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花有恨(九)

比及鶴年的腿上身上的傷都養得差不多, 一行人仍舊整裝進京。兩位老管家見他走路不利索,心裡又是愧又是疼, 每每要去攙扶, 他卻將手一拂,照常翩然風度。

那風度在他一瘸一拐起起落落的步調裡,彷彿有聲, 反倒添了絲腳踏實地的人氣,不似從前縹緲如仙了。

他寫了封信叫家下人快馬送回去給霖橋。霖橋收到信,看見信中再三囑咐不叫告訴家裡人, 也不就敢將他腿上落下傷的事情轉告家中,只在鋪子裡問回來的小廝:“鶴年到底傷得如何?”

小廝愁眉難展, 一臉苦相,“把南京城有名的大夫都請去瞧了, 到底沒能好利索, 膝蓋是保住了,只是走路有些顛。”

“鶴年心情怎樣呢?”

“還說呢, 小的們都急得直哭, 鶴二爺倒反過來安慰我們, 又體諒下情,不叫管家爺爺告訴家裡,說等他到時候自己回來對兩位太太說。兩位管家爺爺好勸歹勸,他才肯寫了信給您。還囑咐不叫告訴太太們,怕她們憂心。”

霖橋本來也憂心, 最怕他年輕受不住這打擊。聽見鶴年情緒尚好,漸漸放下心來, 坐在椅上惋惜地笑嘆, “性命無礙就好, 性命無礙就好……只是他好好的人,落下這個毛病,我看郭家是不肯與他結親了。”

說到此節,他自顧自地一笑,“倒如了他的意。”

他點了蠟燭,把信湊到火苗子上點燒,手倏地抖了幾下,小廝忙上前檢視,“二爺燙著了吧?”

“不妨事,就是抽筋。”他把手甩了幾回,沒放在心上,囑咐那小廝不要將鶴年受傷的事情告訴家裡,自己踅出鋪子,又要往另一條街上去。

說著還將那胳膊舉起來擺了擺。那大夫眼力好,托起他那條左胳膊從上往下摁,“二爺疼不疼?”

她把衣裙理一理,笑說:“沒什麼事,方才喂瀾姑娘吃肉糜粥,她吐了我一身。又聽見太太叫,我就趕著回房換衣裳,匆匆忙忙的。”

琴太太心疼兒子操勞,心裡盼著鶴年早些下了聘回來,好幫著霖橋料理生意上的事。算一算時間日,想他也該從京動身了,卻沒個音信,淺淺的笑顏裡便有些失落,“按說鶴年也該啟程回來了,沒聽見你姨媽說有信遞回來?”

大夫冥思一陣,起身坐回案上去,“二爺這是中風了,好在眼下只有那小臂上沒知覺,等我開個方,每日吃著,輔以針灸,大概三四個月就能慢慢恢復。可別再操勞了,也別再吃酒,多活動活動手上的筋骨。”

霖橋好端端坐在床上,嫌這些人小題大做,聲音提得高高的,有意做出輕鬆的態度,“沒什麼要緊的,就是地上滑,不留神摔了個跟頭,也值得你們這樣勞師動眾的?方才摔得屁股疼,這會也沒事了,就是左邊這條胳膊有些沒力,提不起來。”

瀾姑娘如今會給人扶著走幾步了,月貞是一臉的欣慰,琴太太臉上卻沒什麼表情。她至今不喜歡那丫頭,不為她的長相,就為她來歷不明的出身,也不大滿意霖橋拿她當個寶。

二人一聽,皆立起身往霖橋屋裡趕。前後腳的功夫大夫就到了,給霖橋號脈整治,又問霖橋身上那些地方疼。

月貞緘默了,這話原本無可反駁。她心裡有些難堪,覺得從前鶴年許下的諾言如今成了一個耳光兜頭向她劈來。她也慶幸,幸虧沒相信過。但要說一點不信,又怎會失望呢?

婆媳倆正在這裡無言可對,倏聽見廊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個小廝火燒眉毛似的跑進來,喘著粗氣,“太太,不、不好了,霖二爺摔著了,給鋪子裡的幾個夥計攙回來,正請大夫瞧呢!”

問得月貞的心也墜了墜,“沒有,大約是要在京多陪著二老爺住些日子吧。”

真是報應,當年大老爺也先是一個地方中風,後頭逐步癱瘓。琴太太只覺腦袋一沉,向後跌幾步,摸著牆根下一張椅子坐下,半晌無話。待大夫開了方灸過一回,丫頭也煎了藥上來,琴太太才有了些精神,打發月貞送大夫出去,自己守在這屋裡伴著霖橋。

不過既然決定放開不管,便不多問,只問了問霖橋,“你去霖哥屋裡看見他在家麼?”

琴太太因問:“什麼事情跑得這樣急?”

先時霖橋還說有些疼,摁到小臂上,就沒了聲。大夫又用了些力,他還是覺得沒知覺,引得眾人漸將眉頭扣緊。

“昨日霖哥來請安,我看他氣色還是不好,雖然沒聽見他說哪裡有痛有災的,可長此以往下去,遲早要作弄出病來。”

“二老爺……”琴太太重重地籲著一口氣,輕飄飄地哼著笑,“二老爺那日子,才是男人想過的日子。”

雲翳裡漸漸露出半片太陽,曬乾枝上的雨水,不到下晌,地又幹了,蟬又聒噪。琴太太閒得無事,叫月貞到屋裡說話。月貞來時急急忙忙的,有些氣喘。

“這時候他怎麼會在家?在外頭忙呢。聽丫頭們說,他這些時都是一更天才歸家。”

月貞剝著新鮮荔枝,頭也沒抬,“他那是心病,二奶奶沒了後一直是那樣子。”

琴太太最急,忙問那大夫,“怎麼樣?”

時下梅雨,陰陰涼涼的天氣,路上溼漉漉的,到處是大大小小的水窪。街上游人在雨後又匯攏起來了,走不了一會便是半溼的鞋半溼的衣襬,又都無所謂,各為生計忙碌。

馮媽這會端上茶來,一面跟著嘆氣,“要他養養精神吧,也不能夠。外頭的大事小情哪件少的了他?他一個人挑著這麼大的擔子,哪裡會沒個累的時候呢?我看他又比往年瘦了些。”

霖橋看見她臉色沉重,把袖管子放下來安慰,“母親不要過於憂心,方才大夫說了,灸一灸,吃上幾個月藥就能恢復的。您這副樣子叫兒子覺得天塌了似的,反倒不好過。”

琴太太悶不作聲,打發下人出去,親自盯著他喝藥。待他喝完,又托起他的胳膊將袖子擼上去,看小臂上灸的那些孔。那些細細的孔像是扎進她心裡,她看一會,緩緩流下淚來。

她是從來不哭的,霖橋長這樣大,從未見她掉過眼淚。或者她也哭,只是揹著人。他慌了神,忙將她攙到榻上去坐,故意將胳膊在她面前甩一甩,“不要緊,真的不要緊。您瞧,這不還好端端的長在身上嘛,又不是斷了。回頭休養幾個月就好了。”

琴太太那眼淚益發氾濫成災,好像將這一輩子的軟弱都在今朝流淌出來。她是要了一輩子的強,從前吃了多少苦也都熬到了如今這安享晚年的情形,然而心到如今,卻滿是空空的悵惘。

她就剩下一雙兒女與一個月貞,心裡又是急又是怕,漸漸哭得越來越大聲,將炕桌捶了捶,“真是不知作了什麼孽,真是不知作了什麼孽!”

霖橋坐到另一端去,翻來覆去地安慰無果。她哭了半日,大約哭得累了,慢慢抬起頭來蘸淚,臉上已是脂粉狼藉,憔悴不堪,“你聽大夫的話,可別再吃酒了啊。”

霖橋點頭應下,“母親放心,我還知道死活。”

“你知道個鬼!要知道,早時勸你你就曉得聽!我就你這麼個兒子,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叫我怎麼活得下去?!外頭的事你也先放一放,暫且不要管了。”

霖橋犯了難,腆著臉笑,“這怎麼成?咱們家除了我,還有誰去管?”

“那麼些管事掌櫃的,就松個一時半刻,也出不了亂子!”話雖如此,可琴太太自己也清楚,這些人都需得有人盯著,稍有個空子他們便鑽。況且就是不盯著他們,也要有東家出面在生意場上週旋。

她此刻心裡真悔當初心太貪,誰知銀子多了也是要砸死人的。然而渠大爺到底是活不過來了,只落得眼下這困局。

她想著抽[dong]兩下鼻子,再度啜泣起來,“我知道你辛苦,要不是你一個人挑著這麼重的擔子,也不至於添這些病。如今我倒是情願咱們家窮一些,哪怕日子緊一些,也想你平平安安的。不成就現找個可靠的人幫著你,不成就把月貞她哥哥從當鋪子裡排程到咱們這邊來,好歹也是個近一些的親戚。”

霖橋憋不住笑了,“他?他懂什麼?他不闖禍就阿彌陀佛了。母親真是病急亂投醫。”笑一陣,他心竅一動,瞥她一眼,把身子稍稍欠過去,“母親真要是有這個想頭,我看還是鶴年合適。”

琴太太惱道:“我難道不知道他好?可他是要做官的人,幫得了咱們一時也幫不了咱們一世。”

霖橋仰了仰身子,笑道:“我看也未必。鶴年才給我來了封信,我本來還不敢告訴你們,眼下也顧不得了。他在南京轉道進京的時候,不慎摔了腿,如今雖然養好了,可卻落下了毛病,路都走得不大利索。”

說到此節,琴太太臉色大變,眼看要發急,霖橋忙把手壓一壓,“您先別急,先聽我說。那郭家只有一位千金小姐,郭大人哪裡捨得讓女兒受這委屈?我看這門親事八成是做不成了。況且朝廷雖有殘疾為官的例子,卻少見,咱們家既不是王公貴胄,也沒什麼公爵之位,不過就是個商人之家,在朝廷眼裡算得了什麼?不見得會肯為鶴年開這個門路。看這情形,他還只能回家來經營家裡的生意。”

琴太太眼睛垂下去轉了轉,又聽霖橋說:“我知道分了家,母親略有不放心。我倒有個主意,自古貧窮之家,就有兄死弟就嫂的習俗。咱們家雖不窮,可眼下卻也算個困境,何不也用一用窮人家這法?把大嫂子許給鶴年,招他到咱們這邊來,他不就是咱們家裡的人了?貞大嫂自嫁到咱們家,大哥就去了,她年紀輕輕的,難道要叫她孤苦一輩子?將她許給鶴年,不是也正好?”

一席話說完,琴太太恍然之中似乎看劈開一條思路。可不是?雖然再沒別的兒子,可侄子也算半個兒,要再叫鶴年替他大哥接下月貞這個擔子,豈不更與她親近一層?

她沉思半晌,漸漸把帕子收進手中。

霖橋見她在那裡思索,知道她並未生氣,便將顧慮也說出來,“只是也有難處,一來族中長輩那頭怎麼交代?二來朝廷才給咱們家賜下牌樓,這會又要大嫂嫁人,豈不是有戲弄朝廷的意思?三來,姨媽也未必肯答應。四來,也不知道貞大嫂子願不願意,咱們總不能欺她是個寡婦就將她隨意配人,她已經夠苦的了。”

就算別的難解,最尾這一條,琴太太卻是有把握的。她抬起臉,冷笑一下,“你只管放心,你大嫂子別的不聽我的話,這件事一定肯聽。”

霖橋以為她要強逼,抿了抿唇勸道:“母親,大嫂子自進咱們家的門,對上對下都是一片赤誠。芸娘去後,虧得她幫著帶岫哥和瀾丫頭,沒功勞也有苦勞,您可別逼她。她不願意就算了,就當我這些話沒說過。”

琴太太橫著眼不發一言,冷笑變作了嘲諷,心道:你還不知道那鬼丫頭的心思呢!

“你放心,我一點也不逼她。族中那些長輩好說,這個法雖不是上策,可也是萬般無奈,都是為了周全家業,想來他們也沒什麼話可說。朝廷那牌樓也沒什麼難的,那是我花銀子請來的,自然也能花銀子請出去,這天下還沒有錢擱不平的事,倘或鶴年那頭的親事真能作罷,我立馬與寥大人商議這事。最難辦的是你姨媽,讓他給兒子配個寡婦,她哪裡甘心?況且她一向與我過不去,想必難纏。”

霖橋跟著點頭,“這些都是後話,還得看鶴年那頭到底最終能不能抽身。也要先探探大嫂子的口風,得他們倆願意,才能慢慢去打算。”

鶴年那頭琴太太不清楚,可月貞這裡她再清楚不過了。想著如今局面一轉,好像就要成全了這媳婦的心事,她做婆婆心裡反有些不是滋味。

那感覺像是一位母親年輕時候沒能嫁得如意郎君,老了老了,自己沒實現的一切卻在女兒身上得到成全,對這位母親來說,既是欣慰,也是黯然神傷的嫉妒。

於是雖說是要探月貞的口風,也沒什麼可探的,她什麼都沒對月貞說,既不說鶴年的親事可能無果,也不說月貞的美夢大約能得到實現。

反而是憋著勁處處要打擊著月貞,每逢對月貞說起鶴年時,總是唉聲嘆氣,“這時候還沒聽見說要回來,只怕跟二老爺一樣,給天子腳下的繁榮迷了眼了。我看以眼下的形勢,也用不著等二三年的,只怕明年大老爺孝滿,就要成親。”

月貞聽得眼皮直跳,一顆如同一盆灰,卻在那冷撲撲的灰燼裡,有一點不肯滅的火星子,“不能吧,郭家沒這樣急吧?”

“怎麼不急?郭家等著銀子使呢!”琴太太乜她一眼,又恨她一眼,“總之你別想了,這裡頭就沒有你的事。你一個寡婦家,不說安分守己過自己的日子,成日想東想西的,遲早害了自己。”

月貞一霎有些發矇,“我也沒敢想東想西的啊。”

“不敢最好。”琴太太越說越來氣,連看見她窩著火,“你以為男人靠得住啊?鶴年也是一樣的,他從前嘴硬得很,你姨媽如何勸他他都不肯回家,怎麼好端端又變了主意回來了?哼,年紀大了,知道那些無慾無求的話都是哄小孩子的,也曉得了還是家裡好,好吃好喝有人伺候,還有大把大把的銀子花。”

月貞感到莫名其妙,“您不是一向喜歡鶴年的嚜,怎麼今時又說起他不好來了?”

琴太太倒不是覺得鶴年不好,就是總忍不住要給月貞將來的得意潑點冷水。可眼下月貞也聽不明白,她更是慪氣,把袖子不耐煩地擺著,“行了行了,你出去,我近來看見你就氣不順!”

對她這幾日的反常,月貞只歸咎在霖橋的病上,想著做兒子的病了,做母親的自然心煩,看什麼都不順眼。她也提著小心,謹慎地把別的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條,唯恐叫她逮著錯處發難。

這廂出來,心下又想著那些說鶴年的話,對他的歸程幾乎是絕望了。可真是要死,那片絕望卻總是不徹底,總有些死灰復燃的跡象。

月貞最怕落得空歡喜一場,故意也要給心裡的死灰再澆盆水,徹底讓它再無生還可能。於是又走到那邊宅裡,向霜太太打聽鶴年的音訊。

霜太太也是如同月貞一樣的心緒,一面篤定鶴年是給繁華迷了心,一面又暗暗不死心。但她是經歷過的人,再沒有心情去經歷一次,也是故意給自己潑著冷水——

“什麼信?我看他在外頭玩得野了,去了這幾個月,也不打發人往家傳個平安!跟他老子一樣,沒良心!算了算了,數到頭來,沒一個靠得住,兒子也靠不住,都說娶了媳婦忘了娘,他還沒成親呢,就把娘拋在腦後,往後成了親,還想得起誰?算了算了,我是白養了他們一場,沒一個靠得住。”

說著,她把肥肥的身子向暗角里歪過去,一隻手連連擺著,似乎是一點指望都沒有了。

那隻手揮來揮去,也將月貞心裡不肯死的一星火搽滅,她在心裡對自己說:也好,也好。

如此,三個女人相互潑著冷水,何堪這連天的梅雨?還未及出梅,月貞便病了一場。誰叫她年輕,對於等待和落空沒多少經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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