丟下岫哥的手,蹣跚著跑到跟前來,脆生生地喊了聲“大伯!”

落進緇宣耳裡,覺得這聲“大伯”十分刺耳,更兼她歪著扯得老長的一邊嘴,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在笑,就笑也像是一個諷刺的笑。

他或者心虛,不敢看她,剪著一條胳膊,把眼刻意舉高,漠然地應了聲,“嗯。”

瀾姑娘說話還說不整,一個詞翻來覆去地從嘴裡蹦出來,只管“大伯大伯”地叫著,越叫越高興,嘴巴裂開,露出兩顆糯米似的牙。那嘴像是被人活生生割開的,沒有血流出來,流出的是一片詭異的笑聲,“咯咯咯咯”的,像是藏在黑暗中的鬼,注視著人可笑的逃避,越逃避,它越是高興。

因為緇宣不看她,她扒著霖橋的腿,要他抱起來。她終於可以直勾勾地對著緇宣笑,“大伯大伯”喊個不停。

緇宣覺得這一連串的笑聲叫聲像追魂索命的符咒,他只想要逃開,慌亂地撥開霖橋,朝巷子走出去。瀾姑娘還在喊著,在身後討命似的,以至他心神不寧地絆在哪裡,又崴了腳。

下晌歸家,巧蘭問他腳怎麼了,他未提瀾姑娘,只說是回家的時候不留心崴的。兩個人都對前事心知肚明,所以他不能說,說出來,唯恐連巧蘭看他的目光的都會帶著鄙夷。

這個家裡倘或還有誰對他知根知底而不看輕他,只有巧蘭了。也是沒辦法,巧蘭終歸是要望著他吃飯,在婆婆跟前不討好,要是在丈夫跟前也不討好,恐怕連下人都敢踩到她頭上來。

再則如今他在外頭又養了個小的,她雖未見過,卻聽在外伺候的下人回來說,是個美人,只是有些牙尖嘴利。

巧蘭笑說:“自然的了,人家原先是走街串巷賣唱說書的,憑的就是一張伶俐的嘴。她那老子呢?”

那婆子道:“自打大爺買下了那處房子,她老子跟著搬進去住著,成日吆五喝六的,權當自己是老太爺似的。大爺送去的月錢,多半都給他佔去賭錢吃酒,還聽見他想把大爺擱在那頭不常穿的幾件衣裳拿去當了呢。”

這還了得?花著他們那頭分內的月份巧蘭是管不著,可要揹著偷拿緇宣的衣裳去當,就不是一回事了。他們今日敢把手伸到緇宣的箱櫃裡,明日就難保敢把手伸到家來。

巧蘭再傻也傻不到那個當頭去,不願再替緇宣掩護,這日趁著月貞也來請早安,略露了點口風給霜太太。

霜太太起先聽見並不生氣,可細細一問,知道那女人原是走街串巷賣笑的,不由得肝火大動,“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我竟然今天才知道。”

“總有半年了吧。”巧蘭低下眉眼,怕她把火撒到自己身上。

躲是躲不過的,霜太太先訓她一頓,“半年?我做老孃卻一點風也沒聽見,你還幫著他來瞞我!有你這樣奶奶,也不知道到底是他的福還是他的災難。你只放任他不管,哪日叫人弄得坑家敗業的你就高興了?我告訴你,那些妖精似的女人,心裡全沒好主意,還不是為他的錢!你別看著男人在生意上頭精明,一掉進妖精窩裡,腦子就轉不動!難道也要像你老爺似的,給那些妖精迷了心竅,從此放著家裡一攤子不管,你就稱心了?”

巧蘭一句嘴不敢回,月貞頂著風,硬是笑著勸了兩句,“姨媽息怒,緇大爺到底不是那樣的人。”

“難保的事!”霜太太掉過頭來剜她一眼,放低了聲音嘀咕,“你看鶴年,如今連他也不知道回家了。”

一下說到月貞的痛楚,不過那痛楚卻是輕微的,是執著里長出的一個膿包,相信還有一片完好的面板,相信它遲早會好。

她訕笑著沒說話,正到此節,見個小廝風塵僕僕地跑進屋來,往地上一跪,磕頭報喜,“太太,二爺回來了,眼下剛進城,先打發小的回來告訴一聲。”

霜太太蹭地站起來,渾身的肉細微地顫動著,“剛進城,那大約下晌就能到家了?”

月貞的心也跟著她的肉在顫唞,目光閃爍那小廝身上,那小廝起身回,“只怕得傍晚才能到家,東西太多,走不快。”

“什麼東西?老爺叫捎回來的東西?”

“那倒不是,是咱們上京時候預備的那些聘禮。郭家的婚事沒做成,人家說,郭夫人揹著郭大人早應了別人家在前,那天老爺登門,郭大人就把話說明白了,不好收咱們的聘禮。老爺府上也用不著,只好還叫咱們給帶回來。”

霜太太待著坐回榻上去,一時間說不清是愁是喜。月貞則清晰得多,歡喜一點一點從心底往外冒,泉眼一般,直到淹沒她整顆心,連眼睛也似乎要溼潤了。

可她只能憋著不哭,在這個節骨眼上,愈發不能給人察覺出端倪。

這些人各自的私慾拼湊出來,才意外促成了她與鶴年圓滿的結局。要是給他們知道她與鶴年實際一早就暗度陳倉,只怕他們覺得是受了算計,反倒苛責起他們。

她咬牙憋著眼淚,笑著說:“姨媽先前還總說鶴年這一去,就要把家忘了。您瞧,是您多心了不是?鶴年那麼體諒人的人,怎麼會把母親丟下不管呢?他最孝順了。姨媽也不要傷心,就算郭家的婚事不成,咱們錢塘多的是好人家的小姐,自然等著您挑,做那些達官顯貴的女婿,那還庡不好做呢。”

霜太太由呆滯中返回神來,是愁是喜也懶得去計較,先顧著保全臉面,撇嘴道:“哼,就是他們郭家不反悔,我也有些不情願。什麼高門小姐,咱們配不上,只怕人家到了咱們窮鄉僻壤的地方過不慣,還要咱們想法子去將就她。不成也好,省得日後麻煩,倒容易得罪人。”

說著又問那小廝,“鶴年這一路還好不好?”

那小廝便有些支吾,霜太太也顧不上,打發他下去,扭頭吩咐趙媽,“你叫廚房預備些鶴年愛吃的菜,這一路上肯定吃不慣,他沒出過遠門,頭一回,只怕都折騰瘦了!”

趙媽笑應,“這會連午飯還沒擺呢太太就想著晚飯的事了,您別心急,一會吃了午飯,睡個中覺起來,二爺就該到家了。”

月貞想起來,這是過來請早安的,還得回去陪著琴太太吃午飯呢。她卻有些挪不動腳,只想著在頭候到傍晚,就能先見到鶴年。

可不得不走,於是先行告辭,回去轉告了琴太太鶴年回來的訊息。琴太太聽著,既是意外,又是欣慰,想不到鶴年真能抽身回來,在心裡笑了笑。

抬眼看見月貞高興得食不下咽的樣子,忍不住又乜她一眼,“人是傍晚才到家,你的心這會就恨不得飛出去迎了。好了好了,吃過這頓飯,你往那邊去吧,在那頭等著。”

說得月貞不好意思,勉強吃起飯,“瞧您說的,我沒那麼心急。”

“是不心急,就是有些魂不守舍。”

月貞傻兮兮地笑著矇混過去,吃了飯欲往那邊去時,琴太太又將她叫住,在飯桌上漱了口說:“你可別露出相來,眼下鶴年與郭家的親事不成,回來了,你們的事情我就要打算起來了。我想著先試試鶴年的意思,他要是願意,我再同你姨媽商量。不過你姨媽那個人專愛與我過不去,要是給她察覺出是咱們先有了這個意思,她就是願意也該說不願意了。”

“我明白,太太放心,我什麼都聽太太的吩咐。”

琴太太蘸著嘴角點頭,“這就是了,你姨媽可麻煩著呢。”

月貞又回到那邊去,霜太太問她,她只說是代琴太太來瞧瞧鶴年。

霜太太在那裡點頭,眼睛瞟到她身上,心想著既然郭家那頭不成,總不能從此就放著鶴年的婚事不管了。既然總是要打算的,先前挑來揀去又沒個結果,還不如揀了眼前這個。只是怕她那個妹妹不肯答應,況且還有朝廷的牌樓立在那裡。

那雙眼珠子將月貞看得略微不自在,便把繡鞋縮回裙底,笑著瞅她一眼,“姨媽看什麼?”

“噢,沒什麼,沒什麼……”霜太太斂回目光,呷了口茶,眼睛又慢慢轉到月貞身上。

月貞只得尷尬的向巧蘭笑笑。

巧蘭也等在屋裡,她也是好奇,怎麼好端端的郭家推了親事?她的日子裡,對自己的事情是無能為力,所以只好對別人的事充滿好奇。

比及天光由白轉紅,聽見門上來報說二爺回來了,眾人都忍不住書起身到廊廡底下去張望。好像都麻木地等了一輩子似的,都沒想過等的人會回來。所以都帶著意外而驚喜的表情,驚喜得焦心,不敢確定,幾雙眼睛升起又落,落了又升起,如同渡過千載的日月。

鶴年終於是風塵僕僕地打門首進來了,門下有幾個臺階,他腳步沉重地落在臺階上,走入場院中。有一條腿卻還是明顯沉甸甸的,在對面幾雙柔情的眼睛裡一起一落,一起一落。

院中靠廊角種著幾棵金桂,散著香馥馥的氣味,給風攪得滿庭飄散,入了秋,香都是冷的香,不過好在落日還尚存一點餘溫,也有一片餘暉流連不捨。

他那起起伏伏的步子像是踩在月貞心裡,一輕一重,一輕一重……她拼命忍耐著要向他奔去的衝動,在眾目睽睽下,一顆心倏而喜,倏而悲,又是笑,又是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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