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肉圓子

申軒認罪,田淑的案子結了,但對申氏的清算卻剛開始。

一連數日,上到朝堂,下到刑部,張口閉口都繞不開一個“申”字。

不過這都不幹開封府的事了。

田斌來簽結案的文書,雙頰凹陷眼下發黑,瞧著憔悴多了。

前後不過半月時間,好好的一個家就死的死,瘋的瘋,他能挺到現在也不容易。

方保在裡面同他交接時,馬冰就隔著八角冰裂紋的小窗往裡看,耳邊還有元培持續不斷的小道訊息供應。

“聽說田嵩前陣子才剛略有點好轉的苗頭,結果前腳聽見女兒沒了,後腳又聽說陛下要清算申氏,也不知觸動了哪根筋,瘋得更厲害了……”

馬冰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這種事你怎麼知道的?”

元培相當不當回事兒地撇了撇嘴,“田家附近住的也都是各路官員,幾乎天天都能聽見隔壁折騰。田嵩雖然瘋了,但到底還是家主,偶爾也清醒,便也沒人真敢上去堵他的嘴,隔三差五就鬧得人仰馬翻……”

馬冰:“……”

他嘿嘿笑了幾聲,不說話了。

眾所周知,當一個人的底線不斷降低,就會在獲取防禦堪比城牆的厚臉皮的同時,逐漸喪失某種名為“尷尬”的情緒。被抓包的兩人大大方方站起來,竟還正兒八經地問方保,“方大人,看見我們謝大人了嗎?”

在肅親王看來,這就是皇帝大清掃的序幕。

以往謝鈺也常與他見面,要麼偶遇,要麼兩邊約好了打球,唯獨這一次,裴戎事先什麼都沒說。

何止他知道,大半個開封府的人都聽到風聲,甚至連那一帶打更的更夫都拿這個當下酒料。

連那濃稠的醬紅色肉汁都被霍平搶去拌了飯。

方保的表情越發一言難盡,小侯爺帶的這都什麼人?

他捏了捏眉心,搖著頭往裡走,走了幾步又想起來什麼,於是又停住腳步轉過身來,意味深長道:

“你們大人半個時辰前就出門見客去了吧?”

裴戎倒了兩杯酒,把其中一杯推給謝鈺,“聽說你在查過去的事?”

謝鈺也沒問。

兩人以一種相當猥瑣的姿勢蹲在牆角擊掌為誓,然後元培才心滿意足道:“不過陛下特意讓人把順王已死和申氏被清算的訊息說給肅親王聽,然後他的病情急劇惡化。”

曾經田家也算煊赫一時,如今卻落得這般田地,怎不叫人感慨?

“我跟謝子質不一個院子吧?”

待到煮出肥膘內的大油,略點綴幾顆脆嫩欲滴的小青菜就成了,十分鮮美,眾人都吃得恨不得舔碗底。

馬冰若有所思。

當皇帝的人心都黑,幾條人命算什麼!

送田斌離開的方保剛一回來,就看見了牆角蹲著的馬冰和元培,表情頓時微妙起來。

偶有微風拂過,水面盪開漣漪,便催著蓮葉輕輕搖擺,與窗下河道之內安靜劃過的小舟相映成趣。

兩人立刻露出一種“哇,我竟然會迷路”的誇張表情。

今天一大早,裴戎就派人傳了話來,說在酒樓碰面。

“一碗肉圓子!”馬冰丟出條件。

大茂酒樓。

啊,竟然忘了這一節。

他也不等謝鈺,自己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有把握嗎?”

面對如此拙劣的謊言,方保已經不想再說什麼了,因為結果不會比勸屠夫吃素更好。

“聽說肅親王也病了,病症還差不多。”

連申氏那種百年大族都說倒就倒了,順王那個兄弟都沒了,誰知道下個輪到誰?

他孃的,還猜個屁,肯定就是我啊!

肅親王甚至會非常陰暗地想,或許本就沒有什麼命案,不過是他們為了激發矛盾,故意弄出來的……

“兩碗,愛說不說。”

馬冰抬手就給了他一肘子,“跟我賣關子?”

元培嗯了聲,見瘦得麻桿一樣的田斌從裡面出來,忙拉著馬冰悄默聲往外撤,一邊退一邊低聲道:“肅親王倒沒田嵩那麼嚴重,不過……”

馬冰腦袋上掛了一片葉子,她面不改色地抬手摘下來丟掉。

臨窗而坐的,正是謝鈺和裴戎。

元培呵了聲,“三碗!”

自從馬冰與裴家相認,他們之間的關係好似也微妙起來。

自家院子裡,鬼鬼祟祟做什麼呢?

元培:“……”

“成交。”

“唔!”元培捂著肋骨,目瞪口呆,“你咋還打人呢?!”

吱呀一聲門響,夥計送了酒菜進來,“小侯爺,裴將軍,酒菜上齊了,兩位慢用。”

二樓北走廊盡頭的包間窗臺上擺著一小盆水蓮,白花黃蕊,圓葉如傘,靜靜浮在水面上。

前兒她做了一回肉圓子,拿五五開的肥瘦肉細細剁成臊子,加入脆嫩的菱角後捏成合適大小的圓子,先炸至表皮金黃酥脆,然後入高湯細細燉煮。

謝鈺也隨他喝乾杯中酒,“老實講,難。”

裴戎毫不意外地點頭,“自然是難。”

他捻著那隻酒杯轉了轉,“先帝在時尚且不好做,他一駕崩,好像什麼都蓋棺定論……”

提及先帝,裴戎的心情難免有些複雜。

他怎麼都想不明白,人怎麼會變成那樣?

當年他不過一介草莽,幸得先帝知遇之恩,才能為國效力,可後來,他竟開始懷疑一手提拔的臣子,質疑他們的忠心。

甚至因為那些莫須有的風聲,就殘害忠良!

他提及當年恩情,先帝便說他挾恩圖報;

他不提當年,先帝卻又罵他忘本……好像不管怎麼做都不對。

多少人的熱心腸,便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懷疑中變冷了。

當年裴戎當朝毆打田嵩和肅親王,當場見血,多少人上來都拉不住,先帝氣瘋了。

“……仗著有些功勞,眼裡就沒有朕了,這是要造反嗎?!好好好,你好得很!來啊,拖出去砍了!”

肅親王的一言一行都是揣摩先帝心思而做,毆打他,跟毆打先帝沒什麼分別。

這是對皇權赤摞裸的挑釁。

所有人都被裴戎的舉動驚呆了。

先帝當時已經多疑成性,眾朝臣平時多麼謹慎都不為過,可他倒好,竟直接將先帝的臉皮扯下來踩。

這不是大不敬是什麼?

莫說是當時的先帝,便是個大度的君主也未必忍得了。

任誰都看得出來,先帝是真的動了殺心。

他絕不容許有人動搖自己的權威。

裴戎覺得自己沒有錯。

賞罰不分、善惡不明,君不君臣不臣,就是欠打!

“陛下!”他雙眼赤紅,青筋暴起,聲嘶力竭地喊,“您清醒過來吧!”

清醒過來,睜開眼看看,到底孰忠孰奸!

先帝非但沒清醒,甚至還覺得他在詛咒君王,氣得走下來搶了一名官員的笏牌,舉手便打。

大朝會上亂作一團,若非塗爻等人捨命進言,說現在斬殺有功之臣,會讓天下人寒心,萬萬不可;

更有幾名言官當場表示,若陛下執意要殺,他們就集體撞死在宮門口……

如此鬧了一場,裴戎被一擼到底,身上的許多功勞也抹了,貶為庶人,丟入大牢足足關了一年多。

後來還是先帝病危,為了祈福大赦天下,這才由眾人藉機撈了出來。

可即便離了大牢,裴戎也被圈禁在家,外面重兵把守,一言一行皆在監視之下。

裴家人上上下下也被牽連,每頓飯吃了什麼,說了什麼話,也有人一一記錄在冊,轉給先帝看。

如此過了幾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之後,先帝駕崩,當今登基。

當今本想立刻赦免裴戎,奈何還有幾位老臣在,只得徐徐圖之。

直到前幾年那幾個老臣死的死退的退,皇帝才得了機會,讓裴戎重返朝堂,並屢屢提拔,終於到了現在的殿前指揮使。

中間裴戎還想繼續替老兄弟正名,可太難了。

能堅持到現在還全身而退的官員,無一不是人老成精,若想正面突擊,連皇帝都一時奈何不得,更何況他?

讓他帶兵打仗,可以,但跟文臣耍心眼兒,著實不是長項。

“裴將軍這些年的所作所為我亦有所耳聞,十分欽佩。”謝鈺衝他舉杯示意。

當時的他還在軍中歷練,並不大關注外界事,只偶然間聽過一耳朵,卻未曾生出深入瞭解的心思。

直到後來……才知道裴戎走到這一步有多麼不易。

但凡中間稍有差池,他早就屍骨無存。

謝鈺敬完酒,“難,卻並非沒有法子。”

在裴戎的注視下,他緩緩道:“那些人彼此勾連,整件事就像一條鎖鏈,環環相扣,若想擺事實講證據,每個環節都不可或缺,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其中最大的罪魁禍首就是他的外祖父,如今人已不在,怎麼辦?

裴戎嘶了聲,“就是這麼個理兒。”

過去幾年他已試過了,屢屢碰壁。

那些人精得跟猴兒似的,活像刺蝟抱團,叫人無從下手。

“所以晚輩的意思是,先借別的罪名扳倒那些人,然後抽絲剝繭,慢慢細推。”

剛好順王死了,申氏倒了,正是心懷鬼胎者惶惶不可終日的時候,再也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時機。

裴戎眼前一亮,旋即又有些擔憂,“可畢竟牽扯到先帝,若他們始終不認怎麼辦?”

“會認的。”謝鈺緩緩道,似乎帶著某種不可言說的把握。

當一個人身上沒有罪名,自然想做什麼都難;

可如果一位曾經的官員入獄,到時候再審出點兒什麼來,哪怕駭人聽聞,大家便會覺得理所當然了。

裴戎很快聯想到這幾日京中鬧得最大的風波:田嵩和肅親王的病。

“難不成那個……”

謝鈺有些慚愧,“不是我。”

裴戎嘖了聲,上上下下打量他幾遍,恨鐵不成鋼地搖頭,“你不如你爹!”

做事太正,太守規矩。

謝鈺:“……”

不是他,那就是……

裴戎忽然高興起來,高興中還帶著點得意,好像自家孩子做了什麼了不起的大事的老父親一樣得意。

哎,還得是我們錚錚!

雖然不知道她怎麼辦到的,但腦瓜子真好使!

兩人如此這般商議一回,並就某些細節進行了深入交流,充分重新整理了對彼此的認知,並感慨了一番對方靈活多變的底線之後,充滿信心地分別。

後半程裴戎的興致很高,喝了不少酒,謝鈺親自看著他穩穩上馬,這才放了心。

“你小子就是忒小心!”裴戎端坐馬背,大咧咧道,“想當年,老夫一口氣喝十斤不費勁,這才多少?”

謝鈺的微笑巋然不動,看上去無懈可擊,任誰見了都要誇一句誠懇。

您也知道是當年,也不想想現在多大年紀。

還十斤呢,剛才喝了不到兩斤就去了好幾趟茅房……

裴戎又吹了會兒牛,隨從催了幾遍,這才意猶未盡地調轉馬頭。

“謝子質!”

謝鈺搖了搖頭,才要向另一個方向轉身離開,卻聽背後裴戎忽然叫。

他轉過身去,“裴將軍。”

裴戎打馬過來,居高臨下看著他,剛還滿是酒氣的雙眼無比清明。

“保護好她。”

謝鈺不躲不閃回望過去,一字一頓,“我會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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