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封口費

謝鈺頂著幾根蛛絲從卷宗庫出來時,眸底明顯帶著急色。

若無事,義診不該這麼早結束的。

馬冰忍笑,抬手往他頭上撩了下,“我沒事,只是有個女人說朋友殺人,可說話卻不盡不實,帶回來問問。”

小侯爺素來沉穩,便在野外露宿也衣冠整齊,倒是鮮有這般狼狽的時候。

看著她取下來的蛛絲,謝鈺微怔,旋即在心中暗罵,“阿德那混賬……”

傳個話也不利索。

謝鈺以拳抵唇,乾咳一聲緩解尷尬,“走吧。”

那婦人倒不是什麼厲害貨色,之前被小黃他們押著往衙門走時,就已經嚇得魂飛魄散。這會兒被丟在堂下,徹底軟爛如泥,去了堵嘴的麻布也喊不出來了。

謝鈺只俯視片刻,那婦人便一股腦將事情都說了。

幾年下來,兩人交情越發深厚,便是無話不談。

馬冰和謝鈺從未像現在這樣感受到口齒清楚、主次分明是多麼重要的事。

“秀香啊,我,我殺人了啊!”

馬冰也聽不下去了,“我們的意思是,你有什麼證據證明她確實殺了人?總不能你說一句我們就去抓人,那還不亂了套?

結果一開口,就把王秀香嚇得夠嗆。

據王秀香說,去年臘月裡,她發現劉春蘭連續數日鬱鬱寡歡,心裡似乎存了什麼事兒,平時問吧,也不說,就有些擔心。

本朝飲酒之風頗盛,便是女子也愛在飯桌上吃幾盞。

“你只聽了這一句便說朋友殺人?”謝鈺皺起眉頭,打斷她顛三倒四的講述。

酒不算好物,卻可排解煩絮,王秀香有意讓劉春蘭借酒勁吐吐心中煩悶,便引著說了幾句。

那果子露甜絲絲的,度數不高,卻略有些後勁,幾杯下肚,劉春蘭難免雙眼迷離,思緒翻飛,又勾起一段愁事來,扒著筷子長吁短嘆。

劉春蘭也是憋得狠了,她一問,終於說了實話。

王秀香才要張口,馬冰趕忙出聲提醒,“逛街買東西的事不必再講了。”

還有,既然早知道,為何現在才來報案?”

也不知王秀香是嚇的還是天生如此,言辭混亂,說話亂沒章程,講起事情來東一榔頭西一棒子,聽得人活像在吃帶殼雞蛋,噎得難受。

王劉二人的夫家雖不算大富大貴,卻也衣食無憂,兩個媳婦荷包裡頗有餘錢,便叫了一壺青梅果子露來下飯。

開封城甚大,兩家住得又偏,不等買齊東西,日頭已至正中,便在外頭找了個小攤子吃晌午飯。

王秀香瘋狂搖頭,“大人,沒說謊,民婦沒說謊啊,她,她自己說的殺了人啊!”

她叫王秀香,說殺人的那個朋友叫劉春蘭,兩人本是一個村子裡長大的,最初其實關係一般,可後來都先後嫁入開封與人為妻,人生地不熟,同鄉出身的二人這才驟然親近起來。

所幸她們來得晚,已過了飯點,又擠在角落,這會兒周圍食客都走光了,唯餘殘羹冷炙,並無人聽見。

王秀香頓時被驚得魂飛魄散,回過神後趕緊去堵她的嘴,又慌忙四下看顧。

恰逢元旦前後,兩家男人都外出做活未歸,王秀香便藉口採買元旦過節之物,拉劉春蘭出門逛街。

這王秀香講了半天,竟有一多半是在說自己採買東西,什麼鞋墊子、醃雞蛋、各色時興花樣子,雞零狗碎一大堆,有用的愣是沒多少。

被這麼一打岔,王秀香又愣了好一會兒才重新續上話頭,然後還是時不時偏離重點。

於是她每次剛要偏,馬冰就敲敲桌子,她就又拐回來……

如此這般斷斷續續講了小半個時辰,謝鈺才把事情原委順明白。

當日藉著酒勁,劉春蘭還吐露了不少細節。

據王秀香轉述,去年十一月底臘月初,有個相熟的小販來這裡賣貨,劉春蘭因與他相熟,又見他風雪交加十分艱難,便讓進院子裡請他吃熱茶。

不曾想那貨販見只有劉春蘭一人在家,又言語和軟,較之家中母老虎不知多了多少風姿,暖和過來之後一時起了歹心,欲行不軌。

萬一引來外人,看到孤男寡女在院子裡拉拉扯扯,便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那貨販諒她不敢叫嚷,越發猖狂。

劉香蘭先是一驚,十分反抗,可聽到貨販威脅的言語後,便心生怯意,又漸漸被勾出火來,只得任他施展。

誰承想隔壁突然傳來動靜,劉春蘭又羞又急,狠命推了那貨販一把。雪後路滑,撕扯間,那小販不慎踩到一塊蓋了雪的冰,腳下一滑,向後摔倒,竟就此沒了動靜。

劉春蘭掩著被撕破的衣襟僵在當場,頭腦中一片空白,待那屍首身上都蓋了層薄雪才顫巍巍伸手去試氣息。

沒氣了!

劉春蘭腦袋裡嗡的一聲,眼前一黑,頓時跌坐在地。

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怎麼自己一時心軟,竟引來如此橫禍。

劉春蘭一個女人家,驟然遭逢此事,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過了會兒,她男人回來,才進門就見一個屍首橫在地上,也是驚得魂飛魄散。

情急之下,劉春蘭便說是那貨販見家中無人,意圖強迫,自己奮力反抗,不慎失手殺人,

她男人是個本分人,哪裡經過這樣的陣仗,就有些不知所措,想著自首還是棄屍?

但萬萬沒想到,不等沒頭蒼蠅似的兩人商議出個最終結果,那“屍首”的手指忽然動了動,竟醒了!

【聽到這裡時,馬冰便有了猜測,必然是那貨販摔了頭,或許還有氣,或是一時背過氣去,結果就被誤認為摔死了。

只不過過了會兒,又自己緩過來。

若劉春蘭夫妻倆立刻埋人,那就是活埋了。

不過隨著王秀香的講述,馬冰心中的疑惑卻越來越多。

別的暫且不論,若這一切都是劉春蘭自己的講述,那這麼多細節,王秀香是怎麼知道的?

如此種種,簡直像在旁邊親眼目睹一般。】

貨販清醒後,見這家男人回來,也是心虛又害怕,沒敢訛詐,爬起來就跑。

而劉春蘭夫婦驚魂甫定,也怕再多生事端,便沒阻攔。

雙方本以為事情到此結束,不料三天後,有個陌生人來敲門,指名要找劉春蘭。

陌生人自稱是城外小客棧的老闆,說前天晚上有個貨販投宿,瞧著受了傷的模樣,第二天一早就躺著起不來了。

他怕出了人命,殷勤伺候,那人卻鼻子裡淌出血來,只道自己為人所害,怕是不行了。

那老闆拿出一個褡褳,“他說有個住在這裡的叫劉香蘭的女人打了他的頭,若他死,必找你來索命!”

劉春蘭一看那褡褳,正是那貨販所用,來人說得又對得上,她一個女人,怎好對外人分辨那人是欲行不軌?一時急得滿頭大汗。

那客棧老闆見她如此慌張,便知貨販沒有騙自己,當即拿住劉春蘭的胳膊,要拉她去見官。

若說之前劉春蘭還有點自首的意思,這幾日全家團圓過了幾天之後,早就把那點念頭拋到蓬萊島去了,一心只想瞞下此事。

她當即給客棧老闆跪下,苦苦哀求,只說自己上有高堂下有幼子,殺人確實是一時失手,希望他幫忙遮掩一二。

卻說那客棧位置頗偏,做的便是往來客商的買賣,因已經到了年根,該回家的早就家去了,整個客棧裡也沒幾個人,生意十分慘淡。

老闆正愁缺銀子使,當下心頭微動,計上心來。

“罷了,我看你也是個正經婦道人家,哪裡有那樣殺人的膽子,既如此,我便豁出命去替你遮掩遮掩。”

那客棧老闆裝腔作勢地說。

劉春蘭聽了,大喜過望,千恩萬謝,卻聽對方突然話鋒一轉,要二十兩銀子的封口費。

需知都城開封已是大祿最繁華的都市之一,可饒是這麼著,尋常小商小販一年下來也不過剩個五七兩銀子,這還算勤勉的。

來人張口就要二十兩,簡直是割肉放血了。

劉春蘭一時拿不出那許多銀兩,沒了主意,只得與丈夫商議。

她男人雖也怕事,好歹略有幾分主意,便與對方討價還價。

“老兄,你只看我這門庭也知道艱難,一年下來荷包比臉乾淨的時候且多著呢!卻去哪裡弄那許多銀兩?”

那客棧老闆也是一時獅子大開口,也怕他們一狠心,乾脆去自首了,便借坡下驢,“那你說怎樣?我到底也是擔了天大的干係……”

雙方你來我往商議一回,最終定了十五兩。

但劉春蘭的男人卻堅持要親自去看一眼屍首,這才肯信。不然萬一那老闆只是從哪裡聽了幾句抱怨,又偷了人家的褡褳就來訛詐,豈不上當?

於是劉春蘭之夫便先與那客棧老闆去看了屍首,回來時果然面色如土,袖著東拼西湊弄來的十五兩紋銀與了他。

至此,劉春蘭家使了銀子封口,那掌櫃的便幫他們毀屍滅跡,事情到此告一段落。

奈何劉春蘭夫妻到底只是平凡人家,驟然遭遇殺人之事,又舍了銀子,心中又是氣憤又是心疼,始終無法排解,一來二去,就被王秀香看出首尾,這才有了酒後吐真言一出。

謝鈺和馬冰聽了,又叫人來問了開封城外是否真有那麼一家小客棧。

被問的衙役仔細回憶一回,點頭,“確實是有那麼一家,掌櫃的姓孫,人品實在一般,前幾年還做假賬被咱們抓到來著。”

王秀香是個典型的婦道人家,活了這麼多年也沒出過開封,根本不知道有那麼家客棧,但卻能說得有鼻子有眼,可信度很高。

只是馬冰還是有個細節不能釋懷。

“你既然早就知道了,要麼一早就來報案檢舉,要麼出於義氣一輩子不說,怎麼半截又突然想說了?”

王秀香眼珠亂轉,額上大汗淋漓,只是支吾道:“民婦,民婦自然是遵紀守法,這個,這個……越想越怕……”

“你可算了吧,”馬冰毫不留情揭穿她的謊言,“你那脈象根本就不是嚇的,而是氣的!老實交代吧,到底怎麼回事?”

若事實果然如王秀香所言,誠然,劉春蘭不是個好的,但只怕她也有所保留。

甚至剛才關於案情的描述中,也逃不脫潤色更改扭曲之嫌。

王秀香一僵,汗如漿下,嘴唇不住顫唞,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謝鈺一拍桌案,喝道:“大膽刁婦,衙門裡竟敢弄虛作假,本官且問你,若那劉春蘭果然如你所言是個淫婦,意欲同外人苟合,事發後必然極力遮掩,又怎會將細節說與你聽?

你為何當時知情不報,又為何現在奮力檢舉,又為何謊話連篇!”

他又是一拍,“說!”

王秀香身體一軟,癱倒在地,涕淚橫流道:“民婦,民婦有罪,說慌了……可,那她確實殺人了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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